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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红匆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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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声落尽处,黄尘飞扬。
骑在马上的人是清一色的长袍麻衣。厚布严严实实地将全身裹住,只露出清亮的幽深双眸。
麻衣很是普通,只是几人腰间佩带的镶着玉翠的钩月弯刀,以及那双齐膝的棕毛长靴,乍看上去是异族的服饰装着。
再看向那一匹匹火色血马,四蹄底处皆是星星点点的雪白,其余周身便是血一般的毛发,即是塞外少见的良种千里马,飞驰如箭,野性甚大,此刻居然能够如此温顺地被他人骑坐,想必那玉鞍上的四人定非等闲之辈。
蓦地,几斧利风迎面刮过,跑在最前头的汗血宝马灵动地闪了几下玛瑙一般清澈的双眼,而骑在他背上的人却丝毫无撼。只是他紧扎着的黑色头巾被卷了出去,随风远行。头巾下的是一头绸缎般细腻的长丝和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绝美面容。他的眉头迎风而紧皱,眉宇间不经意流露出的是一股无视红尘事物与历尽沧桑的淡漠。尤其是那双清亮的眼眸,淡得像一潭死水,难以想象他到底经历过怎样的事情,居然可以使一双俊秀无伦的眉目变得如此凛冽,胜似寒风冰霜。
又是一阵利风,他陡然间抓紧缰绳,双腿加紧马肚,马一声尖锐的长嘶,瞬时,在滚滚黄尘中飞驰而去。
* * * *
朱红色的金环扣门。
喑哑的推门声响彻整条沉寂的街道。
蜿蜒的院落,诺大的古宅,清幽的莲池,青瓦白墙,垂花挂落,粉墙黛石,素雅而明亮,古朴不失幽雅。
两个身着青衫的婢女端着散有铁观音香气的淡茶和上好的桂花千层糕走在前头引路,身后随行的是两位来自异域的僧人。其中一名看上去似乎已年过六甲,眉毛已全部花白,并且向两侧垂散,脸上布满了涟漪一般纤细的皱纹,层层堆砌。他的身子有些躬,脖颈瘦削,像是鹤的颈子。他干枯松弛的手掌中握着一串赤红的佛珠,在不停地捻动着。
与他离有半尺之远的地方跟着的是一名年纪轻轻的小和尚,还尚未拖去稚气,面容文秀俊雅,倒像是个因家境没落,无奈之下只好归依佛祖的世家子弟。
他们绕过了层层庭院,小和尚特为留心地记下了几个亭轩的雅号:听雨斋、迎仙斋、拾雪斋与莫问斋。
最后,他们被带到了一个种满桃树的院落。玉石铺成的石面上散落着厚厚一层红色花瓣,像是方才下过一场花雨,淡淡清香扑鼻,让人顷刻间忘记了红尘恼事,心旷神怡。
两个青衫婢女在大堂前停住,向身后的两位僧人行礼道:“两位大师,已然到了。”
两位僧人伸掌回礼,待微微仰起头,望向了高处木匾上的三个红色大字:
“沁桃斋”。
其中一个名位紫若的婢女轻轻推开雕花紫檀的木门,恭恭敬敬地对里头道,“夫人,两位大师已经带到了。”
顿时,清冷的蝶粉香从堂内幽幽传来,许是距离过远,无法看清堂内的事物,只听到一个明澈如水的声音徐徐而出,“知道了,请两位大师入堂吧。”
婢女应声将其引进,两位僧人踱步跨进雅致清净的大堂之中,只见到一个背对着他们十步之远的灵秀身影。
从影后看去,她似乎正在祭拜红阁上的灵位,难怪会闻到一股浓郁的蝶粉香气。
片刻,身着鹅黄罗衣的女子转过身子,利落地将两位僧人引上坐榻,自己随后也跟着坐下。
“秋霜实是抽身不便,尚未远迎,可谓失敬,如有怠慢,还请两位大师多多包涵才是。”清泉般流淌地声音中充满了歉意与恭敬。
年迈的老僧合掌致意,“阿弥陀佛,施主言重了。”
见到如此典雅清馨的院落与殿堂,坐在一旁的小和尚好奇心忽起,想着来时看见的那些有雅致名字的斋轩,更是兴奋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抬头四顾,无意间瞥到了那个名为秋霜的女子,年纪不过二十刚刚出头,言语起来却是如此老练成熟,想必也是门香书第的闺秀。再看她的容颜白皙精致,幽深灵慧的双眸中溢着温雅的气息。她盘起的黑色发鬓上仅仅插着两支金色凤钗,却已是夺人眼目。身上的飘逸黄裙恰恰衬出她的灵秀轻柔,竟不觉让他想起两句诗来: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当下陡然发觉不该不该,乱了佛心,真是罪过罪过,刚又抬起头来,恰好又撞见了那美丽女子的眼眸,不禁慌忙垂头,面红耳赤的念叨着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秋霜也无心于那小和尚的异常,只是收回视线望向年老的僧人,面露难言之隐。
老僧似乎有所察觉,一丝微微的笑容在他干裂的皱脸上徐徐散开,像模糊的雾气。他静静捻着佛珠,道:“贫僧本是出家之人,不便干预红尘琐事,如今施主特邀贫僧来此贵府,大概当下也是被逼无奈。若是贫僧余力能助,那自然是要尽力而为的。”
秋霜无奈轻笑,如花样娇嫩的脸上多了些释然,轻声道:“还真是让大师猜着了,秋霜确是为此事相求,不知大师可否费力相助?秋霜自是感激不尽。”
小和尚在一旁听两人的对话早已是观雾瞧花,不懂究竟。本想问师父是何事,却又不敢直视秋霜,怕被佛祖责骂依恋红尘,只好静坐一旁含言充哑。
老僧闻言,微微轻叹,粗糙的眉宇间流出一丝不显山露水的哀伤,“善哉,善哉,上天固有好生之德,既然施主如此坚持,贫僧也不好推搪……”良久,他道了一句让人心生寒意的话,“怕是贫寺定要遭此一劫,天意又岂敢违,阿弥陀佛。”
秋霜听着,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喜是忧,竟似有些不堪言语的痛楚,像风吹娇花,无奈寒风硬,花但无力迎,让一旁的小和尚不禁也跟着有些难过。
好一会儿的沉寂过后,秋霜向身边的婢女吩咐道:“紫若,去把少爷接出来吧。”
紫若听罢,眉心忽然一紧,似乎已然明白了主人话里想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应了一声,随后便向厢房内走去,临去前,还深深地望了一眼主子。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无处说起。
窗外桃花纷坠。
怕也是在静默叹息罢。
天意如此,
又怎能违抗得了?
片刻,婢女紫若掀起琉璃珠帘,从房内领出一个三、四岁大小的男孩儿。孩童一身华服,头饰上镶有皇室的明玉,五官清秀,全身上下居然已能透露出脱俗的气息,想必长大后也定然是不同凡响的人物。
他那双绝美的大眼睛盯着老僧不停地看,蓦地咧开小嘴一阵清脆的嬉笑,随即甩开紫若的手,张开双臂向老僧扑了过去。一边跑还一边叫道:“爷爷抱抱,爷爷抱抱——!”
秋霜见此情景,禁不住热泪满眶,赶忙用绢帕遮掩起来。
老僧见这个孩子如此举动,心中竟也泛起红尘中人的酸甜苦涩。莫非真是与这孩童前生有缘不成?是自己欠下了他什么还未偿还,所以今世才得与同他相见?
老僧俯身,伸出枯木一样爆裂却温暖的双手,轻轻将孩童托与怀中。定睛凝视着眼前冲他嬉笑的男娃娃,那双通透无暇的幽黑眼眸仿若似曾相识,曾几许,曾何处,难道自己在年少俗衣时的梦里曾见过这双俊秀异常的眼眸么?就像一潭深不可测的湖水,静悄悄地,将他吸入从前的过眼云烟之中。
一股伤感在老僧眼中潺潺淌出,他慈爱地笑着,宛如一个爷爷对待亲孙子的模样,充满了爱抚与宠溺,“小施主,你可真愿意同贫僧回去?”
小男孩先是忽闪忽闪亮晶晶的大眼睛,随后嘻嘻一笑,转头对秋霜挥了挥白嫩的小手,盈盈笑道:“娘,晏儿跟你说再见,晏儿要走了!”
此刻,秋霜终于泣不成声,一把低下头抚面而泣,是不舍,是心痛,是酸楚,还是此时的于心不忍?
可是,她又能如何?
不送走他,他早晚是一死,长痛不如短痛,只是,万没想到他堂堂一国之君,却连这么小个孩童也不肯放过。
撅地三尺地找,她又能有什么法子?已经是守不住他了,守不住,就要托给比自己强的人继续守。
总之,决不能让他去见他死去的亲娘和亲爹。
就这样最好,了了红尘,归了佛祖,一切就有个了断了。
这样是最好的决定。
窗外一阵清风吹起。
桃花瓣漫天飞舞。
朱红色的窗子咯吱作响。
风清云淡,
怎会明白这人世之苦?
朱红色大门前,空旷得只余碎石黄沙。
她做了个辑,深深地弯腰垂首,道:“大师,这孩儿生性顽皮,可是资质不愚。聪颖可佳,他很乖,也不会挑饭捡菜的……”说到这,她发觉不应该,便只得含言,重道:“大师,秋霜就把晏儿托付给您了,秋霜在此不胜感激!”
说罢,她仰起泪水涟涟的双瞳,碰上那黄珠慈祥的老眼,竟也放心了甚许。
老僧点了点头,躬身,仅道一声:“阿弥陀佛。”随后,便牵着小男童步向空空如也的街道。小和尚回顾了秋霜一眼,紧接着追去。
三人并行在雾色之中。
秋霜直直地盯着远走的身影不肯离去,紫若在一旁也微微叹息 。
小小的孩童没哭没闹,在远处的道路上,转过身,只是深深地望了秋霜一眼,那眼神似乎在告诉她:不必担忧,不必伤痛。
寒风乍起。
良久,秋霜被紫若搀扶着回到院落。
她站在院落中,望向了莲池,悲伤的目光定定地停留在被风吹皱的涟漪上……
来的真是时候。
马蹄声。
近了。
秋霜轻轻闭眼,像是想到了些什么,长长吐出一口气,低沉地唤了一声:
“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