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姬》翩竹

2、第一章：三瞳图（一）

　　转圆法猛兽，转圆者，无穷之计。无穷者，必有圣人之心，以原不测之智，以不测之智而通心术。而神道混沌为一，以变论万义类，说义无穷。智略计谋，各有形容，或圆或方，或阴或阳，或吉或凶，事类不同。故圣人怀此之用，用转圆而求其合。
　　——《鬼谷子·本经阴符》

　　靡音落，笙歌起。纸醉金迷消魂都，亦有阑珊去处。

　　是夜，华灯初上。金秋的S城看起来自有一份雍容的华美。不夜城游人如织的街道上，一个行色匆匆的身影离开繁华的商业街，拐进一条略为僻静的支路内。
　　多伦路xx弄xx号，子不语堂。
　　借着仿古的路灯，男子打开手中的纸条瞅上一眼。蛾绕灯影，照见他灰白的发和冷峻的面色。眼前这条保持着上世纪中叶建筑风格的小路是上海有名的文化名人街。无意于身边别有韵味的洋房和城市雕塑，男子数着门牌一路走过，不时放慢脚步，仿佛在搜寻什么。
　　终于在一条更为幽僻的小巷内发现了目标。男子走进去，半掩于民居和梧桐后的小店大隐于市。店招上那行书体的“子不语”几个大字翩若浮云，于车水马龙的缝隙间守着寂寞。
　　男子推开虚掩的木制店门，一阵风铃轻响，应声回眸，这才发现整个门框画满类似装饰纹的符咒。强力的结界有效控制了灵力外泄。而门庭内外，灵场的强度几近天壤之别。
　　“欢迎光临。”未见其人，声已媚骨。灯火幽暗的室内，一身素衣白裙的女店主从内室踱出，笑脸迎人：
　　“先生，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么？”满室随意陈列的工艺古玩，在熏香弥漫中卓现别样的神秘与蛊惑。
　　“无他，但求您这店招。”男子不动声色，默然开口。
　　“什么？”女子神情有变，收了笑挑眉打量来者，眼波刹时变得犀利。
　　“《论语》曰：子不语怪力乱神。夫人您敢用这样的店招，不等于自暴身份么？”男子用眼尾扫了下屋内的摆设，一股若有若无的妖气正从四周缓缓升起，环绕而来。不由在心中暗叹一声厉害：“今日不是来找麻烦的，只是想向夫人求证一件事——那不久前救了头狍鴞的孩子，是否就是帝嗣？”
　　“你究竟是什么人？”女子身后的影子忽然分作九条，如罗网般伸展开将男子包围：“既是同道中人，也该知道忌讳。在涂山白氏面前不得故弄玄虚，报上名来！”
　　“鄙人战国人士，时称烈裔。”
　　“你是……烈裔神匠？”见对方仍有疑问，男子伸手一抹面额，卸去法力形成的伪装，又掏出笔在墙上信手涂画了一只草雀。待点睛后，雀儿竟然从墙上跃下，径自飞鸣起来！
　　“果然是涂山夫人，恕在下适才失礼。这种独门幻术，可否证明在下身份？”男子收笔，转身望向女店主。女子见状也缓和下来，身后分叉的影子也重新凝聚，变回一条。
　　“事关机要，刚才有所唐突，还望见谅。”女子赔笑，伸手将对方让进内室，斟茶招待：“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不过很遗憾，那孩子并非帝嗣，但也算皇族血裔，外加是好友生前托故。所以……我才时常费心。”
　　“持有灵穴的皇族？来头不小，可以请问族姓名号么？”
　　“……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她是‘帝女桑’的传人！”
　　“什么？”这回轮到男子大吃一惊：“您是说……她是赤松子和白鹊飞廉的遗孤？”
　　“正是。”女子叹息：“十年前赤松子为封印河图身死，三年前女芥又遭应龙堂毒手。我受托照顾这孩子，可怜她身为姜炎族皇女血脉，如今却只能如此凄凉度日。”
　　“……赎我多言，既然那孩子持有灵穴，那么光凭你的荫护可能不够。”男子沉默片刻，向对方提议道：“我也是参与当时封印之人，自然明白那‘灵穴’的灵力来源是什么。倘若她的身份外泄，应龙堂绝不会善罢甘休。可否请您将她暂交给我，由我来传授她阴阳术，以备不测？”
　　“如此甚好，只是……”妖娆的女店主皱了皱眉，见男子面露疑色，连忙解释道：“不要误会，我并不是顾虑阁下的为人。只是如今应龙堂那里势力日壮，连我出手时都不得不有所顾忌。阁下一向独来独往，可否会心有余而力不足？”
　　“如果是担心这个，那么您是多虑了。”男子放下茶杯，慨然作答：“‘陪都’目前已责令地仙不得单独行动，我目前的搭档是赤松子的胞兄公输子班……有此人作保，不知可否让夫人您放心？”
　　“……那么，小莺日后就麻烦二位了。”女子颔首向对方道谢，忽而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从多宝格中抽出一卷画轴，对男子说道：“既然今日得见阁下，有样东西恰好可以物归原主。顺便想请教一下，此物的戾气是否还有办法可以清除？”
　　男子疑惑地接过卷轴，在桌上铺开。只见微微泛黄的故纸上绘着一尊虎首人身的神像，笔力苍劲，品相非俗。然而诡异的是神像面门上的三只眼睛皆爬满了血丝般的污迹，双手也是一片黑红，仿佛粘满血垢。尤其是那眉心间的一只怪眼，在灯影下炯炯闪烁，样子十分狰狞可怖。
　　“这是……土伯图？”男子大惊：“如何会变成这般模样？我记得初画时并没有点睛啊！”
　　“阁下见谅，是我一手造成的。”女子起身续茶，淡然说道：“……原来只是打算借此物了却一桩麻烦，未曾想会染上如此重的戾气。人心不古，世事难测……不知阁下是否有这兴致，听我讲述这点睛的来龙去脉呢？”

　　壹、目眩
　　灯红酒绿，莺歌燕舞。眼前一派光怪陆离。
　　我独自蜷缩在酒吧一角，圆桌上已歪倒了三个啤酒瓶。隔一层玻璃可以看到外面绚丽的彩灯，以及并肩携手你侬我侬的情侣。室内有暧昧撩人的爵士乐和灯光，适时抚慰着一个个寂寞的都市男女。然而现在，无论门外的甜蜜还是门内的迷离，于我都仿佛另一个世界。我只渴望藏身于黑暗之中，如一条遍体鳞伤的败犬，龟缩着自舔伤口。
　　想来都觉着自己窝囊：都市中俯首可拾的段落，感情受挫的男人，于酒肆中买醉。
　　街边走来一名窈窕女子，我不禁一惊，这身形是何其相似！待到走近，我才终于确定，我的眼睛是又一次愚弄了我。她没有来找我，没有电话，没有任何信息。我想这次她或许是认真的了——提出分手以后，她转身离去的背影是如此决绝，丝毫不顾我独自寥落风中，心碎一地。
　　我不懂，平日里温婉如她、善良如她，为何只在对待我俩的感情时会变得如此残酷无情？
　　往肚里灌下一大口酒，曾经的点滴又泛上来，愈发刺痛疲惫的心灵：她的生日是我的纪念日，每年无论亲手与否，一捧玫瑰总是准时送到；虽然时常出差在外，但每次回来，我都记得带给她喜欢的小礼物；每月难得的休假，我用于陪伴她的时间甚至比陪伴父母的还多！可为什么她仍然感觉不到？她以为我的努力、我的操劳是为了谁？她以为我如此拼命是为了给谁一个更好的未来？
　　心中不禁无名火起，适才灌下的冷酒刹时化做满腔愠怒——不、不对，她不会感受不到的，一定是有了其他原因。忽然想起不久前接她下班时，她向我提起的那个新同事——一米八几的个头；看上去精干又神秘；工作能力强；态度谦和又很会照顾女同事……她说这话的时候眉飞色舞，眼中闪烁着许久未见的灵动光芒……我忿然将酒瓶举过头顶，心里的愤恨与不甘，如腹中沸腾的液体般水涨船高。
　　放下空瓶的时候，我看到一双魅惑的眼。
　　一名绝色女子此刻正坐在舞池对面，隔着骚首弄姿的人群遥遥相望。一身绛红色修身长裙勾勒出迷人曲线，与烈焰红唇遥相呼应，散发出销魂夺魄的柔媚光采。香肩上一袭白狐裘更是将妖娆雍容演绎到了极致！只见她珠唇微启，半眯起一双狭长的媚眼秋波暗送，已胜千言万语。
　　这才注意到邻桌的几个男人早已醉翁之意不在酒了。有几个借着酒劲上前搭讪，但似乎都铩羽而归。我虽无心采花，但当对上她妩媚的眼时，也不禁感到心神荡漾。
　　“先生，请问这边有人么？”正暇思间，她不知何时已站在面前。我受宠若惊，手忙脚乱拢了拢酒瓶示意请坐。她嫣然一笑，抚发间一缕幽香弥漫，更是摄魂！
　　“先生似乎是在喝闷酒？”她款款落座，言语大方：“有什么不解的心事，可以和我这陌生人聊聊么？”
　　心头一阵酸涩涌起。不知是因为她亲和温柔的态度，还是胸中的郁闷实在压抑太久，我竟然毫不避讳地将我的苦恼和盘托出：从我们不失浪漫的相遇，到几经周折的相知，好容易才到了今天可以相依相许的地步，我不明白，她怎能转变得如此之快？怎能如此毫无挂碍？
　　“……辛苦了啊！”她静静地听我说完，悠悠叹道：“不是你的错，是这个世界诱惑太多。这世上已很少有这样真挚的爱了，只可惜，她不懂得珍惜。”
　　温暖的贴心的话语。一种久违的感动漫溢开来，我不禁红了眼圈。
　　“先生情深如此，实在是令人感叹。冒昧一句，我这里倒有一件东西可以略解你的相思之苦，不知先生能否信得过我，随我到舍下走一趟？”
　　如此直白的邀请，到令我有些不知所措了。见我惊诧的表情她掩唇一笑，从容解释道：
　　“别误会，不是每个逛酒吧的单身女人都是为了解决□□来的。我只是手边正好有件宝物，可以让你的女友回心转意……陌路相逢，言谈投机，也算缘分一场。我纯粹是想帮你一把，但信不信是你的自由，我不介意。”
　　当我想进一步追问时，她却笑而不答，兀自起身。
　　鬼使神差地，我竟跟着她走出酒吧，辗转来到市区一条僻静的小巷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