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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之一 凶剑再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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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岁的风广陌肌肤很苍白,苍白到近乎透明。当他仰头,从下巴到颈侧,青色血管隐约可见。
他穿着白色祭衣,行走在昏暗的幽都中,像一个幽灵。
苍白、悄无声息,这是女娲族男人的共性。相较之下,女娲族的女人存在感鲜明得多。毕竟,通常人们都认为,白皙是女性的美德。
若是只看外表,风广陌也确实比她年幼的妹妹更像一个女娲族。十四了,面具下的脸竟然还没长开,遗传自母亲的所谓高鼻深目,这个时候全都没显现出来。
谁都想不到,这副满是稚气的尊容下隐藏着惊人的不啻与愤懑。
对此,巫姑说:难怪要带面具,顶着这张脸谁会相信你是娲皇殿的巫咸。
她这样说的时候,总会把面具揭下来,放到手里把玩。
十巫时常带着面具,一方面是遵循传统。他们带着面具履行娲皇殿的指派,情状和地面上的人搞傩祭没什么不同。太古时代伏羲一派给人们留下了神祇不那么靠谱的印象,后来人们就想当然地用比妖魔鬼怪更恐怖的形象去恫吓前者,信奉女娲的人们也不能免俗。况且,幽都本来就是鬼魅丛生的地界里的一支奇葩。
另一方面,十巫的容貌与他们的既定形象都有点不符,这就好比巫咸大人生得软软糯糯,一看就是个孩子。巫姑则是娇媚过头。
她的眉目间天生就带着些热烈奔放的风情,嫣红的嘴唇衬得肌肤更加雪白。这导致她还懵懵懂懂想不通为什么一个人非得向另一个人送泥人的时候,族里已经有一群少年前赴后继地给她捏泥人。
年纪相同的两个人,外表完全不匹配,心智也完全不匹配,反倒成了朋友。
风广陌既是女娲族又不完全是女娲族,身上异族人的部分使他愤怒和不满,女娲族的部分又觉得有这样的想法不好,因此他害怕被人理解。朋友不如选巫姑这样的,没有多余心思,情爱、执着、愤恨一概不懂,死心眼地认定就是该为女娲奉献一切。
不必理解,也许是桩好事。
于是,风广陌每次听她这么一说,就侧过头去打量她身上从胸口到小腹的鲜红符咒,说:“所以你搞出这些东西来,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巫姑。”
接着,他又说:“幸好我妹妹将来是做灵女,不必学你在身上鬼画符。”
那一天,照旧这样一段拌嘴之后,十四岁的风广陌和十四岁的巫姑不再说话了。
因为那时他们通过娲皇殿旁边的法阵,来到龙渊的地盘。
对于大部分女娲人而言,龙渊最直观的印象,是一堆漆黑的剑,和一间光秃秃的小石屋。
但平常两者都无缘得见。
只有犯下大错的女娲族人,会被关进龙渊的石屋里,无人说话,无人理睬。
“龙渊石屋”是重罚的代名词。在幽都,唯一称得上大错的则是逃离幽都,或是带外人进入幽都。这两种人都会被关禁闭十年。
但后者总是让人敬佩的。
巫姑打量着四周看起来与女娲族差不多的房子,想到了风广陌的父亲。
她转过头去,问风广陌:“当年,你的父亲是被关到哪间房子?”
风广陌摇头,淡淡地说:“谁知道呢?”
许多年前,他的父亲从幽都某个入口处发现了一个孱弱的异族女人,他将她带回幽都救治,一切拉开了序幕。
他已经做好在龙源石屋里住上十年的准备,但实际上,他只住了不到一个月。自愿留下的异族女人感动了女娲和她的族民。再后来他为异族女人奉献了一切,包括生命,这个爱情故事则被神格化为传说。
巫姑对风广陌的答案很是遗憾,又说:“你父亲是个了不起的男人。”
巫姑单纯将这件事当做一个牺牲与奉献的故事来感动。风广陌却在想:父亲太傻了。
这个爱情故事的本质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至纯至美。他的父亲是一个真正的女娲族,顺从而悲怜,于是一切始于过剩的同情心,但他的母亲却大概不介意父亲为了她被关上十年的,因为十年之后物是人非,她所爱的女娲族男人所剩下的只有她,而她也就能完全拥有这个男人了。
这种想法大概更符合游牧民族侵略的天性。
于是风广陌看着巫姑不自觉间握紧了法杖,无声地兴奋着。一瞬之间,他忽然有点想不无怜悯地告诉巫姑:既然是传说,和事实总归是有所出入的。真相大多都不美好。
但想了片刻,他还是决定闭嘴。
因为一旦说了真相,他势必还得花时间向不懂情爱的巫姑解释,母亲爱情观中的阴暗面。而且就算说了,巫姑大概还是不懂。
所以,他抿起嘴唇,挺起胸,将拿法杖的动作做得更凛然了些,说:“快走吧,我们还有正事要做。”
而后他们走进了龙渊的居住区。
巫姑是第一次来到龙渊的地界,风广陌虽然来过,一切关于这里的记忆都已有些模糊。所以他们一边走,一边垂下眼打量这个部落的一切。
而他们的到来,让这个已然萧瑟的世界陷入了意味深长的沉默中。
路旁的龙渊人,渐渐聚集到一起,目光不善地注视着这两个女娲的使者。风广陌只当他们不存在,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法杖在他手中稳稳地握着,尖端处神祇赐予的咒纹,以一种张狂的形态盘踞。他毫不怀疑,如果有龙源人敢挑战他的权威,那么下一秒钟,这柄法杖就能成为惩罚的工具。
巫姑却是第一次将自己曝露在人们的恶意中,这种感觉令她很难受。过了一会,她终是无法忍耐,走向人群聚集的地方,高傲地扬起下巴。
她问:“屠五在哪里?”
龙渊人没有回答,他们只是继续瞪着她。
不理睬,不承认,就是龙渊人对女娲人的数千年仇恨累积后,所采取的态度。
他们也是一个走向极端的民族。
巫姑握紧了法杖,又问了一次;“屠五在哪里?”
回答她的仍然是不善的沉默。
巫姑下巴扬得更高了。
“我们是娲皇殿的十巫,奉女娲娘娘的旨意,带屠五去见娘娘。”
她的口吻愈发地傲慢,带着一种从高处俯视他人的轻视。然而,了解巫姑的人才会知道,这是她掩饰内心局促的方式。
“巫姑!”
风广陌急促地叫了一声。
已经迟了。“女娲”这个词如同投入水池中的石块,激起了龙渊人的反应。转瞬之间,他们将巫姑围了起来。带头的龙渊人愤怒地瞪着她,说:“女娲是个骗子!她骗走了我们的剑,将我们幽禁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如今她又想做什么!”
“住口,不可侮辱娘娘。”
巫姑昂着头,语气轻慢地准备与众人理论。风广陌看那架势没来由地感到烦躁,他举起法杖,无声地画了个咒阵。
砰的一声巨响,一个幽蓝的法阵自人们头顶上方炸开。
旁边的屋檐被削去了小小的一角。坠落的过程中,石块被术力劈为粉尘,后者又如同从中皇山罅隙落下来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降落到龙渊人身上。
龙渊人们吓了一跳,向后退开几步。
风光陌淡淡地说:“巫姑,快过来。”
他的口吻是另一种傲慢,是不将龙渊人放入眼中的冷淡。
巫姑蹙着眉楞了一会儿,然后慢慢靠过去。
两人继续往前走。风广陌刻意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很稳健。他那似乎不堪苍黑色祭衣重荷的瘦削身形,传达着无声的威压。
他们走了几十步,龙渊人没有追上来。风广陌对这个状况很满意,面具下的嘴唇微微抿起,流露出一丝笑意。
片刻,巫姑忽然小声地说:“你身为娲皇殿的十巫,一举一动都代表娘娘的神威,不可以术力欺凌他人。”
风广陌笑了笑:“给龙渊人一个警告罢了。”
“但是……”
巫姑还要说什么,风广陌打断了她。“和龙渊人有什么好说的?”
方才巫姑的举动,风广陌看得很清楚。她不过是想告诉龙渊人他们来的目的,以此暗示那些龙渊人,不必不安。但巫姑的外表太傲慢,而龙渊也不是一个能被女娲人安抚的民族。
巫姑沉默了片刻,又说:“龙渊人也好,女娲人也好,大家都在同一个地方,被娘娘庇护。”
风广陌则说:“你太天真了。他们不接受我们的存在,几千年来一直如此,情况不会为你改变。”
说话的空隙,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龙渊屋群中最深处的石屋。
那一处,是龙渊人最大的冶炼工房。不时有通红的火花从石屋的罅隙迸出,照亮幽都无尽的暗夜。
龙渊的炼魂制剑技术早已失传,如今的龙渊人,只能造一些铜器。
铜罐、铜缶、铜犁……
以前用于炼制刀剑的铸炉,如今孕育出了这些毫无杀伐之气的家常之物。可见物器本身并无善恶忠奸之分,不过是在什么人手中,被派上了什么样的用场。
风广陌和巫姑进入石屋中,注意到门后有一口巨大的铜缸,其里盛满清水。它似是刚出炉不久,泛着柔和却夺目的光芒。
它以庞大的形态,唤起了两个女娲的使者对龙渊族过往荣光的想象。
巫姑将法杖倾斜了些,悄悄丈量着铜缸的体积。
“闪开!”
掺杂着怒气的呵斥声传来。而后,一块火红的东西朝着巫姑飞过来。后者一转身,轻巧地闪开了。
那块还泛着焦灼的长棍形物体稳稳当当落入了铜缸中,伴随着“嗤——”的声响,水面短暂地沸腾了,升腾起大量白汽。
铜器和水仍在振鸣,然而风广陌和巫姑分明听到了——
铜和水的振动中,夹杂着亡灵的鸣泣。
随即,炼造者过来,推开了巫姑,从水中打捞起他的造物。
于是,风广陌和巫姑见到了剑——
以魂魄炼制的剑。
剑身弥漫着黑气。
难以言喻的邪恶感,让人无法将目光从它身上挪开。
“邪魔外道!”
片刻,风广陌回过神来,低低地呵斥了一声。
但在之前那一瞬间,剑中灵魂的哭嚎,确实与他心中不属于女娲族的那一份愤懑起了共鸣。
他对此感到格外愤怒。
“屠五!你找回了龙渊制剑古法?”
此刻,风广陌毫不怀疑面前这个练造者的身份。他应该就是屠五。
——他以坠入龙渊部落的亡者之魂炼剑。
——无人得知他是怎样找回了龙渊制剑古法。
——于是,距离上古七柄诛神凶剑被封印数千年后,又一柄邪剑诞生。
铸剑者瞪着他们,他的愤怒中掺杂着虚张声势的成分。
他说:“是又如何?”
风广陌和巫姑仰起头来,直视这个人,他们看到了一张典型的龙渊人的面孔。黝黑的皮肤,被怒气渲染的双目灼灼发亮。因常年驻守在铸炉旁,他的须发很是干枯,坳执地纠结在一起。
而后,这个龙渊人举起了手中的剑,剑尖指向他们。
风广陌注意到他执剑的左手,少了一根小指。
——这一个场景分外的熟悉。
一瞬间,有一段记忆从风广陌脑海中复苏。
他直直地盯着龙渊人的左手,艰难地从唇中吐出两个字。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