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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生誓 ...

  •   温珂惠写完作业,开电脑拖出书友给她的一个金光宗主视频单,原本只是想看到睡觉的点,但是欲罢不能,就这么一口气看到底。
      当年跟着电视台看了几集《倩女幽魂》,跟着主角走,没觉得谁好也没觉得谁不好,如今回首,只看着一个人,只觉得又堵心又痛心,世界对他真不公平。
      要是能为他做点什么就好了。
      想了半天,温珂惠也没想好做个MV还是写个评,倦意上涌,她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睁开眼的时候,温珂惠已站在古代街头,变成了个十岁的小丫头。
      她在街沿站了半响,也没人叫着是陌生或熟悉的名字把她领走,然后她在一家店铺外的水缸里照了照,瞧见一张熟悉的脸,又摸了摸自己指腹的笔茧、手臂上小学时打疫苗留下的小圆疤,估计着,还是自己的身体吧。

      温珂惠想了半天,也没能从往常看过的穿越小说里找出条有用的建议,好在这里是市坊中心,热闹繁华,人来人往,她一边思索一边竖起耳朵听着,终于听到一件事,玄心正宗正在三年一度地招收弟子。
      她豁然开朗,这是穿到了《倩女幽魂》,那个架空的唐朝。
      因为她刚刚看完《倩女幽魂》?温珂惠后悔起只看了一个人的视频单,没把全剧都找出来温习了。
      不管如何,现在她找到条路,或许能走。
      温珂惠一边拼命回想剧情,一边摸索着找到报名点,衣服很像倚天里武当弟子的年轻男人摸了摸她的臂、腕、肩、颈,又让她张嘴看了看她的牙,塞给她一块小牌子,就把她推了进去。
      温珂惠低头看看手里的牌子,写着一个细细的毛笔字“優”。
      或许这是属于穿越者的福利吧,她的根骨是优。
      看多了小说漫画,温珂惠不会写繁体字,认倒是能认得七七八八。
      这点完全不够看的本领,已经成了巨大的优势,在这一批孩子中让她迅速脱颖而出。
      三年一开宗门,收下一百个孩子,只有五十个能进外门,剩下一半发为仆役或者返家。
      温珂惠从来都不怕吃苦,只要能换来她想要的,哪怕是完全不对等的回报。

      夜深人静时她偶尔会茫然,但也不惧,穿越没什么不好,白赚十年,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家里是农村的,只有弟弟是爸妈的宝贝,两个姐姐都在城里开始工作给家里寄钱了,只有她,没考到奖学金,大学学费是向学校贷的,就算工作了也暂时没法给家里钱,最近妈妈的信透露要她回去相亲结婚,隐隐抱怨着又要花一笔嫁妆。
      她已经好几年没回家,连家里小霸王弟弟的样子都快不记得了,就算失踪也没什么人为她着急。
      温珂惠突然想起来,穿越前夜,她想要为金光宗主做点什么。
      她倒没觉得这是她穿越的原因,她苦闷时拿动漫打发时间,喜欢过不少角色,也做过几次脑残粉,要是为这点念想就能穿越,她早该穿了,也不会是为这位金光宗主。
      她穿来当日就苦思了剧情,只是能想起的仅剩一些概念,那视频单又是针对金光宗主一个人,视角自然只围着他,温珂惠想了又想也没能从那些剪碎又被各种拼接的片段中拼出什么重大事件来。
      想了许久,想不出能得到什么信息启示她将来的危机,温珂惠索性放下,晒然想,这可不是和平社会,说不定她在剧情开始前就死了呢。
      现在她弄清了朝代、年号,也确认了现任宗主是金光,但完全跟剧情对不上。剧情没提到的有整整二十年空白,世界太大了,能发生的事太多了。
      她不再回忆剧情,却觉得,她既然来了这个世界,喜欢过他,就该为他做些什么。
      温珂惠都不会去想她什么时候能见到金光宗主,更不知道她能为他做什么,她被忽视惯了,从不觉得自己能真正对别人有什么用。
      她没觉得自己能改天换地,却阻止不了这个带着些得意情绪的想法滋生,再练习扎马步、挥剑、画符的时候,她就会觉得,要更努力点,为了宗主更出色一点。
      好在她很有自知之明,并不奢望幻想。
      现在的温珂惠,无论为了个虚无缥缈的念头还是自己,都只能努力而已。

      保持着名列前茅的成绩,温珂惠被收入宗门,穿起外门弟子服饰,拿了佩剑。
      入门弟子先对祖师牌位磕头,温珂惠毫不犹豫地磕了,每年走亲戚对着长辈们挨家挨户地磕过去,拿到手的一点点红包全要给弟弟,这个头她磕得可诚心得多。
      玄心正宗是第一宗门,伙食比不上现代精致但也挺好,至少比她真正十岁的时候强得多,孩子之间有竞争但是都很积极,她可以训练得一头汗全身痛但是切实得到属于自己的东西,可以和不多的女孩子们一起讨论、憧憬宗门高层。
      入选名单被公布的时候,温珂惠才发现,她现在很开心,她好久都没有这样真正开心地笑过。

      然后大家集合,宗主训话,温珂惠凭不错的成绩行列靠前,看见一身金袍的青年站在广场台阶顶端,又熟悉,又陌生。温珂惠记性好,忘性也好,几个月前她花痴过的视屏单因为没什么有用信息,她几乎都要忘了,此刻关于他伫立的影像,却开始在她头脑中复苏。
      果真容颜俊逸,风姿仙骨。
      她心里琢磨着,宗主看起来很年轻,离七世怨侣出生,应该也没过多久吧?
      刚这么想,宗主训示完毕,转身走了,换四将接着来,下面弟子放松了些,温珂惠听到议论,宗主今年正是而立……
      坑爹呢!这哪可能有三十岁!
      温珂惠大受刺激,宗主的似神程度顿时在她心里蹭蹭拔高。

      真正入宗门之后,温珂惠却开始觉得,宗主消息出现的频率是不是太高了点?
      温珂惠从不容易对人说心里话,有了这个想法,她也不对人说,自己默默地观察,然后发现,不是消息出现得多,而是她一直在留意。
      她不自觉地在搜集宗主相关的一切信息。原因呢?她想不到,或许只因为,这是在异世里,她唯一熟悉的名字。
      那么,就这样吧。
      她无需为学业、工作、婚事、家庭奔波劳碌,生活还是该有一个目标。
      那么就看看,若是想为他做些什么,她是否能变得更有用一点。

      后来这年里宗主过寿(……),宗门罕见的热闹了一回。
      温珂惠这种刚入门的外门弟子,在这样的大事上连守门打杂都不够格,被放了假、叮嘱好好呆在院子里,同批几个要好的一起找地方往外瞄,从下午开始,宗门外马车川流不息,小伙伴们单纯地惊叹,温珂惠却知道,这是宗门之主和一朝国师必须的排场,关起门来冷冷清清地过才会得罪人。
      这一段时日里宗主的小道消息到处传,包括他怎样当过青龙,怎样选拔四将,怎样得到国师之位给宗门增光,温珂惠也知道了,今年是宗主继位的第十年。
      离七世怨侣出世正正是一半。
      十年,十年。
      温珂惠握着剑想,她能走到哪一步?

      魔宫大门十年前就关闭 ,但这人间绝不太平。
      阴月王朝是个中间组织,太高等的魔,他们管不了,如大名鼎鼎的黑山老妖;太低等的魔,他们懒得管,魔宫门人也不是什么等级的小妖都收。还有魔宫里的门人,也不是就改吃素了,魔宫会不定期有组织有计划地出来猎食。
      玄心正宗作为正道第一宗门,分坛也不太多,毕竟天下各处都是有地盘的,玄心正宗也不可能一口吃下去。
      如温珂惠这种新入门的弟子,练好了剑术符法,多得是出去历练的机会。
      恰巧她在这一批弟子中最“好”运,被分去跟着个战斗狂,四处奔波,天下妖魔又千奇百怪,真当得上水里来火里去。
      残酷的厮杀、艰素的跋涉、百姓的真诚感激中,温珂惠日复一日的沉静。
      冷漠的亲情、物欲横流的现代社会养育了她,但上天给了她另一个机会。
      她浮华而苍白的少年,全部在宗门沉淀了下来。

      刚入玄心正宗的时候,温珂惠带着点身处异地的茫然、亲历奇迹的兴奋、终于解脱的欢欣,半分不曾回头。
      反倒是一两年后,对家乡的怀念慢慢泛上,爸爸妈妈、两个姐姐,甚至那个小混蛋弟弟,对他们的想念让她整夜整夜无法入睡。
      再后来,又慢慢淡了。
      与之相反,慢慢增强的感情,是对宗主的敬仰。
      在宗门的衣食住行、下发的武器、习得的法术武艺,全部都被她在无意中和宗主联系了起来。一点一滴地为她这份感情增加着重量。
      温珂惠蓦然回首,发现她不再为未来惶惶,不再为过去忧伤,不再为艰险惧怕,对宗主的敬仰成了她心里最真实而浓烈的感情,她才发现,她初入宗主时许下天真的愿望,要为宗主做什么,竟然是认真的。
      温珂惠为这个发现茫然而惊讶。
      她与宗主一次话都没有说过,宗主见到她都不一定叫得上名字,她没有被他勉励过,没有被他指点过,没有被他教导过,这感情从何而来?
      如果她早穿十年,入宗门时的宗主是燕赤霞,她会不会一样这么敬仰他?
      后来她明白,那不一样。
      终究先入为主。
      早年寥寥几集电视剧、一个无甚大用的视频单,她几乎都忘光了,但关于他的映像,却留在她心里。她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
      她知道那一派主角们有小义无大公,燕赤霞那样的人,无法给她安全感。
      金光宗主没有单独勉励、指点、教导过温珂惠,但他一直这样对待整个宗门。玄心正宗上到四将、抗魔,下到杂役、琐事,哪一件事不受宗主总管?
      宗主的指挥参透了所有弟子的生活——对所有弟子来说都一样。玄心正宗弟子,说不好听也是朝不保夕,还可能死无全尸,护卫苍生是他们的信念,但他们也需要精神支撑。
      宗主就是一杆旗,就像战场上的帅旗,士兵们看到就不会惧怕倒下。
      但对他们来说,宗主只是“宗主”,温珂惠穿越而来,知道的比别人更多。
      在被“宗主”这个苍白形象灌输之前,她就知道了金光宗主。
      她知道他的努力,他的坚持,他的伤,他的痛,当时就不甚明白的事件忘记了,为他悸动过的心情不会忘记。
      于是对温珂惠而言,这杆旗不是一个冷冰冰的名词,不是一个毫无温度的身份,它有了具体的形象和名字,叫金光。

      在她心里,金光宗主这个意义的重量,慢慢超越了她栖居的玄心正宗。
      一个王朝在不同的皇帝手下,可能太平盛世,也可能民不聊生,一个宗门在不同的主导者手下,也会有不同的面貌。玄心正宗给她崭新而充实的生命,这也可说是金光宗主给她的。
      在宗门呆的越久,法术和生命从指尖流过,温珂惠越信命,相信天道有情。一朝穿越异世,又减十岁,怎会毫无来由?
      她怀着对宗门的信仰,日渐更坚定地认为,她能得到的一切幸事,一切证明她的存在的艰难和痛苦,都是因金光宗主而得赐予。
      温珂惠知道,有个名词叫晕轮效应,先对什么人有好感了,就觉得他什么都好,若对一件事已有结论,发现的一切细微正剧都是在证明它。她对宗主,大抵如此。
      但感情就是这样,即使剖析得清清楚楚,也左右不了,最好的医生能分辨人的每一根血管、每一个神经元,也无法控制感情。
      她对敌的时候,会想起宗主曾怎样战斗过;训练时,会抱着一身所学为宗主所用的念头;回到宗门,会心生喜悦,这是他的宗门。
      三年一度的宗门典礼上,温珂惠才在正殿前再次见到宗主,所有弟子齐聚一堂,她远得根本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但午时光强,从第一排开始弟子次第下跪时,一线日光晃过她眼,她蓦然看清他额上道印,与她记忆应和,金纹环绕着火焰。
      她诚心跪下去叩首。
      温珂惠读过许多古今诗篇,都因为无用而渐渐忘记了,但此时,某个自杀而死的诗人的一句,刻入她心,深及灵魂。
      我藉此火得渡一生的茫茫黑夜。

      温珂惠逐渐成为内门弟子,又成了名小小的管事,在朱雀麾下。
      成了管事后外出除妖的机会就渐渐少了,但见到宗主的机会稍微多了起来,她并不因此雀跃也不失落,只要在这宗门里,她做什么都是为了他。
      她并不渴望离他更近一点,只是仰慕他。
      岁月如此安然,直到玄心正宗大半个宗门因为阴世幽泉开始调度,她才猛然发觉,剧情开始了。
      剧情开始,这四个在她脑中浮现的时候,她一时不能明白它的意思。
      然后那些很遥远的心痛和记忆碎片出现,温珂惠又惊又惧,她已融入此世,以宗门弟子自居,那一帮主角行事肆意,践踏前人心血,只为几个人的情爱。不说别人,温珂惠十年苦战,怎能信服?
      还有他们折辱宗主……但她想来想去,也不能找出自己知道的零星,对宗主有半分用处。
      十年以来,在穿越之初后,她第二次恨自己没看过那部电视剧。她除了宗主的结局,什么也不知道。甚至不知道怎样去避开它。
      温珂惠很快就没时间去想这些,她如今在宗门职位不低,负责管理后勤,这一次出动,全宗上下恐怕最忙的就是她。玄心正宗对抗魔道,多年积累,门下弟子可以军称,兵甲符咒,干粮马匹,沿路官府备案,统统属于她部署的后勤范围。
      这一次灾劫,正魔两道联手,总算平息。玄心正宗前锋弟子尽亡,温珂惠始终在后方,安然无恙,却并不因此庆幸。
      她只恨没在宗主身边,哪怕什么都不能做,不,她只要在场,总能做些什么罢。
      燕红叶予宗主之辱,即使四将下了禁口令,以她的地位,还是知晓,她恨得心头是血,前后两世从未这么厌恶过一个人,从记忆深处挖出燕红叶这个名字,依稀记得她最后也是要死的,才算稍微痛快点。
      这却并不是结束。
      宗主闭关又求医,温珂惠明知是为了玄心奥妙诀,但她不被允许参与,也无从插手。宗主受辱而归,总算功力大进,但京城风波又起,她照样没法做什么。婚宴事变,她认真执行,却不防司马三娘,长夜设伏,竟不料破坏计划的会是四将之一的朱雀!
      亲身经历,温珂惠不能不诧异,原来宗主有过那么多机会,可以永绝后患,但每一次都被破坏,要说成事在天,宗主又不是逆天而行!
      听弟子回报,魔君入魔当夜,朱雀撤下所有埋伏,温珂惠不顾身份和朱雀吵了一架。朱雀的价值观她无法认同,朱雀怜魔有情,何人怜千百年来无辜生灵?
      温珂惠知道朱雀在栽培她,或许已在计划把她培养成下任朱雀。早年她隐约记得四将似乎背弃宗主,对他们很是生疏,但十年下来,分明无有不遵、忠心耿耿,她以为自己记错了,以为她被可笑的“剧本”束缚了,如今才知,碰上“主角”,什么人也是靠不住的。
      温珂惠又急又怒,几乎以头抢墙,即使如此她也不能想象,四将会因为什么背叛宗主?但哪怕找不出理由,她已经信了,却不知该怎样警醒宗主,怎样让宗主信?她要是这样说,只怕宗主第一个会把她逐出宗门。
      想不到出路,也想不到退路,她煎熬挣扎,忧愤交加,直到那一日,燕赤霞找上门来,矛盾终于积累到顶点,爆发。

      朱雀率先弃剑,这哐当一声在温珂惠耳中如同惊雷,而后她恍惚地看着四将一个个扔下佩剑,接着身边守卫的弟子们纷纷弃剑,围绕到燕赤霞周围。
      温珂惠感到无能为力的悲怆和一线明悟。
      她等了十年,是不是就为了这一天?
      温珂惠咬着唇,握紧手中剑,走到金光宗主身前,面对燕赤霞一众,剑尖牢牢指着他们。
      她知道,这一刻,她才是玄心正宗的叛徒。
      玄心四将齐聚可废立宗主,既然四将都站在了宗主的对面,按宗门规矩,弟子们就该遵从四将之令了。
      二年前是宗主与司马三娘对持,弟子拜见新宗主,如今弃下的佩剑聚成一堆,他心里什么感受?该有多屈辱、多痛苦?
      风水轮流转?上天为何独对他不公!

      朱雀脱口而出:“珂惠!”
      她满脸惊诧和不赞同,但面对她曾效忠过的宗主和最看好的弟子,一句话也无法说。
      燕赤霞叹息一声,率先转身,四将和弟子们簇拥着他去了。
      两人一剑,看着他们走出宗门。温珂惠的剑终于软软垂下,她于此世十年,玄心正宗就是她的家,抽身而去时坚决,却也心如刀绞。
      身后冷冷的声音传来:
      “你为何不走?”
      温珂惠蓦然回头,她很少如此近距离的看到宗主,此时宗主的样子让她心惊,她毫不怀疑性格纯明的朱雀会在此时不信任宗主,他眼里的阴霾冷漠几乎让她畏惧。
      但她只是斩钉截铁地说:
      “宗主是对的。”
      温珂惠跪在他面前,磕头,千言万语,无法成说,她此生所有所想所念,都找不出词句,只能重复:
      “宗主没有做错。”
      弟子入门起誓,忠于宗门,忠于正道,忠于人间。她竟找不出只言片语,证明她可以必须忠于宗主。
      但这誓言早就在她心里。

      最后金光宗主也没有留下她,说:“你于我无用,去通报朝廷,疏散百姓,然后随你……若还当自己是玄心正宗弟子,你该知道怎么做,如是不成,就殉道吧!”
      她遵命照办。朝廷不知宗门变故,只接令记下,然后她守在宗门外一月,上元那天,对着玄心正宗大门,对着闭关中的宗主,端端正正磕了个头,提剑而去。
      京城是国都重地,疏散百姓何其困难,但玄心正宗威名赫赫,都是真正杀出来的,朝廷听闻是千年一遇的魔物出世,不敢怠慢,尽力而为,因为玄心正宗办事从来不需凡人插手,一夜之间,连守城的士兵都尽数调走了。
      天魔降世,以温珂惠区区十年道行,不足一合之敌。魔气侵体时,她却觉得一阵轻松。
      就这样死了……也好。
      她什么都做不到,也不必去看那结局。

      温珂惠并没有死去,她活了过来。
      不止她,那一夜血染长街的宗门弟子,在天魔星被炸毁后,全数复生,毫发无伤。
      她此生第一次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假的!
      哪有这样的事!因为打败了BOSS,死去的人居然可以全部复活!那为何不把所有伤害全部一笔抹消。这二十年来死去的人呢!?这数百年来死去的人呢!?这太古洪荒以来死去的人呢!?
      只因为诸葛流云是活到最后的主角……
      她欲哭无泪,欲诉无言,最后咬牙抛开,管它如何,少死些人总是好事,此时重要的是宗主!
      温珂惠去找朱雀,问宗主的下落。她在这时无比庆幸诸葛流云和燕赤霞是典型的戏剧主角,即使曾同宗主水火不容,此时也不会再为难宗主。
      朱雀神情复杂,默然叹息,带温珂惠去见他。
      她见到的宗主,已经疯了。
      长发暗红,一身修为尽废,神志不清,口中只惦念着除魔和功绩。
      诸葛流云原本不想管他,还是青龙明白些大局,把他找了回来,暂时关在这个院子里。
      诸葛流云还认得温珂惠:“你是那个……最后还站在金光那边……”
      燕赤霞觉得她愚忠、执迷不悟,诸葛流云倒是能体谅她几分。她不想知道这位仓促新继的流云宗主有过什么样的经验,也什么都不想再管,此时此刻心里眼里都只有这个男人。或许因为早知道,她竟然并不太悲痛,只是想,她再不要离开他,一步也不要离开。
      温珂惠自请照顾宗主,让众人松了口气,那一日她和所有弟子背道而驰,现在在宗门也算身份尴尬,再者,此时也没有谁照顾金光宗主比温珂惠更尽心了。

      国师一职自金光而始,燕赤霞和诸葛流云都没有应对朝廷的经验,玄心四将商议许久,甚至问了温珂惠的意见,最后对朝廷报上金光重伤而亡。
      册封典礼那日,外面车水马龙,为着新宗主诸葛流云加封国师的大典,喧嚣热闹,金光宗主在院子里闹了一天,晚上很早就睡着了。
      温珂惠伏在他床沿,痛哭失声。

      她每日给宗主送饭,服侍他换衣洗漱,笨拙地学着这些,逐渐越来越熟练。
      宗主神志不清,倒并非毫无记忆,时日久了,渐渐认得她了。对她也慢慢有些乖顺,至少她的一些话能听得进去。
      温珂惠觉得充满讽刺,金光宗主清醒的时候,恐怕对她的印象仅限于能把名字和脸对上。
      有时温珂惠会不寒而栗。她才二十岁,一生就这样陪一个疯子过了?
      然而看到宗主,她就安下心来。
      他不是别人,是她的宗主。
      她想起在宗门的十年,艰苦的修行、简素的生活、风里来火里去的斩妖除魔,她曾做过他的玄心正宗中的一名弟子。
      众叛亲离时,她曾站在他身前,为他举剑。
      而如今天下太平,她照顾他,守着他。
      这样实在很好。

      温珂惠以为一生也就这样了。但上天连这样的一生都不给她。
      不过年余,金光宗主逝世。
      前一天还好好的,没有半点衰弱之象,第二天温珂惠醒来,他已经逝去,毫无声息。
      温珂惠扑出院子,随便抓住一个路过的弟子,她眼睛赤红、声嘶力歇:
      “去叫流云宗主来!”
      弟子传讯时燕赤霞正巧也在,一同来了,他们进门所见,金光盘腿坐在榻上,神情漠然,就如平常修炼的样子。
      温珂惠安安静静地跪在他榻前,不敢去碰他,她几乎想假装他仍然活着,但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流云宗主道:
      “他毕竟是练玄心奥妙诀的。”
      哪怕他入了魔,功力半分都使不出来,他练的也是玄心奥妙诀。
      练玄心奥妙诀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温珂惠跌坐在地,眼泪像断了线般滑落,喃喃:“不公平……宗主明明什么都没做错……”
      诸葛流云皱了皱眉,没开口。
      斯人已逝,过往种种都不好谈起了,何况他们都明白,各有所执,谁也无法说服谁。
      他转身出去,留下一句:“我去通知四将。”
      燕赤霞并没有跟着离开,他看着金光,有些茫然,然后轻轻一叹。
      温珂惠抬头,蓦然道:
      “七世怨侣还是死了,你妻女也死了,你后悔吗?”
      燕赤霞一僵,苦笑一声:
      “你知道的倒不少。”
      温珂惠一惊,才意识到失言。燕赤霞却想岔了:“金光告诉你的?”
      他自嘲一笑,喃喃道:“后悔吗……?”仰头望向天际,十分空茫。
      他没有答,温珂惠也没有再问下去。

      金光宗主仍旧按宗主之仪葬入陵园,只是名义上一年多以前就死了的人,自然不会大肆操办,观礼的人只有流云宗主师徒和四将。
      温珂惠静静看着棺椁入土。十年执着成空,一生是那么沉重的一个词,是不是她总轻易出口,所以他不信,把她抛下了。
      她蓦然苦笑,不,应该说,宗主从来就不会为任何一个人停留。
      葬礼之后,温珂惠独自面对流云宗主,跪下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
      “宗主,请将弟子逐出宗门。”
      她第一次叫诸葛流云宗主,是有此一求。温珂惠的宗主,只有金光宗主一个人。
      她仰慕他,如父如师,把他当成信仰,哪怕他一败涂地。
      只要他活着,便是她心中光明。
      她如黑暗中逐日的人,明知永不可及,但怀抱希望,路途中便是幸福。
      只是他已不在,那么于她而言,天下之大,无安身之处。

      流云宗主深吸一口气,问:
      “你可想从名册中除名?”
      除名?
      温珂惠摇头。
      她希望她的名字留在弟子名册上,留在金光宗主治下的弟子中。
      流云宗主再问:
      “从此不再是玄门弟子,忘记宗门主旨、放下手中之剑,你甘心吗?”
      温珂惠几乎脱口而出,不甘心!
      流云宗主长叹一声,道:“你去给他守墓吧。”
      她豁然抬头,然后猛地俯身叩首:
      “谢宗主!”
      低头之时,已然泪流满面。

      温珂惠成了墓园管事。
      广大连绵的墓园,每月都定时有弟子从头到尾清理,她倒很是清闲。
      但她在墓园边结庐而居,每日都到宗主墓前清扫拜祭。平日里除了修炼,就是看书,古代没什么娱乐,原本并不爱读书的温珂惠十年下来已经很能耐得下性子了。
      况且现在无事可做,她每月往返于藏书阁,次次都抱上一大摞书,登记名下的书单一日日增长。
      流云宗主有一次戏问她:“是不是想把整个藏书阁搬空?”
      她回答:“不,我想证明宗主没有错。”
      她不知道千百年后人如何评说,但知道,在这一代领导下,对宗主的风评必不会太好,甚至他们会有意忽略他。
      宗主为玄心正宗尽心二十年,不该是这样。
      她人微言轻,又不能言善辩,怎样为宗主正名?甚至她从前一心追随宗主,也从没认真想过,为什么人魔共存绝不可能。
      她钻研史书、阅遍经纶,只是为了去理解宗主,然后把他的想法传下去。
      流云宗主一时无言,默然良久,最后说:
      “玄心正宗历任宗主本纪,存于典籍,金光的那一份,你来编吧。”
      她微怔,随后却轻轻一笑,便颔首应了。
      她终于已经没什么可失去,没什么可得到。时间让她宠辱不惊。

      于是温珂惠开始编撰这份一个人的史书,她翻阅宗门记录,慢慢对金光宗主一生了若指掌,除了执着于七世怨侣外,他并不惦记功绩,如今对他生平,恐怕他自己都没温珂惠清楚。
      文字从她指尖流过,如同她初学法术,即敬畏,又去驾驭它。
      一日执笔而书,看不清字时才发觉天已转暗,她搁下笔,挑亮油灯。
      烛焰跃起,天色越发深了,温珂惠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就是这样的一个晚上,她看着电脑中的视屏,带着疲倦和哀怜入睡。
      那个在记忆里都陌生起来的女孩,还天真肤浅,多愁善感。
      不知一生将被改变。

      初稿于2012.03.27
      小修于2012.04.02

  • 作者有话要说:  温珂惠对宗主没有爱情。
    可以把她理解成狂信徒,或者苦行僧,不过表达方式更平和一点。
    这不是男女之情。
    我本来是向写个普通的女孩,但她对宗主的感情,写到最后我已经没法收场。
    那句诗来自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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