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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之三 梦境所见(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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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千觞又开始做梦。
那个手握盘蛇杖的少年从高处注视着昏暗的城市。石筑的屋檐下,隐约可见火把烧的迹象。
身前的石柱高耸入天,仿佛就要触到天空中缓缓流动的大河;身后是一条由光茧和咒纹组成的道路,延伸向巨大建筑的入口。
少年的目光,逐渐凝固在城市东部的巨像上。
透过面具所见的景物,全都蒙上了一层衰败的色彩。
他觉得自己并不想看那个女人的雕像,目光却挪不开。他一直凝视着她,从微垂的眼角到衣角每一个纹理。然后他发现自己的身体被别人主宰。
他试着挣扎,刺骨的寒意涌了上来。他眼睁睁看着黑气自脚底升起,一点一点包裹住他的身体,将他卷入了一种鲜明而熟悉的情绪中。
那样鲜明的……
鲜明的,恶意。
尹千觞挣扎着,口中是喃喃的驱赶之语,他甚至抬起了一条手臂,挥舞了三两下。
欧阳少恭端坐于床头,透过铜镜探视尹千觞梦境,听到声响,视线从女娲巨像上收回。再一看尹千觞的情形,沉思片刻,找了几枚银针,刺入尹千觞眉心。
尹千觞眉蹙得愈发紧,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四肢却动弹不得。不多时,呼吸也急促起来。
欧阳少恭弯起唇角,冷笑一声。
“巫咸大人何必苦苦挣扎?”
而后,他侧过身去。铜镜中,本是紧紧缠绕少年的黑雾有所松动。他杏眼微眯,神情专注起来。
黑雾又围绕上去,这次少年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从里到外被侵蚀彻底。
女娲……女娲在何处?
被黑雾缠成了茧蛹的少年意识模糊之际,脑中有声音反复问着这一句。
女娲,在娲皇殿里。
他艰难地转过身,踏上了咒纹和光茧组成的道路。
摇摇晃晃的,步履踉跄的,操持着不再属于自己的四肢和躯体,去往道路尽头的宫殿。
尽管……那宫殿对他来说就像一座坟墓。
天空忽而闪烁,一道流光划破夜空。
幽淡的光只闪了一瞬,又归于寂静,似是星辰坠落。
随即,他感到了温润的水汽。
他抬起手,水汽迅速从指间凝结成珠。
“雨术……?”
他喃喃自语,随即想起了一事,面色大变。
“竟然是……商羊!”
欧阳少恭赶紧从尹千觞的梦境中退出来。
“……商羊?”
他一手抓着衣襟,气息大乱,脸色苍白了几分。
“商、羊!”
“商羊”二字第一次自口中溢出时,原本是带着几分震惊与不确信,后来便染上了恨意。
盘古陨后,从清气之穴中所化的神祇有十二名,后世又称十二祖巫。商羊正是其中之一,司雨。
雨的力量若是过于强大,会引发天地洪荒。世界出于寻求平衡的天性,限制了商羊的力量。因而商羊自诞生时起,便是孩童模样,历经万年,未曾变更。
又因自身成长被限制,作为补偿,商羊拥有了一种奇特的能力,即在梦中窥见未来。
在世间的传说中,商羊所预见的未来,并无定数。他能看到许多东西,有时可以神祇的陨落,有时是天地的大变,有时也是三界生灵平淡无奇的一段时光。
一切皆因商羊本性极冷漠。他不关心自身,也从未关心他人。他只漠然地看着,精神游走于时光的洪流中。
正因为什么都不关心,所以什么都能看到。
欧阳少恭还隐约记得,上古的洪崖境,空气灼热,日光熠熠。
那时他还是一张琴,名唤凤来,女娲还未为他施展牵引命魂之术。
有一日,火神祝融取出凤来琴,信手抚琴。他感应到祝融对他的喜爱之情,幻化成人形。
祝融心悦至极,命他弹奏一曲。他缓缓拨动凤来琴弦,清悦的琴声回荡山林间,天地动容,树木随风声应和,凤鸟盘旋起舞。
曾经是……那么美好的时光。
商羊站在一颗参天古木后,静静地聆听那乐声。
当祝融发现他,邀请他一同享受琴曲之乐,商羊摇了摇头。幼童般白净而圆润的面庞上,尽是冷漠。
他抬起手,指向还未成为太子长琴的凤来琴灵,淡淡地说。
“我曾经梦见过他。”
“噢?”
祝融饶有兴致地等待商羊继续说下去。
那是太过古远的时代,一切才刚开始,一切都未经历过终结。神祇们并未发现商羊的异能,就连商羊自己,也还未明白自己梦境中的所见,意味着什么。
故而商羊思索良久,轻声说。“我梦见他成了罪人,引发了天地的……”
然后商羊睁开眼,直视着他。
金色的瞳仁灿若天星,为他稚气未脱的面容凭添一分妖冶。
——“浩劫。”
结果是一语成谶。
短暂的美好时光过去后,是漫长的痛苦挣扎。
飘零辗转,不得团栾。
别离至久,心不得安。
原来这一切,一开始就有征兆。
一切尚且未发生的时候,就有一个神祇,指着他,为日后的苦难作下注解。
往事涌现,过去的安宁烟消云散。太子长琴已随时光流逝碾落成泥,昔日像是诅咒一般,预言他命运的神祇却仍然高高在上,窥视着世间的一切。
过去的事情,他曾经想放下。即使潜入了进入了尹千觞的梦境,遥望着娲皇殿,他也不过是想进去看一眼,当初那个给予他生命的女神,如今又是何种光景。
然而,商羊所看见的是“未来”。他从“过去”的某一刻,探视着现在。
借着尹千觞的梦境,他与商羊在时间长河的两端,有所接触。
欧阳少恭无法不迁怒于商羊。他只想活下去,取回自己的半魂,活出一个毫无遗憾的圆满。然而,一想到几千年的奔波挣扎,凭着今日的梦境,被商羊所窥视。
即使商羊在“过去”,触及了“现在”的自己,他的经历仍然不会改变。
被人驱逐,视为异类,痛失所爱……
这一切一切,神祇都只在天上看着。果真是苍天不仁!
“商……羊!”
欧阳少恭喃喃地呼唤着这个名字,每念一次,恨意又浓上一分。
尹千觞的梦境,他却是无法进去了。
当他收到尹千觞的传书,察觉尹千觞开始恢复记忆,立刻想到在不惊动尹千觞的情况下探查龙渊七柄凶剑,探梦是最好的方法。以前尹千觞说梦中似有人窥视,他也只当尹千觞睡糊涂了,断然不会想到是商羊从天上窥视。
如今,他要谋算连天界都大为忌惮的焚寂剑灵,自然不敢节外生枝,哪怕商羊身处“过去”。
但接下来,又该如何行事?
欧阳少恭打量着尚在沉睡中的尹千觞,沉思良久,俯下身去,抽出扎入他眉心的银针。
“该拿你怎么办好呢?我的巫咸大人。”
唇凑到离尹千觞额头只差一分的距离,就着仿佛要亲吻上去的姿势,如此轻声呢喃。
当初留尹千觞一条性命,不过是为日后探查焚寂下落留下一线转机。
如今,尹千觞已经没用了,还有恢复记忆的趋势,若不及早处理,只怕是个麻烦。
那么,杀了他?
欧阳少恭又看了一眼尹千觞。
当初在乌蒙灵谷遇到的尹千觞,是一个极其强硬而可怕的敌人。起手之间,一个一个法阵向他们轰过来。下手狠辣,目的就是取他性命。
也是因此,欧阳少恭日后回想时,才能发现他与传闻中心性仁厚的女娲族有所不同。
而如今……
欧阳少恭伸手抚上尹千觞的面孔。
当初捡回来的白瓷般的青年,历经风霜,磨去了一身的贵气。谁还能将这个落拓的形貌与当年联系起来?
但是,还不够。欧阳少恭想。
尹千觞身为女娲族民,所受过的庇护,所有的信念,还有他们与生俱来的优越,还未被岁月尽数磨消。
他还未堕落到和自己一样一般的境地。凭什么女娲族民可以受神祇庇护,而他就要被神祇舍弃,轻贱如尘?
“千觞……还需再堕落些。”
欧阳少恭说道。略一施力,指尖从尹千觞脸上划出一道道红痕。
他决定留尹千觞一条性命。让他继续领略世间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然后他期待着尹千觞继续堕落,向着无尽的黑暗沉下去。
沉下去,沉下去。
直到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在绝望的谷底再也不能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