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6、之三 桃花瘴 ...
-
尹千觞一进桃花乡就已发觉不对劲。
今日是朔月,一月之中阴气最盛的时候,天上并无月光,按理说,他看见的桃花,应是黑漆漆一片,与夜色融为一体。
然而,他确实看到了。
绯雨纷纷,太过艳丽的色泽,刺得双目隐隐有些作疼。
随后,他与这一世的百里屠苏走过了漫长的桃林——只是意识上的“漫长”。桃花乡不过是个小村子,桃树再多,也不过数十株。他所见的,却是无边无际的桃花。
仿佛这一处天地,已被桃花吞没。
更何况后来,尹千觞在桃林中听到了叹息声。
“你和百里屠苏身上并无怨气,那么,桃花林中的怨气来自何处?”
尹千觞将这一番细细道来,末了,问上这一句。风晴雪心中已有计较。
“怨气成形需要时日,看来是以前住在村子里的人所留。过去……我虽未刻意限制村人外出,可有些人顾着家人,不能出村子,难免心有怨念。”
“不止如此。”尹千觞微微摇头:“从桃花乡中出去,又想回来的人,也在入口处生出了怨气,又被其间的桃树吸纳。出不去的,回不来的,令这怨气愈演愈盛。”
“出不去的,回不来的?”
风晴雪喃喃细嚼这八字,似有触动。
“今日我来桃花乡前,遇到一名老者,三十年前离开桃花乡,现在很想回来。我在桃林中感应到的怨气,和他身上气息有些许相似。”
尹千觞说道。
在酒馆中,他已发现,老者身上有微弱的怨气缠身,因而老者苦苦哀求要与他一同回桃花乡时,他婉言拒绝。而这世间,这样的人应该不只一个。
早些年,有些人离开桃花乡,于世间苦苦挣扎之后,才发现桃花乡果真是乐土,却碍于脸面不能回来的;
十年之前,风晴雪为和百里屠苏长相厮守,让村民尽数迁出桃花乡,这其间不愿走的;
还有走了,仍想回来的……
许许多多人,在风晴雪设下的障眼法阵前止步不前,明知故土近在咫尺,不能得见。这些怨气,连同以前被束缚于村中的人不能得见外面天地的怨气一起,形成桃花瘴。只是风晴雪与百里屠苏与常人不同,未能感知。
“无需担心,桃花林中的怨气,还未成气候,明日我找个正午阳气最盛的时刻,将它除了就是。”
尹千觞见风晴雪的神情愈发凝重,放缓了语气,故作轻松道。
“大哥……我没想到,他们会心有怨念……”
风晴雪却放不下,叹了口气。“早年我并未限制村人外出,后来,我命不长,屠苏的躯体又是用辟邪之骨所铸,虽然看着与常人无异,我总担心哪一天发生变数,故而请村人尽数迁出。桃花乡再好,要是一直将他们困在这里,和幽都人有什么区别?可是,它还是成了第二个幽都,他们不喜欢,又放不下……”
“是啊,不喜欢,又放不下。”这一句触动了尹千觞的心思。
“晴雪,以前你给过他们选择,是他们自己定下了规矩,‘不准出村’‘不准带外人进村’,放不下家人,渴望又不敢面对外面的天地……这般那般,自己束缚了自己。”
说到此处,尹千觞却是一震。
他对幽都,又何尝不是抱持着如此想法?
九百年来被刻意忽略的往事,忽而涌上脑海。
他一直只道是幽都束缚了他,然而,若是真铁了心要离开幽都,并不是办不到。
幽都这个地方并不能束缚他。能够束缚人的,其实只有人自己。
少年时代,是他的胆怯束缚了他。
“回不来的人,生出的怨气更无道理。”尹千觞又道:“腿身在他们自己身上,想离开,想回去,由他们自己决定。后来你请村民迁出桃花乡,若是他们有坚强的心意,天下之大,何愁寻找不到一处安心之所……”
——吾心安处即为故乡。若是真正努力地活着,又怎会找不到“故乡”,要到桃花乡入口处来发泄怨气?
尹千觞细细数来,越说却越是撼动不已。
他不喜欢幽都,这份心思一直未曾改变,后来虽是为了复活欧阳少恭而在世间流浪,心中仍是有淡淡的怨恨。如今,桃花乡的情形有些像幽都,市井传说中的乐土却成了桃花瘴滋生的场所,这一切,却不能怪风晴雪。
那么当初,他也不应怨恨女娲?
这便好似——怨恨命运没有用。所谓天道,仍是人意。
“晴雪,做错的人不是你。”
尹千觞细数完种种因由,生硬地抛下这一句,不敢去看风晴雪的脸。
这一夜,他做了很长一个梦。
梦中,又是那带着面具,手握盘蛇杖的少年,从娲皇殿旁的法阵前眺望幽都。然而昏暗的都市不再望之可厌,身为巫咸的少年风广陌,其存在也不再令他觉得不应该。
他以前过得不快活,是因他自己不让自己快活。
翌日,尹千觞一早起来,第一件事是去摸腰间的死玉,那是他九百年来的习惯。
随后,尹千觞见风晴雪与百里屠苏仍没有动静,提着剑去桃林中转了一圈,挑了棵怨气最重的桃树,画阵做法,不多时,将怨气逼出树干。
桃林中徘徊的怨气不甘散去,强行化形,是一位容貌极其艳丽,也极其哀怨的女子,道行自然是远远不够看。尹千觞一个法阵,便将怨气轰散。那女子哀哀的哭声,却在尹千觞耳边久久不能消散。
他几乎是漠然地看着怨气消散。尽管那般情形,是执念的另一种姿态,也是执念的末路。桃花乡的命运,和幽都有些相似。他多少能体会个中滋味。而他的执念,或是风晴雪的执念,到了最后,大概也和那怨气一般,下场都是消散云散。
然而,生而为人,能从哪里找到那真正的……不留余地的……圆满?
九百年前,他想要摆脱一辈子幽居地底的命运,为此怨恨女娲,却也寄希望于女娲。
万千年前,女娲想解救七柄凶剑中的魂魄,又寄希望于襄垣。
他们都将希望寄托在飘渺无一的另一个人身上,待到因缘巧合,他见到了襄垣,却从襄垣那里得知了残酷的事实——襄垣并不是善人,他自创下血涂之阵起,便没有想过荒魂重入轮回的方法。
因而,也不会有一厢情愿的救赎。
由此尹千觞窥见了更为残酷的天地大道。世间的确存在着毫无希望的人生,与毫无意义的消逝。
正因如此,人才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怎么活,都是一生。
“少恭……”
尹千觞握着腰间死玉,唤着心底那个名字,终是下定一个决心。
“希望我要做的,不会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