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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重见天日的旧伤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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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云雾悄悄移开,背后的弯月显出身形,朦胧的月光得以倾洒而下,映亮W城西边城外废弃的大型工厂区内庞大破损的厂房。
这一带是W城本土最大□□龙会的势力范围,几年前这里的工厂关闭后,因为地理位置偏远、四周都是未开发的深山老林,便成了龙会御用的犯罪场所。
一阵狂风扫过,乌云迅速聚集,月光消无,天地被更黑更厚的布笼罩,几声闷雷过后,一道闪电猛地掀开厚布,疯狂而至的雨点砸进原本静谧的世界。
突如其来的暴雨伴随着闪电雷鸣驱走了连日来的高温,豆大的雨帘冲刷而下,将野林环绕杂草丛生的工厂区装点得宛如鬼城。
黑暗之中,一间厂房中还亮着灯火,守在四周的出口的彪形大汉们躲到了屋檐下避雨。他们从皱巴巴的烟盒掏出不多的烟点燃猛吸,然后舒爽地呼出,再彼此低声闲谈,粗俗的词语夹着不入流的段子,是这份枯燥无聊的临时性工作后唯一可以解乏的乐趣。
其中一个个头稍小,十分年轻,他围着那群肌肉大汉跑前跑后,一会给他们取来冰过的啤酒,一会崇拜地蹲在角落里听他们大谈各自的“英雄时光”,直到一次畅谈间隙,一人将烟头捻灭在墙壁上,突然看向他:“他是谁?老大为什么让一个生面孔来这?”
“别被这小子的脸唬了。”另一人指着小个子,又用手指指里面示意,“里面那位可是他弄进来的,厉害吧?”
“就他这?”发问的人明显不信,嘲讽道,“老子十五岁都比他像个男人。”
“人家不像你,荣仔可挺有脑子的。”又一人加入这话题,言语间颇为得意,“我看他以后是个做大事的料,没看见大哥这次让他过来,可不是看中他嘛。”
“嘿,荣仔,据说‘霖爷’特厉害,是真的吗?”
“这年头再厉害有什么用?还不是被荣仔一把枪搞定……话说,小子,我还没问过你从哪里弄得枪……”
“我倒是想知道老大还要把人在这关多久,我可都快四天没见到小紫了。”
“这你就受不了哈哈哈哈哈,想见小紫,你是攒够了货还是票子?没有的话你就在老子后面乖乖排队等吧!”
“说起小紫……那骚劲……啧啧,阿发,你居然是喜欢这种货色的,看不出来……”
“哈哈哈哈……”
一堆人瞬间大笑起来,啤酒瓶被扔到地上,又咕噜咕噜地滚了出去,然后,被一双靴子踩到了脚下。
荣仔首先察觉了魏川的到来。这位龙会的三把手阴沉着脸,显然心情并不好,他从车上走下来,提着一只小皮箱,拒绝了手下撑伞,平日里对着手下的不正经和随意全部敛去,杀气四溢地来到小个子身边,完全像另外一个人:“开门。”
这一声不大,聚在一边偷懒的守卫们却全部像被雷击了一般,瞬间手忙搅乱惊慌失措地站起转过身,同时一个个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下一个秒自己身上就多出个枪窟窿。
他们可看得清楚,魏老大身后别着不止一把枪。
沉重的铁皮大门发出刺耳的咯吱声,缓缓在众人面前打开,魏川撇下一句“在外面守好了”之后,独自一人迈入了关着陆霖的地方。
为了工人们夜晚加班,厂房顶部安置了为数不少的灯泡,然而能持续工作到现在的,并没有多少。昏暗的灯光像陈旧的腐物,散发着阴郁停滞的气息,生锈废弃的铁器,凌乱地散落在地上,那里残留着的斑驳血迹,来自不同身份的人,但他们都拥有一个共同点,不论结局如何,他们都曾在这里有过一段并不美好的时光。
魏川的步子很慢,步伐却很稳,他像是在回想什么,又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等到他走到陆霖面前时,他的心中已经拿定了一个主意。
吊在锁链上的男人赤裸着上身,血痕与大大小小的伤口在他裸露的皮肤上交错,有鞭痕有淤青还有利器划开的伤口,鲜血沾满他结实的肌肉,将他下半身的黑色西裤浇灌的一团糟,一种腥臭从他身上散出来,在并不通风的室内,混着常年腐烂陈旧的气味,将凑到他面前的男人硬生生地逼退半步。
“瞧瞧您现在的样子……”眼中的阴郁在接受到眼前这一幕后消散不少,魏川绕着他走了个圈,“没几人见过吧,霖爷?”
垂着头的男人闭着眼睛,一滴血顺着脚踝滑下,落入几公分下的血洼之中,漾出一圈圈的波纹。
“我应该照点照片留个念。”魏川打量着,突然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咔嚓咔嚓几下快门声后,男人狼狈凄惨的模样出现在手机的相册之中。
随后,魏川又拉过一边的铁凳,坐到陆霖的正面。
他用腰后掏出一把手枪,打开保险,然后对准面前绝对不可能射失的目标,冷笑着开口:“我想了几天,觉得还是让你慢点死比较好,所以我会先打中你的四肢,不致命,但是足够疼。然后我会让人给你上药包扎,让你保持在再挨几枪也不会挂的状态,再给你几下,推你到死的边线……放心,我有一整套的急救设备,也包括电击器……所以我可以随心所欲的玩个够。”
“当然,如果哪次不小心,你就走了狗屎运,可以去底下见你手上的亡魂了。”
“……你不会杀我的。”微弱的声音从男人干裂的嘴唇中传出。
“我当然会!”魏川猛地站起来,一脚踢翻铁凳,额上青筋暴起,他压低声音,用枪抵上陆霖的脖子,“你会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的,陆霖。”
“我了解你。”垂落的头颅摩擦着枪管扭了过来,男人坚硬凌厉的五官因为连日来的折磨而显得苍白脆弱,但眼角眉梢的硬气,为此时这句无力轻细的话语增添了无法辩驳的肯定。
“如果你要杀一个人,你不会浪费这么多时间。你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额头的血滑过他的眉骨,陆霖缓慢睁开双眼,直视近在咫尺的另一个人。
“这么多年了,人是会变的。”魏川阴冷地道,手指微微扣动扳机。
“你不会杀我。”陆霖重复了一句,疲累般的再次合上双眼,“所以我还在这里。”
体会到他意有所指的龙会发出一声嗤笑,他将枪插到腰后:“霖爷,你知道的,有很多方法,可以让一个人生不如死……”
“如果你是指这些……”陆霖挣了挣手腕,躯体在空中打了个小圈,“我想我暂时还受得住。”
“霖爷你不习惯这样的场合吧?”魏川打开皮箱,取出药品,熟练地加水稀释,再吸进刚刚拆封的针管里,“本来说一两句示弱的话,就可以让你免受更多皮肉之苦。”
他推动针管,液体从针口流出,滴落地上。
顶部的灯光闪了几闪。
“可你偏偏不这样做。我估计,你也是这样刺激我那帮手下的吧?让他们生气,发怒,再将你揍得更狠?”
“你总是有方法让人很火大。”他走回陆霖面前凑近,黑色的眼瞳里什么东西在复苏,“今天是,以前也是……就连阿森……死的时候也是!”
“魏川……”最后的人名像针头刺痛了陆霖的神经,他不自觉地皱眉低叹,叹声含糊在喉中,似低语又似恳求,“别……别这样……”
“不喜欢听到这个名字?”魏川露齿一笑,笑容冰冷而蕴含怒意,“你不是暗示我,你可以从这里逃出去的吗?虽然我他妈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走,但你现在想走已经晚了。”
“你说的没错,你确实了解我,我也的确没有什么耐心,这么多年来,我还是那个一根筋的阿川,所以……去他妈的大局!去他妈的生意!去他妈的合作!”他一拳击向男人的腹部,随即,又是一拳。
铁链发出不负重荷的咯吱声,陆霖晃动的身体像个沙袋,承受着魏川的怒火。
昏暗的厂房内,噼啪□□撞击声撕裂室外的雨声,灯泡刺啦了一声,一瞬的黑暗过后,又□□的继续工作着。
一连出了十几拳,魏川才停了下来。他掐着陆霖的脖子,像头发狂的野兽,怒视着进犯领地的猎物,喘着气粗声道:“别以为你身后有楚莲和齐老我就动不了你,我实话告诉你,吴江龙他确实是对与你们联手有那么一点意思,不过这什么也代表不了!”
“为了我弟弟,我这条烂命换你一条烂命,太划算了。”
“知道吗?”魏川加大手腕的力量,手臂肌肉上青筋凸起,像狰狞的虫蛇盘踞:“那个傻小子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跟错老大,以为你跟那帮人不一样……他妈都是屁话!”
灯泡刺啦一声后彻底报废,厂房内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陆霖,你他妈就是个虚伪无耻的混蛋!我真笨,为什么没早一点看清你的真面目,为什么没早一点提醒阿森……”
怒吼一声声降低低沉起来,从毫不遮掩、喷溅而出的怒火转变为更为复杂的情绪,像炽热的岩浆轰然喷洒而出后慢慢被冰冷的大雨冲刷得失去所有的热度,只残留下冒着白气的冰冷残骸。
魏川突然松开手,像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颓丧地在陆霖脚边坐下,用手掌捂着面孔,哽咽得再也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闪电穿过厂房狭小的窗户,短暂的白昼中,魏川脸颊上落下的泪水与陆霖眼神之中的哀恸悲望清晰可见。
“……你说得对,阿川。”干涩沙哑的男声打破死寂,陆霖垂眸注视着另一人不断颤抖的背影,“我和他们是同一种人。”
一样的蔑视法律、践踏人命、违背信义,追逐金钱、利益、更高的地位与权势,为此不择手段。
这样的人,居然会想要去过安静普通的日子……这个念头本身,因其不可思议,而背负疯狂之名。
而他不仅有了这个念头,还曾经试图将之履为现实。
“因为我的愚蠢,阿森才会死……”
每个人都有自己所属的宿命,去渴求自己没有资格去获得的东西,是谓愚蠢,而因此殃及身边的人,是为代价。
“闭嘴!”
魏川暴喝道。
陆霖沉默下来。
“……我想听你口里的事实。”
闷雷阵阵,雨下得更大。魏川坐在那里,慢慢平复了呼吸,慢慢地开口。
“……就是你知道的那些……”
“我要听你亲口讲!”
“……”
沉默,还是沉默。
“告诉我!我想听!”
“……那次,我受了伤……”早已尘封的伤口,就连去回忆,都是一种彻骨的疼痛。可陆霖知道避不过,而这个人,理应得到他所要求的。
“华少的人打中了我,他们人太多,我只能跳入海中。那天也是个暴雨天,风太大了,我迷了方向……”
“渔村的人救了我,我昏睡了两天。那是个很偏僻的村子,没有医院,公用电话只有两个,还都坏了……要与阿莲联系,我得去镇子上。
“那段时间太乱,我伤没好,冒然出现只会给他们增添额外的麻烦……”
“所以你就失踪了嗯哼?”魏川冷笑道。
“知道我活着的人越少越好。”男声很平板地继续,“两个多月后,阿莲把后续处理好了。我可以走了,但是我发现,我不想离开那里。”
“没有人知道我在哪,我可以就此消失……远离那些我不想要的生活,重新开始……”
“我挂了阿莲的电话,决定给自己两天时间来选择留下还是回去。”
回忆在眼前一幕幕闪动,陆霖曾经以为自己将那些埋得足够深,可事到如今,当讲述那些过去时,他才发现关于那些日子的记忆只是蒙上了一层灰尘的相片,用手抹去,里面的图像鲜亮依旧。
那里有长长的海岸线,他赤脚沿着海岸奔跑,耳边是永不停歇的海浪,身后是低矮错落的村庄,他坐在充满鱼腥味的卡车里前往镇子,在人群拥挤的集市里挑选蔬菜为了一两块与菜贩套交情,傍晚回去时村子里的孩子只穿条短裤奔出来将他围住……
陆霖关上回忆的闸门。
“一天半后,阿莲出现在我面前,告诉我,阿森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