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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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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早就在某一个早晨,随着被删去的记忆一起融完了。幽蓝的夜空上,已经是新月。短短的十五天,山中的景色却已是换了几次。溪中的水全然没了冷气,暖暖地让人发痒。于是,我连忙收回了几乎要沉醉于如此温柔的手。环视着四周陌生的景物,我贪婪地吸了一口甜甜的空气。但是,想享受而闭上眼的一瞬间,我惊奇地发现:原本以为一切都变了,但却还是有一件事,一直都没有随着春的到来而消失。我看到了雪地里藤真那远去的背影,紧凑的单行脚印,深深地,延伸到林子边。这十五天来,一直都看到。
“你来了呀,我已经在烫酒了。”
我冲着拉开木门进来的青年打招呼。
“是嘛,辛苦你了。但是,外面挺暖和的呢,可能用不着烫酒了吧。”
青年有礼貌地可以说是优雅地在我对面坐下。
“对哦,”
我有些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习惯了呢。你也知道,一个冬天了,要改过来还真不容易的。”
“我不介意,反正都是酒,喝下去了,就都一样。”
“是吗?你胡说喔。……既然都一样,那你干嘛要挑酒的种类呢?”
我挑剔他的随和。
“对我来说,这也是一种习惯。”
他没有如常般被窘住,反而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
又是习惯!
“一旦被你习惯了东西,你就再也看不到它的特点,于是,也就不珍惜它了。”
这句话,曾有人对我说过,而我,讨厌“习惯”这个词。
我的心情,出现了些许的浮躁。于是,我打算平复它。
“讨厌,尽说这些沉闷的话。”
我故作生气地直视着他。
“对不起,是我太不会说话了。”
他似乎一向是一个自敛得老实的人。
“那么,我要罚你喝下这壶烫好的酒。”
我撒娇般地得寸进尺。他被我的表情触了一下,微微地笑了笑。
“好,我喝。”
“呵呵!”
我的得意的笑声,随着心情,开始嚣张起来。
他叫花形透,是个落魄的教头。我们的相遇,可以说完全是他的作品。那天,是一场大雪后的融雪之夜。地上,还铺满了白色的冰晶,他,就这样闯进了我的木屋,带着一身的寒气与疲惫,给出的答案却是--他迷路了。荒唐之极,而我,就这样莫名地守株,却等到了另一只兔子。
那一天,仅仅是为他烫酒暖身的一会儿,我已经看透了他,至少我如此认为。但我对看人,一向是非常有自信的。他很少笑,曾有过的笑颜,也都带着不知所措的腼腆,所以,他一定是个善良的人;他的脸上,严谨而木讷的表情一直充当着主角,所以,他做事一定很认真,而且很有原则;他的眼神,没有棱角,淡淡但专注,所以,他一定会对他爱的人很温柔,专心一意。
经过一个冬天的相约,我的第一印象的判断,在他身上一一得到了证明。我满意于自己的智慧。这使我在和他相约的日子里,占着主动的地位。他的一切习惯举动与应激反应,都在我的意料之中,除了两件事。
“想到了什么事吗?这么出神。”
花形的目光是凝视,眉头微微皱着,充满了不解。
“啊?没什么,一些琐事而已。”
本想的是承认自己的判断,但是,潜意识或是早已习惯的逻辑已经开口替我做了掩饰。
“哎!”
口中呼出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同时,我的手抚上脸颊,想在遮盖的一瞬,改变因叹息而带来的尴尬。但是,手指却意外地触到了我残留在嘴角的笑。
笑?原来我对自己的智慧,还是这么在意的!自信而自负,这应该是早已磨灭了的思想呀。
转眼看向花形,他正转离我的方向。显然地,他看到了我沉思中的笑。但是,他并没有追问。
“其实,我在想‘他’拉。”
不知他是否已经知道,这是我一贯的打哈哈的方法。不过,仅用于他。他果然,脸上出现了一些窘态。但几乎是同时的,他的眼神黯淡了下去。目光慢慢地随着头的低下而转移,盯住了那杯中微微回旋着的液体。一瞬间,屋内静谧无声,空气被凝结了,两个截然相反的呼吸清晰地呈现出来。猛地,花形抓起杯子,将液体倒入口中,一饮而尽。酒香从他的嘴角滴下,流溢整个木屋。
“上个新月,还没有等到他吗?”
平静的语气中有的是理解而不是关心。他深深地摇了摇头。
“没有,没有来……”
又一杯的酒,和着那没说完的字句,被他咽入了口中。
花形很会喝酒,而且,喜欢喝烈酒。一次,在对自己有绝对把握的情况下,我约他斗酒。但是,在我醉伏下之前,他还是非常的清醒。虽然他的眼神很茫然,口中还喃喃着什么,但我肯定,他没有醉。烈酒,口嚼酿,同样是清冽的酒色,但猛烈,入口即醉。这酒感,弥补了酒香的不足,让人更能回味。但在这个时代,这种酒的用途却只有两个,淹没失意者的愁气,突显王者的霸气。但是,在我看来,花形并没有失去执着的眼神,也不存在征服的欲望。在他身上,只有英气。这是第一次,他的举动出乎我的意料。而另外一件事,就是他,花形很喜欢谈他的往事。眼中忽而显现的茫然,可以看成是内心痛苦的反射。于是,我早就认为,花形有着一段需要让人避讳提起的过去。但是,让我诧异的是,第一次见面,他就将他的过去如故事般讲述着。后来,我才发现,他只有在说着故事的时候,才会英气勃发。但是,我一直都不知道为什么。我所筛选的他的故事只剩下了一个结果:师弟的离开,使他的生活中只剩下了和蔼的主人。他并不能忍受生命的残缺。于是,他依相伴时的记忆,每个新月都会去等待他的师弟。
“别喝了,这酒很烈。”
我看着桌上的三个空酒罐,阻止了他继续倒酒的手。
“我知道,不过我爱喝,放心,醉不了。”
他淡淡地移开我的阻挡,给自己又添了一杯。看着他的坚持,我有一丝不服。
“那就算我讨厌你满口这种酒味,行不?”
简单的一句话,使他的表情又触了一下,僵硬地笑了笑。
“那,就再喝一杯吧。”
他妥协了。这是今天的第二次了。我就知道,一旦我表露出这种拗劲和口吻,他就一定会投降。因为,那是他师弟的特权。
夜,有些深了,湿湿的气息开始弥漫。他环视了一下屋子,整了整棕色的外衣,站起了身。
“我告辞了。”
我看着他的神情,凝重而专注,仿佛是要去完成一个艰巨的任务。
“还是要去等他吗?”
“是啊。”
花形很坦然。
“我相信,师弟他……一定会出现的。”
“可是已经过了……”
本不想打击他的心情,但开口的仍是事实的真相和我的疑虑。
花形,没有受挫,反而一下盯住了我。他的眼中,充满了坚决与坚定,浓重到灼烧。他没有说什么,我们就这样对望着。许久,他终于收回了他的目光,一步步地走向了门口。“吱”地的一声,门被拉开了。我又听到了他沉沉但磁性的声音。
“我相信,就什么也阻止不了我。”
一瞬间,我对他萌生出了一种陌生,仿佛他已不是那个和我共烛共酒的朋友,不是那个容易发窘的花形。但是,我的潜意识又使我的话冲口而出。
“这个圆月,也去等他吧。虽然新月是一个约定,但已经过去,他说不定也会想和你共度满月的。”
话音落下,激起了他和我内心共同的激荡。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我是从不影响别人的习惯的。但是,花形却回应了我的紧张。
“谢谢,我会试。”
门虽然关上了,但他的余音仍萦绕在整个木屋。我怔怔地望着他走的方向,即使门已挡住了我的视线。
马蹄声清晰地远去。花形,片刻前的行动,言语,让我看到了另一个身影。一个我最厌恶的身影。
端过他的酒,我轻轻地将它放在鼻前嗅了嗅。酒发出了一种味道,在我的词典里,我知道那叫做熟悉。妥协似地闭上眼,我一仰头,将酒喝完。瞬间,一种不熟悉的辛辣味回荡在我的口鼻间,刺激了头脑。我抑制住自己咳嗽的冲动,但酒意却乘机留在了我的脸上。将脸颊靠上冰冷的桌子,我自嘲似的哼了一声,微笑再次出现在我的脸上。我醉了,醉的时候,我想了很多事。我猜测着,也许我一开始就错了,我并不了解花形。毕竟,两个人,作为两个不同的个体,是永远不会真正了解的。何况,我是连自己都把握不了的人;我想象着,那个另我厌恶的身影,如果并不是我的主意,而是‘他’的消极;我还发现了,其实人醉了的时候,可以很自由。……这天晚上,我一直醉着,在放纵思想中等待着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