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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第65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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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情况下,人们都会为一时冲动而说的话后悔,初音也不例外。
等她意识到自己承诺了什么,已经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只能扔下了呆得如同泥塑的杨及,逃一样地钻进了马车,还连声催促言诸快走。
飞驰中的车子,与内心的忐忑似是同处在一个颠簸区域,身体虽在不停地左摇右晃,心却是慢慢的平静了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初音感觉很久,也可能只是片刻而已,她已从火烧火燎的难堪中脱离了出来,稳了稳心神,轻击门板,让言诸靠边停车。
言诸呼喝着马儿渐渐慢了下来,停滞了须臾之后,门帘被人从外面掀起,一个头戴纱帽的人印入了初音的视线。
言诸很体贴,怕自己一身青色劲装,在黑暗中吓到主子,特意燃起一盏纱灯放在了车板之上,让暖暖的光柔化棱角,缓和冷硬。
初音盯着那方自帽沿流淌下来的薄纱,在冰凉如水的夜风中微微起伏,完全看不出它的后面,还藏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其实说言诸还活着,这本身就是没有说服力的,自从三哥惨死后,言诸就似是被抽走了思想,变成了一个只会听命的傀儡,再无生气。
如果说在始闻噩耗时,一点都不恨他们护主不利,那肯定是骗人的。可是虽着岁月的沉淀,初音渐渐认识到了自己这恨毫无理由,尤其在看到言诸苦苦挣扎在生死边缘,有时初音都于心不忍,想给他个痛快了却残生。
言诸所中之箭是淬了毒的,又因为要保护隐匿好三哥的尸首,而错失了最佳的疗伤时机,所以等他被言众带回来时,毒素早已深入骨髓,若不是有四哥的妙手回春,若不是有大内众多的解毒良药,怕是早已无力回天。
就算是这样,言诸还是吃了许多常人想象不到的苦。从创处开始糜烂,蔓延至全身,初音都几乎认为,他的身子会在脓泡溃败中化为一摊污水,完全没有想到,他竟靠着惊人的毅力,生生地忍下了那些刮腐肉掀痂壳的痛楚,一点一点地好起来。虽然这个过程很漫长,用了近三年的时间……
历经脱胎换骨后,言诸以一方纱绫将自己避出了视线之外,初音也曾经说过不必如此,可他只淡淡地回答:他本是已亡之人,怕给主子带来麻烦。
也许他是怕自己看到他的脸,会想起那个英年早逝的人吧……初音常常这么想。
深埋在心底的内疚又开始隐隐作痛,可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要想放弃已经是不可能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唯有自己的心愿达到了,才能不辜负那么多人的牺牲。
想到此,初音暗咬牙关,平稳气息,将身边的锦袋往前一递,“明天一早你不必随我回京,去查它们主人是出于何意才会去偷袭三哥的营帐,一定要弄清楚他们消息的来源。”
早已知道了这两枚铁券是出自西康曾经势力最大的诺亲王,和已废的太子之手,可他们二人彼时羽翼丰满,朋党众多且深谙阴谋算计之道,远在中原的初音不敢保证一次就能得到想知道的东西,怕打草惊蛇之后会致使证据被毁,所以一直按兵不动。
现在诺亲王被夺了王爵闲散在家,太子被废勒令闭门思过,他们身边那些追随者也不敢再轻易出现,正是初音去弄清真象的大好时机,所以……她不惜冒着与承泰撕破脸的危险,跑到边境来,只是想让言倾借机潜入西康。
“属下还是将您送回京城……”言诸的声线粗糙又暗哑,不知道是那场生死劫伤到了喉咙,还是长时间的不说话造成的,总之是要人强自忍耐,才能听下去的动静。
入了夜,风没有了那种卷尘翻沙的凶猛,反而温柔了很多,沁凉灌进车箱,撩拨着小绶上的珠玉叮咚作响,初音用手止住了它们的欢歌,将浑圆饱满的珍珠捏在指尖,面上有种安于现状的满足,“你送我到镇子上就起程进西康……”
说完靠向车箱,等着又一波的颠簸。
半晌,也没感觉到动,初音睁开眼,见言诸还站在帘子边一动不动。
知道他这是在不放心,遂又放松了身子闭合眼皮,红唇间吐出几个字,“王爷迎驾的人马这一两天就会到……”
许久之后,应诺声才传来,“属下领命。”
初音料得一点都没有错,乘着夜色又踏进昨天经过的小镇时,那个平日时宁静详和的边陲小镇,又出现了另一拔人马。
初音才从马车上探出头,还没等她下车,就有人从店里冲了出来。
“小姐……”碧桃眼泪汪汪地扶着主子的手,搀她下来。
“他们为什么都堆在这儿?”
“店小,住不下这么多人,周大人已经带着小队人去前面的府郡上安排了,用不了多久就会来接您……”
初音环视着挤满了小小店堂的禁军,和躲在角落里正又喜又忧的掌柜,心说这已花甲的老人怕是一辈子都没见过大内的禁军吧,而且眼看着大把的银子却挣不到,这种纠结,也不知道这老汉能不能平安渡过去。
主仆二人相携着来到房内,碧桃关上门回身的一瞬,正瞧看主子相蹙的眉,“小姐……您怎么了?”
“你为什么会来?”初音严肃的脸孔在忽忽悠悠的烛火下,显得尤为凝重。
“王爷……”碧桃喃喃地想着要如何回答,转想就明白了主子在担心什么,于是忙回道:“您放心,紫槿会誓死守着小公爷,而樱桃……已被奴婢安排去照顾保圣夫人,您……什么都不用挂心。”
“可有受什么苦?”将她拉至身侧,感觉到碧桃身子微微僵了下,初音边问着边上上下下打量着。
碧桃淡笑着摇头,“您走后的当天奴婢就让樱桃避去了行宫,并让她给紫槿带去了口信,奴婢也让言众去告诉四爷您在闭门谢客,让他没事不要打扰,所有人都没事儿。”
呼……初音长出了一口气,从她决定要私自离宫的那天起,就在担心会有人因为她而受到承泰的迁怒,直到这一刻听到碧桃说谁都没事,心中的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言众呢?留在了宫里?”
碧桃敛着眼睑,长长的黑睫遮掩了一双流转的眸子,僵硬且缓慢地双膝跪地,那动作有说不出的别扭,活像是皮影一样生涩。
“皇上……已经很不好了,王爷又这般待您,所以奴婢擅自做主,让众言回江南请林王爷进京,请小姐降罪……”
初音自嘲地叹息着,自己一时冲动不顾后果的跑来了大漠,留下了烂摊子让碧桃收拾,她不但井井有条地把事情安排好,还能想得更多更远,相比与自己的鲁莽,有什么资格去怪罪呢?
“快起来……”汗颜与羞愧让初音面对不了碧桃的这一跪,忙伸手去拉她。
感觉到自己掌下的肉都在一颤一颤地跳动,初音立时意识到不对劲,再回想起她关门时的僵直与下跪时的坚难,初音突地变了脸色,蹲下身子去解她的衣襟。
碧桃直往后躲,“小姐……奴婢没事,真的。”
初音紧紧抓住她阻挡的手,只瞬间近在咫尺的影象就模糊成了一片,“让我看看……”
主子的泪飞落到碧桃的脸颊,烫得她又是几个哆嗦,明知道若让主子看到自己的伤,必会又加重主子的自责,可是那双似是用尽了全力的手,宣誓一般地诉说着不会妥协,碧桃没有办法,只得自己动手解开衣衫,退去中衣。
颤抖得手隔着一寸的距离抚着那道道红肿乌青,女子本该白皙细腻的雪背,此时遍布了触目惊心的笞痕,有的皮开肉绽正在冒着暗黄色的脓液,有的肿起一片泛着恐怖的水光……而这个一向聪慧的女子,竟托着这样重的伤,奔波千里……还有……
“为什么不上药?”
碧桃抿着唇不语。
“说……”话初音几乎是吼出来的。
“王爷说……接不到您,不许……”
轻轻将层层孺裙拉好,“碧桃,以后不要让自己再受伤。”
“小姐,奴婢不疼,一点都不疼……您在做大事,奴婢能做得就只有这个了……”
初音嘤嘤地落泪:可是她疼,委屈也寒心……为自己也为碧桃。
等杨及赶回镇子上时,已到了夜深人静,还没容得确定她是否平安回来,就听到有兵丁上报,说她已经被周兼接往了府里的驿馆……
这消息多少让杨及颇感失落,在暗暗计较为什么要不辞而别。魂不守舍地推开据说她待过的房门,漫无目的地屋里转了几圈,都慰藉不了心头的空。
他并没有让人点上烛火,所以一室幽暗,坐在八仙桌边,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桌面,眯着眼睛回味着临暮时她所说的一字一句。突然感觉手碰触到了什么,赶忙去确认,看着了正散着盈盈光泽的玉……
这是她的,代表着林家人的信物……
指腹摩挲着那残破的边角,杨及感到堵在心头的一切,都不见了:她说她是林初音……并不是东兆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