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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之八 情动(中,5.25修BU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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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纯白,暖阳映照冬雪。
小姑娘迎风而立,小小的背脊挺得笔直。
“晴雪。”
他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小姑娘转过身来。
眉目如黛,粉雕玉琢。
粉红的嘴唇张合,满含喜悦地唤着他。
——“大哥。”
小姑娘扑进怀中。
他抚摸着她小小的头。
手心传来的温度,是这世界唯一的真实。
他听见自己说——“大哥要去一趟乌蒙灵谷,那地方在南疆,据说四季温暖如春。此时过去,正是那里枫叶变红的时节,我会为你折几枝枫叶回来。”
“春天?春天是什么?”
“典籍上说,春天是个很暖和的季节。绿草滋长,百花齐放。大概就像……你围着火盆烤火的感觉吧。”
“那枫叶又是什么?”
“呃……我也没见过。不过等我回来,我们就都知道了。”
“大哥……”
小姑娘垂下头。
“你什么时候回来。”
“大约三五天。”
“大哥……”
小小的手,攥紧他的衣角。
“怎么了?”
“你……一定要回来……”
他捏了捏她圆乎乎的小脸。
“你在这里,我怎么会不回来?”
“那……约好啊!”
小姑娘踮起脚尖,仰着头,直勾勾地盯着他。
漆黑的眸子里泛着水雾。
下一瞬,却是雪白的小脸上绽放了一个温暖的笑容。
“我等着大哥回来!”
“嗯。”
他听到了自己的低哼。
短促的一声,饱含他最慎重的承诺。
然后他躬下身,右手捂在左胸胸口,左手画了一个最大范围的圆。
尹千觞感到了极度的冷,于是他醒了,发现自己像是被水淋了一遭,湿漉漉的全是汗水。
梦中所见仍然历历在目。尹千觞说不清此刻自己是懊恼还是悔恨,一骨碌坐起来,拧开酒壶,先灌了自己几大口酒。
“风晴雪……是我妹妹……”
“我是……风广陌……”
碎不成声的自语,起初还带着些询问的意味,到后来已是笃定。
是的,他想起了很多事。
比如,他叫风广陌,是娲皇殿十巫之首,是幽都地底的女娲族民。
比如,他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妹妹相依为命。
有时候,他会对他妹妹行一个礼节。右手捂在左胸胸口,躬下身,画一个最大范围的圆。
女娲族的礼节中,那个动作意味着,愿意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对方。
尽管他平日不得不对女娲行礼,但他却告诉过他唯一的朋友,巫姑,他并不尊敬女娲。在他心中,他只想以风晴雪为尊。
因为他并不需要神祇的庇护。
如果他的宿命就是一辈子幽居在暗无天日的地底,那么能让他甘心服从于这个宿命的人,只有风晴雪。
毕竟,风晴雪是他仅存的亲人。
“晴雪……我怎么会忘掉你!”
尹千觞又去抓酒壶,手有些发抖。
壶口一斜,几滴酒液溅入眼中,灼得双目生疼,思绪却是愈发清晰。
他的记忆就断在去往乌蒙灵谷的前一日。那一天,他如梦中那般与风晴雪话别。到了乌蒙灵谷后,发生了什么事,又为何会被欧阳少恭所救,这些仍是想不起来。
但仅是想起的那些事,已使他羞愧难当。
离开幽都之前,他为了挣扎那无声的压抑,将身心寄托到年幼的妹妹身上。
一旦离开幽都,他却迫不及待地忘了她,纵使对面相逢,仍是不相识。
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却将她留在黑暗地底,年复一年,无望地等待着不可能再归来的故人。
——难怪少恭一再地提醒我应该想起来。
尹千觞心想:少恭似是知道自己与晴雪有渊源,却不言明,非要自己去回想。
惟有先想起来,才能谈得上面对。
故而今夜,欧阳少恭甚至不愿开窗直面自己。
他那是……在给自己调整心绪的时间。
“可是……想起来又怎样?!”
尹千觞重重地放下酒壶。
他虽是不明欧阳少恭这般曲折行事的用意,但,惟有一事,可以确定。
尹千觞不配做风晴雪的哥哥。
拿定主意,尹千觞暗中跟随欧阳少恭一行数日。
甘泉村中,他见一行人傍晚时分进了村中地洞。不多时,天降剑芒,据说是昆仑山天墉城的剑仙赶来收妖。这一群人中,最先出来的却是欧阳少恭。
只见他似是中了束缚术,几个青玉坛弟子押着他,一路西行,方向是朝着衡山。
欧阳家老仆寂桐也在其中。尹千觞却分明记得,当日在江都,并未见到寂桐。
他大吃一惊,不知欧阳少恭为何忽然成了阶下囚,使腾翔之术追了上去。待到悄悄靠近,却惊觉事情有异。
欧阳少恭未免……太平静了。
没有半分被俘的丧气。甚至于,待夜风浮起他面颊边的墨发,尹千觞甚至依稀觉得……他在笑。
是冷冷地,嘲笑着一切。
尹千觞立刻想起前几日欧阳少恭的托付。
“那黑衣少年名唤百里屠苏,对我而言……极其重要。过不了几日,我便要与他话别,届时,千觞替我跟着他,将他的一举一动说与我听。”
莫非,少恭已与百里屠苏话别了?
而他被俘实属刻意?
尹千觞又想到两年前与欧阳少恭在青玉坛内收妖,欧阳少恭的术力着实不可小觑,估摸着他当下不会又危险,又调头回去。
转向的时候,空中气流微变。
欧阳少恭侧过头来,看了一眼身后,微微一笑。
他心想:尹千觞到底还有些用处。
又看了一眼身侧的寂桐,神色迅速冷了下去。
他虽是算计着,这几日便该被雷严抓回青玉坛,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最后是着了寂桐的道。
他自问纵使对别人千般不好,唯独对这老仆,如世间寻常母子一般,乖顺敬重,体贴有加。
但所谓的“忠仆”,还不如一个自以为欠他“救命之恩”的女娲族民。
这世间,果然人心虚妄,无人可信!
想到此处,欧阳少恭眼神冷如冰刃。
寂桐见状,长叹一声。
回了甘泉村,那群天墉城弟子则押着百里屠苏一行翔空而去。
百里屠苏已昏迷不醒,被一名子弟随意地扛着。他那妹妹在一旁担心探视,怀里抱着一只金色的小狐狸。尹千觞本想追上去解决那几名弟子,又想到此时出现的时机太过诡异,百里屠苏清醒过来,必然会起疑。
于是,他偷偷跟着一行人,见他们去了远处道观。他在道观附近守了一天一夜,却见百里屠苏与风晴雪带着当日与欧阳少恭同行的黄衫少女,从道观中跑出来,与驻守道观的弟子起了争执,不过片刻便躲入山腹中。
不多时,山间响起野兽怒鸣,方圆百里妖气冲天。
他却跟不上去,只能远远窥视着,猜测唯一的妹妹遇到了何种凶险。
——仅仅只能担心,但帮不了她半分。
他心急如焚地等了一个时辰,山间平静下来,空中忽而想起一声清鸣。
尹千觞抬头看去,百里屠苏养的海东青自空中盘旋,似在寻找主人。它身后跟着两个人,是这几日与百里屠苏同行的红衣女子和少年书生。
尹千觞心中一动,使了个小法术,一道闪电自空中滑过,果然将海东青引往山腹那边——若风晴雪遇到难处,红衣女子与小书生总归是一份助力。
随即,他又朝山腹那边靠近些许,瞧见一行人似乎与天墉城弟子起了争执,后来,领头的天墉城弟子踏云而去。一行人如释重负,抬着百里屠苏,往安陆的方向赶路。
尹千觞放下心来,继续远远跟着。走了两个时辰,忽然觉得有些不妥——
这群人,竟然不会腾翔之术。
待他跟到安陆,立刻回江都,翻箱倒柜找出一个古卷轴。
算是补上七年前,欠风晴雪的那份礼物。
到了安陆,尹千觞又苦等一日,终于撞到与百里屠苏“再会”的时机。
风晴雪也在百里屠苏身边,见了他激动地冲上来叫“大哥”,也早在意料之中。
从兴高采烈到灰心丧气,又再复兴高采烈,尹千觞竟然将她的心思摸得清清楚楚。
一开始是以为找回了大哥,所以开心。
后来发现自己并非“风广陌”,于是丧气。
然而看着自己长得那么像“风广陌”,又开心起来。
见不着“风广陌”,有个相像的人也好。他这妹妹的性子,从未变过。
变得的却是不敢与她相认的自己。
尹千觞越是明白,说起谎话来越是流利。
什么“小姑娘生得水灵,若要认我做个干哥哥,倒也不是不可以”;
什么“若是有你这样的好姑娘做妹子,我也挺喜欢”。
看似亲昵,实则一再提醒风晴雪,他是尹千觞……一个四处揩油的落魄酒鬼,并非风广陌。
待他与百里屠苏定下碧山之约,他又转身去盯梢其他人。
其中,小书生的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小书生一路都在念叨:“不快些找到那什么青玉坛,将少恭救出来,恐怕他有危险!”
毕竟欧阳少恭当日被带走的情形太过古怪,尹千觞终究放心不下,偷听了一路,大致整理出个头绪——
在他未与欧阳少恭联系这两年,青玉坛内权势之争竟风起云涌。门内武肃长老为夺权,决意再兴两百七十年前,青玉坛第五代掌门厉初篁所创的炼魂之术,而后更将门内秘宝玉横击碎,散入民间,四处吸取魂魄。欧阳少恭被其所囚,日夜炼药。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不过在外行走了几日,却又被抓了回去。
这话中几分真,几分假,尹千觞闹不清。
他虽知道,若欧阳少恭不想被俘,没有人能触到他衣角。但……欧阳少恭的处境如此凶险,江都那夜,他却只字未提!
此外,小书生话中的“玉横”,也引起他的注意。
玉横,状如玉石、石身有渗血之纹,能够吸人魂魄。
尹千觞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铸魂石……”
尹千觞轻声说出“铸魂石”三字,随即,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终于,他心神大乱,再没去跟踪那小书生。
铸魂石,是上古龙渊部族铸造凶剑所必备的器具。
更古早之时,安邑的大铸剑师襄垣发明保存魂魄之法,便是以铸魂石锁住魂魄,再以血涂之阵导出。后世龙渊铸剑师更将血涂之阵中的魂魄加以挑拣,使其三魂七魄分离。
铸魂石这邪物,据说是襄垣从不周山龙冢中所得,数量并不多。龙渊族随女娲迁徙至地底后,大多铸魂石被封印在娲皇殿中,仅有数块流落人间。向来,青玉坛第五代掌门厉初篁便是因缘巧合,得到了铸魂石!
尹千觞虽在娲皇殿内见过几次铸魂石,对它印象最深刻的,却是幼年时进入忘川蒿里,被一个逃亡的龙渊人卷入龙渊大铸剑师角离的记忆——
角离的儿子角越,其短暂的一生,惧铸魂石如鬼怪。
角越殉炉之际,他毫无血色的脸固然是如同铸魂石一般惨白,然而,当他空手攀上滚烫的铸剑炉,手脚、额角乃至裸露在外的身体任何一部分被炉身炙烤,烧焦的肌肤上渗出的血液,又何尝不像铸魂石上的渗血之纹?
尹千觞想不到,即使离开了幽都,他与幽都之间仍有牵扯,由女娲为那名唤太子长琴的故人所起的一己私欲,至今仍将许多人的命运引向脱轨。
青玉坛与铸魂石,欧阳少恭与自己,还有百里屠苏与风晴雪……原来,事隔多年,他们仍然围绕着一段神祇与人类的恩怨各有际遇。
一切冥冥之间早有天意。
纵使一度忘记,仍无法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