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日出，夕边语》锁李

13、刹那芳华故人去

　　盛京昌都，一阵哀鸣的钟声自紫华宫内传出，这是陛下后妃薨逝的钟声，一声声的传到朝街之上，楼阁之内，也传入揽欢楼中赵炎烨的耳内。

　　赵炎烨听到这钟声，手里的金盏玉虹杯应声而落，无声跌翻在地，杯内的酒缓缓的渗入棕红的马毛地毯，屏风内云烟的琴声也随之戛然而止。

　　赵炎烨后退一步，跌坐在身后的椅上，此刻他心中早已波涛汹涌，但他还是不敢确定这钟声是为谁而鸣，坐在椅上，他轻轻的叫了声，“无声。”

　　他声刚落，一个脸戴面具，身高七尺的黑衣男子便不知从哪里冒出，立马便出现在他面前，对着赵炎烨行礼，“主子。”

　　“你去，看宫里哪个后妃去了，速去速回。”赵炎烨吩咐。

　　“是。”无声应后，立马消失了。

　　这个名唤无声的男子，正是赵炎烨暗中培养的隐卫，共有四名，分别唤做“无声”“无息”“无应”“无求”，而无声正是此四人中年龄最小，也是武功最弱的。

　　无声和无息二人只负责在昌都城内较保护赵炎烨安全，另打探紫华宫内外的各路消息。

　　无应和无求则在赵炎烨出城之后，时刻保卫他的安全，另搜罗边界各国各种情报。

　　无声消失后，赵炎烨拿起手边的茶杯，便开始不停给自己倒酒，此刻的他已顾不得讲究，他需要做另外一件事来缓解自己不安的情绪，来否定他脑子里的怀疑。

　　他不相信这钟声是为自己的母妃而鸣，但是他又害怕会是他的母妃，他已然没了方寸，这是他自记事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害怕，什么是未知的恐惧。

　　就算是他幼时看见父皇因母妃说了一句，“陛下，臣妾不是宛柔，臣妾是芳华啊……”而被父皇掌掴，从此在冷宫生活十余载，他都没有感到过如此害怕。

　　他好像被置于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黑暗中，他似乎看到一点烛光，他拼命的朝那点烛光跑去，他想要抓住它，但是他似乎永远跑不到头，他明明把那点烛光抓在了手中，但是当他摊开掌心，却发现什么都没有，他身边仍旧是无边的黑暗……

　　他觉得很无助，很惶恐，很害怕，他不喜欢这种感受，或者说很厌恶。

　　屏内云烟见他如此，也没退出，也没应答，她不知道她此刻还能做什么，只能静静的看着，但是她此刻看着他，似乎有一丝丝的心痛，但是很快，这丝心痛就被无声的寂静淹没了。

　　不到半柱香功夫，无声已回到流烟阁，赵炎烨看着他，未讲片言。

　　“主子，是华妃。”无声回完，埋下了头。

　　赵炎烨听到无声如此说，内心自欺欺人的想法全面崩塌，差点就失声痛哭。赵炎烨忍了又忍，问道，“因何？”

　　无声回答，“突发恶疾。”

　　“仔细点。 ”赵炎烨吩咐。

　　“今早陛下离去，宫女服侍她用过早膳后，突然晕倒，太医赶到，已无气息。”

　　“哈哈，她们果然下足了功夫，她们就那么盼望着我死吗？她们就那么想要那个太子之位……”赵炎烨说完，忍不住苦笑。

　　“主子，节哀。”无声劝了一句。

　　“你们退下吧。”

　　“是。”

　　无声退下之后，赵炎烨拿起桌上的酒壶，起身准备离去。

　　云烟见他欲走，站起身来道：“晏公子如果打算进宫的话，可要想想后果，你这一进宫，不止你苦心经营的无情放荡的形象便毁于一旦，只怕公子离宫门越近一步，公子性命就越危险，公子可要考虑清楚。”云烟说完，又缓缓的坐下。

　　“谢云烟姑娘提醒。”赵炎烨说完，拿了一壶桃花酿，头也不回的踏了出去。

　　赵炎烨往后门出了揽欢楼，自牵了一匹白马，骑上便朝城外疾驰而去，无声和无息见了，赶紧骑了马去追。

　　赵炎烨一手拉住马缰，一手拿了酒壶，便往口里灌酒，溢出的酒打湿了赵炎烨胸前的衣襟，往日桃花酿的甜美香气此刻灼热的冲击着赵炎烨的眼睛，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呼啸的风声掠过赵炎烨耳际，赵炎烨扔了酒壶，拿起马鞭，奋力的抽打着马儿，他犹嫌马儿跑得太慢，驾…驾…驾……

　　泪眼朦胧中，他仿佛又看到他的母妃对自己宠溺而又温柔的笑容，也看到了母妃偶尔绝望的神情。

　　她的母妃曾冠宠后宫，但是当母妃对陛下说出“陛下，臣妾不是宛柔，臣妾是芳华啊……”之后，她就被陛下狠狠的掌掴。

　　“朕说你是宛柔，你就是宛柔，如果你不是宛柔，就马上搬去冷宫。”

　　“臣妾愿去冷宫……”

　　从此，一朝盛宠的华妃被打入冷宫，连带十五皇子赵炎烨也一道移居冷宫，无诏不得见圣颜，这一住，便一直到华妃香消玉殒。

　　他犹记得幼时那些妃嫔们总会跑到冷宫来，故意说一些难听的话来侮辱母妃，给母妃难堪。

　　“你以为你还是德蒙圣宠的华妃吗？你不过是陛下手里的一个玩物而已。”

　　“你由始至终都没有得到过陛下一丁点的爱，你不过就是一个牺牲品，只有陛下寂寞空虚的时候，你才有用处。”

　　“你不过是乡下的野女人，陛下不过图一时新鲜，你才有今天，你以为你真的是大家闺秀吗？现在陛下的新鲜劲已经过了，如今住这冷宫也是你咎由自取，自找苦吃。”

　　“如果陛下心是一座山，我们便是山中的一颗石，而你芳华，就如一粒微尘，只风一过，就会消失。”

　　“你和你的儿子，永远都得在这冷宫里待着，你的儿子，因为你这个母妃，将永无出头之日。”

　　“你如今深居冷宫居然还让陛下夜夜驾临，真真是个狐媚子，连你生的这个儿子也是一副狐媚相，你们就一直住这冷宫里，不要再出去祸害别人了。”

　　当时的魏良人对母妃悄悄耳语，“晏芳华，你只是一个陛下记忆中的女人，只要你消失了，陛下自会醒过来了，你在冷宫还这么不安分，夜夜绊住陛下，害我难产之日都未见陛下一面，你好狠啊，我会恨你一生，所以只要我在一天，你就永远别想从这冷宫里走出去，包括你的儿子，永远都要被我踩在脚下，我的孩儿没了，必让你的儿子给他偿命，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可得好好看住你儿子，虽然现在陛下还护着你们，但是我可不敢保证哪天宫里突然就多了一个小孩的尸首……”

　　小小年纪的赵炎烨听到这些刺耳的话，随手拿起扫帚赶她们出去，然后安慰母妃，“母妃别难过，那些妃嫔都是胡诌的，父皇那么疼爱母妃，怎么舍得让母妃吃苦，一定是父皇被那些恶毒的女人骗了才会如此对待母妃，母妃放心，早晚有一天父皇会接我们回仪卿殿的。”

　　这个时候华妃总会抱着他，“炎烨，没关系，母妃还受得住。”她总是会宠溺的摸摸赵炎烨的头，“幸好，母妃还有你，母妃此生已知足了。”然后冲着炎烨释然一笑。

　　然而，当赵炎烨看到父皇夜夜来冷宫却从不留夜，而他和母妃也依旧住在冷宫，再加上母妃稍纵即逝，失落绝望的眼神，他明白了，那些妃嫔们说的都是对的。

　　当时他以为母妃只是放不下心里那仅存的一点点自尊和骄傲，才会选择住在冷宫，为此他还在心里责怪过母妃。

　　但是现在他明白，母妃这一生都只是为了他而活，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能好好的活着，朝堂的太子之位，后宫的后位之争，从来都不是母妃能染指的，她只是乡下的一个野丫头，她唯一想做的就是趁自己还活着，倾尽一切保护她唯一的孩子，不惜让他怨恨，不惜以牺牲他的名誉为代价，她只想让他活着，仅此而已。

　　所以现在才会有一个纵情好色，放荡不羁，对自己娘亲都冷漠无情的十五皇子，赵炎烨明白母妃为他所做的这一切，他不想轻易毁掉母妃十几年来为他建立起来的一切，他要让世人皆以为，他还恨着他的母妃。

　　所以即使是她永远的离开了他，他也不能去见她最后一面，因为只要他一踏进后宫，他就会被现在的魏夫人取了性命，不，他不能回去，他现在还没有能力与魏夫人一争高下，或者说没有实力和当朝的魏太尉抗衡……

　　他还要继续活下去，为母妃讨回她应得的一切，而那些伤害过他们母子的人，他都要让他们付出惨痛的代价，甚至性命。

　　他恨那些狠毒的妃嫔们，那些人的话犹如一把利刃，狠狠的扎在母妃和自己的心里，一碰即痛，无法自拔……

　　他更恨父皇的铁石心肠，母妃你用自己的生命在爱着父皇，而父皇却用你的爱要了你的命，他既不爱你，何必夜夜来宠幸你，把你置于风口浪尖，还让你枉送性命……

　　而他最恨的却是那个叫宛柔的女人，因为那个不知名，未谋面的女人，他和他的母妃，忍受了近十五年的羞辱……

　　而此时，他的母妃去了，或许他该为母妃感到高兴，因为她终于解脱了，她可以不必再屈辱度日……

　　泪水爬满赵炎烨的脸庞，呼啸的风吹干了赵炎烨的泪水，他感受到了脸上传来的刺痛，

　　刹那芳华故人去，
　　独留孤炎忆慈颜，
　　痴骨一朝染白眉，
　　一壶浊酒醉红天。

　　赵炎烨向着一碧如洗的天空，仰天长笑……

　　赵炎烨又狠狠的抽了几马鞭，马儿吃痛，奋力奔驰，略有醉意的赵炎烨禁不住马背上的颠簸，被马儿狠狠的甩到路边的草丛里。

　　赵炎烨自马背上甩下，在草丛里滚了几下，便昏睡过去了。

　　后面赶来的无声和无息，并未注意到深草丛里的赵炎烨，只朝那白马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