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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十三 自有天意(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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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千觞并非没有领会这生死存亡的危机,但仍是静静等着,欧阳少恭给他一个答案。欧阳少恭却命弟子将他关押到了禁地内,一夜一昼,未见人影。直至第二夜,他才缓缓而来,随意找个石床坐下,抬起下巴,对尹千觞微微一笑。
“让千觞久等。今日,我去了幽都,又去了忘川,将晴雪带回来,安置到蓬莱。说起来,若不是千觞早先替我在他们身上撒下无色无味的冥蝶粉,找人便并非易事,我还得向千觞道个谢。”
尹千觞这一昼夜间,每隔两个时辰便被喂下软筋散,此时正是全身乏力。耳边听得欧阳少恭挑衅般的低语,也只懒懒抬头,轻声说。
“我早说过,这是我与你之间的事,若是你将风晴雪牵扯进来,此事便不能善了。”
“噢?”欧阳少恭挑眉:“此事可还有善了余地?当年坏我大事的巫咸,今后还能再同我把酒言欢?”
“你不动风晴雪,我也不屑于做什么巫咸。”尹千觞固执地重复这一句:“当年在乌蒙灵谷,各司其职,各为其所。时至此刻,我仍然感激你将我从暗无天日的宿命里救出来。虽不知当年我到底坏你什么大事,但你若真是记恨,世上怎会有尹千觞这个人?”
欧阳少恭将这一句细细品来,叹息一声,面上浮上一丝寂寥,却不知是出自真心还是作伪。
“千觞当真聪慧。我确实不恨你,就算幽都那尊贵的巫咸大人坏了我的事,七年前他就死了,留下的不过是你这具空壳。况且我记恨他做什么?他不过是我脚下的一颗绊脚石,挡了路,我将他踢开便是,何尝值得我多费一分心思?”
尹千觞闻言苦笑,原来风广陌在欧阳少恭心中不过是这样无谓的存在。
却听欧阳少恭又道:“晴雪之事,却是迟了。千觞总说这是你我之间的事,你错了,从头至尾,此事都与你无多大干系。而我……早在安陆那一夜,便下定决心,风雪晴、百里屠苏、还有你……你们一个都逃不掉。”
“少恭,你到底下了什么决心?”
欧阳少恭慢条斯理整理起衣袖。“说来也不算什么大志向,不过是将你们变作焦冥,摆在蓬莱,永远陪着我。”
“就为了这个?”尹千觞吸了口气,满眼不可置信,却不是欧阳少恭预想中的愤怒:“你做这些,就是为了……住在死人堆里?”
“那是因为……只有死人才不会背叛啊。”
欧阳少恭微微摇了摇头,看他的目光,像在看一个不成器的学生。
“寂桐说她必然一生忠心照顾我,却与雷严合谋暗算我;你答应帮我对付百里屠苏,却放走了他;那些说一生都会爱我的人,不是离开,就是视我为异类,驱逐追赶……”
他的神色冷凝起来,最后一句却不知是在说谁。
“人心难测,不知何时就会变。我已不奢求你们永远爱我、敬我、喜欢我,那么,留下一具形体来陪我,倒也不错。”
尹千觞目瞪口呆。“你……太过疯狂……”
欧阳少恭笑了笑。“任谁到了我这一步,大约都会如此。”
尹千觞张着嘴,半响才闷闷问了一句。“少恭,你到底是什么人?”
欧阳少恭又是一笑,缓声道:“此事说来话长,即便我告诉你,你也未必能明白。不过今日我正是为了给千觞解惑而来,你想问的,定然还有许多,不如先挑近的问起,慢慢整理个头绪。”
末了,又添了一句:“到时候也死得个清楚明白。”
一时间,尹千觞有万语千言。
他想问的确实很多。比如当年欧阳少恭为什么出现在乌蒙灵谷,他谋求焚寂是为了什么。又比如他到底遭遇过什么,心性才如此偏执。
但最后,他只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少恭,你是不是龙渊后裔?”
“龙渊?”
欧阳少恭蹙起眉,先是微微摇头,随即又点点头。
“许久没听说这个名字,我倒有些忘记了。很久以前,我的确是一个龙渊人,名字似乎是叫……角越……”
随着角越二字从唇间吐出,有些记忆渐渐从欧阳少恭脑海中复苏。
那是他做为凡人的第一世。什么都不懂,只浑浑噩噩地为了自己失去的半魂日日哀泣。也不明白将来会遭遇什么,徒劳的、卑微的,守在自己的半魂旁,也什么都做不了。
懵懂无知的角越,软弱无用的角越。
纵然身体中还存留着几丝太子长琴的记忆,还记得天庭对他的处罚——贬为凡人,永世不得为仙,命主孤煞,永生永世寡亲缘情缘。
曾有一个惨白的月夜,他已记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偷出焚寂,试图逃出龙渊部分。不过片刻,那一世的父亲追了出来,将他狠命踢打一顿。当夜他发起高热,为仙时的事全都记起来。然而他想起天庭对他的处罚,想起还未偿还的所谓“罪孽”,他竟刻意封住太子长琴的记忆,认了害他魂魄分离的角离为父,规规矩矩当起一个凡人。
结果他得到的是什么?
滚烫的钢水。身体被活活融化的痛楚。
肉身在极度的痛苦中亡去,灵魂仍然得不到安抚。
欧阳少恭又冷哼一声。“不过,他是一个无能的人。”
若不是当初角越这样无用,早就拿到了焚寂,魂魄融合,也不会有后来万千年的痛苦记忆。
角越的死,似是将太子长琴生性中柔顺和听应天命那一部分扼杀,从此,他开始了漫长的挣扎。
尹千觞却是大吃一惊。
“角越……角离之子?!他不是……?!”
欧阳少恭淡淡扫了他一眼。“千觞是想说?角越乃上古之人,我怎么是他?”
不等尹千觞答话,他又轻笑一声。“千觞可知世上有渡魂之术?魂魄不全的生灵,待到肉身亡故后,若是与其性质相合的生灵强行融合,便能夺取对方的身体,继续活下去。”
“……但……”
尹千觞瞪大眼,纵使曾身为神使,这样邪诡之事他仍未听闻过。但是……凡人怎会有能力夺取别人的身体?
欧阳少恭似是察觉出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凡人做不到,难道神祇也做不到?”他摊开手,静静打量着这一只原本并不该属于他的素白手掌。“莫非千觞与百里屠苏同行的这段日子,也未听他提过,他时常梦见一个名唤太子长琴的神祇,还自不量力的以为,他就是太子长琴的转世?”
随即,掌握成了拳,重重捶到石床边沿。
“哼!他不过是韩云溪!乌蒙灵谷大巫祝韩休宁之子!当日冰炎洞内,韩休宁趁你与我对持之际,用我带来的血涂之阵将焚寂中我的半魂引入韩云溪体内!他夺了我的魂魄!用我的名义存活于世,他是不是……无耻之极!”
“莫非……你才是太子长琴?!”
尹千觞听出欧阳少恭话中的含义,一瞬间脸上血色全无。
百里屠苏体内有太子长琴半魂之事,他从未听他们提起。然而这个名字,早已深深刻意于他灵魂里。
欧阳少恭见状眯起眼,道:“千觞是觉得我的话太过荒谬?还是如先前小兰那般,以为神祇不该如我这般……血里流着冰渣?又或是,以为我仍在发疯,所说的,全为谎言?”
“虽然……有时后我确实分不清,自己是清醒着还是在发疯。”寂寥又从欧阳少恭眼中浮现,这一次,却是千真万确。
太过久远的记忆,太过漫长的执着。
许多年梦回前程,的确有些恍惚,以前那个魂魄完整、擅弹琴曲的仙人,是真实存在过,还是他不堪痛苦制造出来的一个幻象。
然而,万千年都过去了,以后太子长琴也必须真实的存在下去,否则,便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少恭有没有发疯我是不清楚,此刻……我宁愿发疯的是我自己。”
许久,尹千觞才从牙缝中挤出这一句。
拼图,终是全部完成了。
欧阳少恭就是太子长琴,于是一切都变得理所当然。
但尹千觞的口中只有苦涩。
“可是真奇怪,我越是想疯了忘掉这一切,越是疯不掉。”尹千觞甩了甩头,过去的许许多多细微之处,将近些年的境遇串连起来,给出了他所经历的一切合理的答案。然后,不知怎地,他首先想起来的,却是年幼的时候,他不肯接受即将成为巫咸的命运,误入龙渊地界之时,前去迎接他的前巫咸娲稽。
娲稽用种种话语来暗示他,成为一个称职的巫咸,是他唯一的、无可选择的命运。
昏暗的城市,不见人的踪迹。女娲巨像蒙上了一层蒙昧衰败的色彩。风声如同呜咽,回荡着、鸣响着。
在那座巨大的墓场,亘古寂寥。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以后也不复存在。
只有一句话反复地回响——
这就是命运。
“如此一来,只能说……”
尹千觞凝视着欧阳少恭,既不恨他无情,也不恨他疯狂。他的眼中只有疲倦,被命运捕获的疲倦。
“这一切都是天意,这就是我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