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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重新书写的人生之书 ...


  •   四十六

      陶锦摸出手机,找到陆霖的号码,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一串数字。

      他差点就打过去了。然而在他准备按键时,那在他眼中,几乎无所不能的男人伏在另一人怀中颤抖的画面浮现在眼前。他看上去那么无助与惶恐,什么在挤压着他,他恐惧着、害怕着,无处可逃。

      ——没有人是完美的,小月月。

      杜衡的声音低哑,在他耳边重复着这世间最毋庸置疑的真理。

      他当然明白!他怎么会不明白?他长相英俊气质惊艳,谈吐不俗绅士儒雅,看上去好似不管生活给了他什么难题,他都可以轻松面对成功化解。可陶锦很清楚地知道,剥开这些光鲜亮丽的外表和结果,是陆霖二十多年鲜血淋淋人生。

      那种他在脑海中臆想过、肆意的敲打过,却不及真实体验万分之一苦痛的生活。

      没有人生来强大。

      他走过的路,是普通人难以想象的艰辛与沉重。与其相比,自己这点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青少年困惑,实在是太过轻飘,根本不值得为此多加讨论。

      陶锦自我嘲讽地勾了勾嘴角,将手机锁屏,扔进包里,转向电脑,打开了常用的音乐软件。

      一如在别人的故事中获得力量。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沉郁、低落、难受,满心的话语无处可诉,陶锦第一选择是写文,而若是烦躁地无法输出时,他则会向音乐寻求帮助。他不懂五线谱、不了解一首歌曲的制作过程,甚至也没什么迷恋的歌手,但这些都不妨碍,他在旋律声中找到内心的平静。

      他点下开始键。

      我坐在这里,整夜反锁在房间里,尝试着用着麦克风记录下我人生的每分每秒

      鼓点由轻至重,钢琴由低转高,温和舒缓的序曲中,男歌手低沉的轻声低唱,像忽然而至的秋雨,滴滴答答地敲落上陶锦的心弦。

      生活就是一场斗争,让别人听见你的声音,哪怕指关节间血迹斑斑,也要抗争下去
      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无休止地出演,在名利中苦苦挣扎
      在车里过夜,希望能卖出一张唱片;如此渴望成功,一尝它的滋味
      拿起一支笔,画出我的痛苦,艰难地一步步爬上楼梯
      别人都在落井下石,这不算什么,因为这些痛苦都是暂时的
      请你坚持前行,你就是自己的后援

      这是一首并不吵闹的RAP,没有声嘶力竭的嘶吼,没有各种脏话与粗口包装起来的愤世嫉俗,歌手的声线低沉而富有质感,大提琴、钢琴、架子鼓、电气琴等等乐器各自奏鸣起自己的声音,又奇异地互相辉映、融合得不留一丝痕迹,用交替的主歌部分,娓娓道来一个艰难求生、受尽屈辱、历经挫折,却依旧不愿低头沉沦的故事。

      这就是我的日与夜
      我痛过,所以我活过
      我就是为此而生

      陶锦闭上眼睛,所有的光都从视野里逃离。那纷繁到让人眼花缭乱、看不穿窥不透、让人迷失又迷惘的物质世界快速地将他抛出。

      这就是我的日与夜
      我痛过,所以我活过
      我就是为此而生

      他得以喘息,在一个全新的自我世界里,遇到某一首歌。那里只有零散飘落成无数碎片的“我”,在天空徘徊、在指尖荡漾、随风而起,无拘无束。而流淌的音乐之声,自宇宙苏醒时它即存在。它非理性、无逻辑、没有生硬的规则,可以细化成最小最小的颗粒,悄无声息地滋养“我”的存在。它们来自另一个智慧生物,是一个故事、一种心境、一种无法明喻的情绪,十分细微、很容易散去、无法违逆物理规则,但一旦铭写歌词谱出乐曲,便会即刻保存、永不消逝。

      *

      一轮巨大的明月悬挂于黑色天幕之上,柔和、宁静。月光洒照在广袤无际的玉米地上,绿色的枝叶与金色的玉米穗随风哗啦啦地舒展身姿。陆霖双手枕于脑后,痴迷地仰望着那轮明月,泥土的芬芳萦绕鼻尖,鸟虫的鸣叫此起彼伏,并不寂寞、也不孤单,心如一汪净水,澄澈无波。

      血滴碰触他干裂发白的下唇,眼珠本能地转动,睫毛重似千斤,几次反复,在又一次针管扎进静脉时,才愕然地裂开。

      “睡了十三个小时,霖哥做什么美梦了,讲给我们听听呗?”男人的声音缥缈恍惚,一个黑影凑近,占据了斜上方射进的光源,随之而来的,还有刺鼻的烟雾和刺鼻腥臭的酒精。

      陆霖止不住轻咳,酒精从他头上淋下来,带着全身的伤口齐齐作痛。他已经几日没有进食,偶尔才得一口清水,虚弱得连咳嗽都无力进行,哽在一半,便只剩大口大口的喘息。

      他常有幻觉,就如现在,那抓住自己的人,好似是他愧疚万分、欠下重债的魏川,又似是一脸焦急心痛的楚莲。他说不出话,揪肠裂腑的痛苦中,生理性的泪水滚下脸颊,混合着大片大片的黑暗吞噬了眼前的人。

      “阿霖、阿霖,听得见吗?”有人在他耳边呼唤他的名字,“给你打点安眠的药物……好好睡一觉……”

      “不要打针、不要打针!……”陆霖剧烈地挣扎,条件反射地大吼,“滚!不要打针!”

      他得了自由的手脚乱挥,打掉了床头的药瓶,楚莲急忙去按,却被男人一拳打上肩侧的旧伤,当即脸色发白,冷汗渗了出来。

      “好好好,不打针不打针!”楚莲抱紧陆霖,一边承受他的拳打脚踢,一边对旁边的人示意他们清扫玻璃渣。

      “莲哥……”梁枫一脸担忧,满脸不忍地帮楚莲压着陆霖的腿,“霖爷最近几天都没怎么睡着,也不吃饭……我们还是给打点麻醉安眠的药物吧……要不这样下去,我怕他撑不住。”

      “他说不打就不打。”楚莲被挂掉了扎发的皮圈,长发全部披散下来,遮住了他的表情。梁枫勉力应付着已沦为动物的陆霖,内心煎熬,只想快点让自己大哥摆脱眼下的困境,“可是……”

      “帮里不是没有过这类事情,你明白的。”楚莲颇为狼狈地躲过陆霖的撕咬,“所有的辅助类药物都有成瘾性,最直接的方法就是什么都不用。”

      眼眶发热,梁枫赶忙低下头。他们从龙会手里接回人时,陆霖瘦了一圈,浑身伤口、遍体鳞伤,一向自诩冷静的人差点拔枪杀人,还是梁杏按住了他的手。

      这次跟来的人,都是帮里的精锐,也是楚莲最信任的部下。然而大部分听到的版本都是陆霖一时疏忽下死对头的借机报复。作为少数清楚其中纠葛的人之一,梁枫无法置评什么。混这一行,伤害别人、被人伤害是家常便饭,丛林法则下,没有道德,利益是通用货币,暴力是绝对权威。而愤怒仇恨,更是有力量者的专属。

      等到陆霖稍微安静一点,梁枫出去拿了绳索,将陆霖的四肢绑在床上。陆霖戒毒两天,这是第四次发作。前几次陆霖毒瘾难忍时,曾用头咚咚撞墙,甚至还有自残迹象。为了防止类似情况,楚莲清理了房间里所有的尖锐物件,更让梁枫购置了特制绳索。

      病床上的人此刻非常安静,完全看不出前一刻暴虐的模样。他大睁着眼,看着天花板,日光灯和脑中的圆月重合,意识飘散间,时光仿佛一本书,哗啦啦地被风吹到了第一页。

      这次,他是执笔的书写者。

      十四岁那年,他在教室中,猛然摔下课本,狂奔着跑下楼,从车棚拽出一辆自行车,疯狂地踩动踏板,从黄昏骑到日落,赶在午夜前,回到了家中。

      他跑进父母的卧室,告诉他们黎明那场惊天动地的天灾。他们将这个消息通知亲戚邻居,连夜收拾行李,向镇子里的空地转移。

      时至黎明,曙光刚刚映亮地平线时,轰鸣的闷响响彻天际,无数房屋茅舍在地动天摇中坍塌毁灭,留下一地残骸。他的妹妹在他怀中恐惧的大哭,父母和乡亲们相顾茫然,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十七岁,废墟之上的家园重新建起,生活慢慢又恢复了秩序。他们一家搬至邻近的县城,在那里的高中,他因好差生结对,认识了学校混混之王楚莲。

      楚莲嫌弃地称他为土包子,他亦为如何提高特立独行、我行我素少年的学习成绩头疼。一次,陆霖撞见楚莲拿起棍子追赶一个中年男人。少年俊美的脸庞上满是刻骨的厌恶与愤怒,眉宇间的狠厉让人心惊。邻居街坊窃窃私语,议论着一个酗酒男人的混蛋和柔弱无骨女人的悲惨命运。

      除夕夜,陆霖让自己妈妈请楚莲母子二人来自己家过年。冬日炉火下,满耳鞭炮声中,楚莲教他抽烟。

      新学期开始,楚莲和陆霖迅速地变成了形影不离的兄弟。楚莲带陆霖去溜冰,在录像厅看片,在游戏厅消磨时光。陆霖给楚莲讲几何代数,恶补人文常识,食堂饭桌上,又为一篇文章争得面红耳赤。

      那一年春天,省里兵役登记和征兵工作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他们身边有很多朋友都去体检了。楚莲提议时,陆霖楞了一下,二话不说拒绝了。楚莲肆意嘲笑他的大学梦。两人为此有半个多月没说话。

      期末考试,陆霖再次夺得年纪榜首的位置。楚莲进了前一百,惊掉众人下巴。兄弟两又言归于好,所剩无多的高中生涯里,他们点灯夜读、埋首书海、憧憬未来。

      高考结束,两人皆过了重本线。楚莲妈妈哭泣着给陆霖道谢,楚莲在一旁掏着耳朵。暑假,两人蹬着三轮车倒卖小物件赚钱。楚莲非常有做生意天赋,脑筋灵嘴皮溜算数清,陆霖乐得只出蛮力,在摆摊的闲暇通读杂书。

      十八岁的九月,两人奔赴两地。四年之后,陆霖选择深造。楚莲早在本科就给自己倒腾了第一桶金,一拿到毕业证就彻底投入到尔虞我诈的商海之中。他说他喜欢用智商碾压对手,看他们掉进陷阱而不自知的傻样。陆霖无奈地翻着白眼,关掉和他的通话窗口,在网络上开始创作小说。

      时间进入了新的千年。互联网开始普及,各种爱好的人都能在新的虚拟空间中找到自己的天地。他在国内最早建立的文学网站遨空上连载小说,以稳定的更新和缜密精彩的情节收获了第一波粉丝。同时,他开始在周末健身,并报名了成人跆拳道课程。

      他在遨空的作者群里认识了一个写手,ID是弓如满月,是刚开始写的新人。一看到他就跑过来私敲,说是他几年老粉,求大神加好友。

      楚莲说他遇到一个女孩。两人谈了一阵子分了。过了几个月,楚莲说他遇到一个男孩。两人没谈,滚床单了。陆霖正纠结要不要告诉好朋友自己的性向,楚莲突然蹦出来一句:以你的经验,你说男人是不是比女人好啊?

      陆霖吓得差点扔了手机。

      相似又不同的一天天很快过去。陆霖和弓如满月面了基。网络上他们特别聊的来,面基后没几个月,他们确立了恋爱关系。弓如满月真名陶锦,比他小七岁,刚上大一,他们有缘在一个城市,甚至在同一个学校。经不住对方软磨硬泡,几个月后,陶锦搬进了陆霖租住的公寓。

      陆霖研三那学期的圣诞节,楚莲千里迢迢跑来看他。说是看他,其实是互见家属。结果未曾想到,一见面楚莲就和陶锦互看不顺眼。陶锦醋意大发,连着几天故意给陆霖脖子种草莓。楚莲怒目,一想到自己兄弟在下面就变着法子找茬。直到送站那天,两人还在车站互相抬杠。

      一群人吵吵嚷嚷。陆霖头疼不已,楚莲带来的女孩怯生生的,不敢说话。他拿着证件去换票,出来半途,被一个人撞了满怀。

      深皮肤的少年惊惶抬头,抓了地上掉落的东西撒腿就跑。后面有人喊着抓小偷,鬼使神差,一向义不容辞的男人第一次迈不出脚步。

      几天后,他在电视上看到新闻。本地警方破获了一个犯罪团伙。年纪最小的嫌疑人不到十八岁,自小被团伙头目收养,是他的得力助手,犯的罪名列了一个长单。被逮捕时,他正拿着手机给遨空网最爱的作者投票。

      是车站那个小孩。陆霖一眼就认了出来。明明非亲非故,他却觉得那人异常熟悉。他耿耿于怀,将这个事情讲给陶锦。陶锦沉思了一会,安排了周末去少管所的探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重新书写的人生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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