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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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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余年后有莎翁诗云,可否将汝喻为夏日……以澎湃的情感,精妙的韵律,瑰丽的辞藻,盛赞了一位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而千余年前的先秦时代,也有卫地民谣广为传唱。
“看那淇水弯弯,绿竹翩翩……”
妙手人屠用方言低吟着故乡的民谣,引盖聂步入药房内室。
——绿竹起兴,令人联想起男子秀雅清朗的风姿,虚心有节的高洁品行。
——这是民谣,这是诗篇,这是天下民谣中至高无上的赞美诗。
——自始至终,反复吟咏,不吝辞藻,歌颂着男子的容颜气度与情操。
“温文君子,永记我心田,温文君子,永记我心田……”
“屠大夫,你歌唱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卫地民谣让盖聂想起了卫国的朋友荆轲。
他越听越难受,不得不冒昧出言打断歌声。
“盖先生,我歌唱的人,是像你一样的人。”
并不是每个人都配得上这首歌。
就算是卫国人,也不会逢人就唱这首歌。
“像我一样的人?”盖聂苦闷地低下了头。
“看到你,我常常会想起他。严于律己又宽于待人,勇于奉献又从不索取,有他做朋友,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
“真的?”
“荆轲先生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啊,谢谢。”
“如果你不嫌弃,就和老屠交个朋友。”
“我还以为流沙的人不交朋友。”
“你是例外。”
妙手人屠笑了。
这是个笑起来也满面愁容的男人,是个怪人。
所以盖聂郑重地点点头。
“你看,这就是我的宝贝。”
妙手人屠从枕下掏出一个油布包。
包袱皮黑黝黝脏兮兮,可见经历过多少风雨。
所谓油布,就是刷了桐油的布,防水耐火,走江湖的人常用来收纳珍品。
然而妙手人屠哆哆嗦嗦解开包裹,从中取出的只是一块羊皮。
破旧的羊皮上绘着残缺不全的地图。
皮子灰里发黄,绘图的颜料红里发黄,盖聂认了好久,才勉强认出是魏国的几个城池。
“你看,你看这里。”
绘图的或许是血,退了色的血,红里发黄,黯淡无光。
地图中央有块指甲大的地方,被这玩意儿满满当当涂着,乍眼看去,好似污渍。
“这是什么地方?”盖聂耐心地问。
“他牺牲的地方。”妙手人屠庄重地答道。
“他是遭了秦军的毒手?”
“是,又不仅仅是。”
“此话怎讲?”
“农家的胜七,你应该听说过吧?”
“交过手。”盖聂目光一凛。
“啊,胜负如何?”
“我当时带着孩子,所以只是侥幸险胜。”
“他死在了胜七剑下,他功夫没你好。”
盖聂无言以对,只能沉默。
“即使胜七不出手助秦为虐,他也会死。因为双方的战斗力实在太悬殊。”
他和他的伙伴统共只有二十人,并不奢求击退秦军五千人的急先锋。
他们只盼自身的血肉之躯能阻挡铁蹄片刻,多一刻是一刻。
对于魏国的君臣来说,这些草莽英雄的壮举毫无意义。这座城迟早失守,因此已被国家舍弃。
最后,众英雄截杀了秦军五百余人,让秦军入城的时刻延迟了半个时辰。
他们没有改写历史,没能拯救祖国,没有影响天下格局。
他们的牺牲,只对城中、途中、荒野中仓皇逃亡的草民有意义。
这是他们最初的追求,朴实无谋,所以读过不少书的屠大庆,没有办法表示赞同。
(屠大庆?啊,是的,这是妙手人屠过去的姓名。)
“英雄本色真是莫过于此。”盖聂肃然起敬,扼腕长叹。
“你觉得值吗?”妙手人屠抬起眼皮,死盯着他。
“魏国的存亡,与千家万户父兄妇孺的存亡比起来,反倒是不值一提了。”
“盖先生,你很坚定,你很像他。”
“谢谢,这是我的荣幸。”
“他明明熟读诸子百家的典籍,却是个天真的傻瓜。”
“小庄也抱怨我傻。”盖聂苦笑着说。
“他行走江湖身无长物,佩剑也化为齑粉长眠于地下。这地图我唯一的纪念物。”
“或许你可以去实地走走?”
“我曾经想替他收尸,但他的血肉彻底被秦军的铁蹄践踏成了烂泥,好似覆水难收。于是我年年都去那个地方,抓一把土在手里,想象成他的骨灰……”
“后来呢?流沙任务繁重,你不能去了?”
“后来那里长出了麦苗,边上是新建的农舍……”
“那个充斥着悲壮与哀愁的地方已经不存在了?”
“不存在了,所以我再也没去过。”
“烈士捐躯的焦土变成了生机勃勃的田园,你应该为他欢喜。”
“为他……欢喜?”
“求仁得仁,你应该为他欢喜。”
可是,可是妙手人屠没有勇气向盖聂供认自己犯下的罪孽。
“他”舍命守护的乡亲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而异邦人在此建起家园安居乐业。
这景象映入眼帘的一瞬间屠大庆陷入了魔障,结果把那些农家子弟杀了个精光。
胜七是农家的人,并不代表普通的农家子弟也该偿命;正如屠大庆是医家的人,并不代表医家全员都有罪。
医家无意包庇凶徒,也惹不起胜七。
屠大庆走投无路进了流沙,从此只有诨名妙手人屠。
他也想过以死谢罪,然而九泉之下再会,他该如何面对英勇就义的那个“他”?
他就这样变成了一个贪生怕死的人。活下去,成了他仅有的执念。
“盖先生,我……”
如果在这里得到盖聂的宽恕,妙手人屠就可以变回屠大庆,安心赴死了吧。
盖聂和“他”那么像,那么像,那么像,如果得到盖聂的宽恕,就可以安心赴死面对故人了吧。
“你别再难过了,我做你的朋友。”
“盖先生,我,我……”
终于还是没能说出口。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丑恶的真面目,没有勇气展示给美好的人看。
“你这里有没有酒?我陪你喝两杯。”
“我还以为你滴酒不沾。”
“你是例外。”盖聂微微一笑。
“我这里有特制的果酒,养胃健脾,喝多少都不伤身。”
“我酒品不好,不能喝醉,两杯为限。”
“咦?怎么个不好法?”
“别问了,总之就是很不好。”
“你你你脸红了……”
妙手人屠不由露出了浮想联翩的表情。
以至于两杯酒喝得盖聂如坐针毡。
“在他慷慨赴死的前夜,我和他谈论了一夜的正义与理想。我至少说了上千句话,偏偏最重要的那句没有说出口。我总以为时间还有的是,大可日后再说。”
“什么话?”盖聂轻轻地问。
“翌日他的死讯传来,我突然觉得,从此以后正义与理想和我再也没有关系了。因为我一生之中最宝贵的时刻最宝贵的人,已经被我在自己浑然不觉的时候,用在了正义与理想上。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人生可以重来,如果我知道他天亮以后就会牺牲,那天夜里我决不会允许自己留下遗憾。”
“他不和你商议,不邀你同去,是他不对。”
“不,他知道我不会赞成,所以特意瞒着我。”
“即使志不同道不合,也互相珍视吗?”盖聂笑了。
“你和首领,不也是这样吗?”妙手人屠没有笑。
“我和小庄的分歧比较大。虽然互相珍视,却很难像你们这样融洽。”
“我钟情于你,盖先生,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很奇怪?”
“……什么?”
“果然很奇怪,所以我没有办法对他说出口啊。”
“……钟情?情?”
“既不是赢政对嫔妃美人的赏玩之情,也不是你对端木姑娘的扶持之情,而是仰慕爱慕恋慕之情。”
“男人之间的恋慕之情?坦率地说,我不太理解。你能具体说说吗?”
“我一直以为我与他是高山流水知音相逢后的惺惺相惜,我一直试图让自己相信我与他只是高山流水知音相逢后的惺惺相惜。即使午夜梦回无数次幻想他的拥抱和亲昵,我也没有勇气正视这份恋情的真相。故而留下了终生遗憾。”
“你是说,惺惺相惜和恋爱的界线并不分明?”
“是的,在你顾虑重重的时候,在你惊疑不定的时候,在你茫然无措的时候,并不会有人敲着钟在你脑子里说,嘿,这种感觉就是恋慕,快去表白心迹吧,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
“原来是这样,竟是这样……”
先秦时代男風盛行,盖聂也略知一二。
好男風并不是男人爱男人,只是一种消费行为,就跟吃饭差不多。
没钱的去小饭馆,有钱的去大酒家,特别有钱的在自家宅院里造个豪华厨房,这是吃饭。
没钱的找小倌,有钱的捧戏子,大富大贵的养娈童,这是好男風。
天底下总有些脆弱美丽的男孩子会去做消费品,不,不是爱人,是玩物。
玩物美不美,一般是看他长得有多像女人。
没有人会尊重玩物,把玩物正经当人看。
也有特例。或兄弟或同窗,风流美貌朝夕相处,受到欲念的诱惑,成了相好。
是相好,不是爱人。该娶亲娶亲,该生子生子,该干嘛干嘛。双方纯粹是分享云雨之欢的关系。
白凤大概就是卫庄的相好。
男人和男人的□□关系,不外乎赏玩或相好。
然而此时此刻,盖聂面前却站着一个年届四旬的男人,用一种庄重而虔诚的态度说,男人也会爱男人。
并非迷恋对方的美貌,对方没有少女般的美貌,对方是伟岸大丈夫。
仰慕他,爱慕他,恋慕他,想与他白头偕老。
如果在牺牲之前没有建立□□关系,就终生遗恨,追悔莫及。
“盖先生,你理解了没有?”
“我不知道,我说不清……”
“其实这番话我该去对首领讲,可是我怕他,我喜欢你。”
“你醉了。”盖聂温和地说。
“那天晌午阳光明媚,可是他的死讯传来,我的天空就暗了。从此再也没亮过。”
“你需要时间,和新的爱人。”盖聂努力安慰着他。
“我总是不懂珍惜眼前人,失去后才恍然大悟。”妙手人屠喃喃地说。
他真的醉了。他哭了。
他的双眸激得通红,像兔子。
盖聂深深感到了男人为情落泪的震撼力。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