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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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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兰从宫门一路走到皇帝寝宫,虽然打着伞,却故意弄湿了左肩和衣袖,加之不可避免的被雨水打湿的裙摆,是以跪在皇帝面前时,便自然带出几分匆忙和狼狈。
皇帝却似乎对此视而不见,质问道:“朕令你下使天启,如今使队还在天启,你怎么玩忽职守,自己回来了。”
初兰道:“回禀母皇,此次下使顺利 ,诸事已毕,儿臣本是率使队一同返回,只天启皇帝欲以护送为由,派大军压境,儿臣恐其存不臣之心,不得已才金蝉脱壳,独自返回大颜,原想以此化解,未料却忽闻亲王宾天之噩耗,忙日夜兼程回京。”
“你倒是一片孝心……”皇帝沉着脸道,“既是如此,你返京之后,既不向朕复命,又不是去祭奠亲王,倒是第一时间去了刘府,你这是去哪儿尽孝了?”
初兰才入京,她便得到禀报,她是有些吃惊,却也是预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初兰走后,她召了雅容回京,意味着什么,初兰不会不明白。此番她匆忙返京,看来是并不明白她的良苦用心。她虽然不悦,却也可以理解。真正让她惊诧动怒的,是闻得初兰入宫之前去了刘府。她原就怀疑刘子安与初兰有私交的可能,如今她才返京,不拜母皇,不奠王父,迫不及待地往刘子安府里去,她这是紧着去找刘子安为她出谋划策?
初兰叩首道:“母皇恕罪,儿臣入宫途中偶然得知刘大人病危,只怕挨不过一天半日,儿臣再三思量,只恐有些话此时不说,抱憾余生,是以才转去了刘府。”
皇帝心中惊疑,面上却仍只一副不悦之色道:“是么,看来你与刘子安倒是交情匪浅。”
初兰额头抵着地面,故意沉默了一会儿,方慢慢地直了身子,却只垂着眸子不看皇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似终于鼓起勇气似的,开口道:“儿臣与刘大人谈不上什么交情,只是……”初兰故意顿了一下,似有难言之隐,“只是……因为元衡,儿臣不忍刘大人孤苦而终。”
皇帝心中一颤,当日胡太医向他回禀,说元衡之病与元朔极似,她便隐隐生了怀疑。元朔之病是传自刘子安,刘子安有家族遗传之疑症,传男不传女,雅容虽从未发病,却传给了元朔。
她曾怀疑过元衡之症与刘子安有什么关系,但那个璞玉与刘子安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她只想,会不会是胡太医诊错了。这会儿忽听初兰说了这话,便立时明白,胡太医没有诊错,元衡果真和刘子安有关系。
这个所谓的“关系”是什么,她大概已能猜到了,可一时间却不愿相信,仍存一丝期许:也许只是同族旁支。
“刘子安是元衡的外祖父。”初兰的话断了皇帝最后一丝他想。
皇帝脑袋里嗡嗡作响,她该作何反应,是做出几分惊诧之色,还是阴沉镇定、一切皆在掌握的从容,一时间,她甚至全无考虑了。
刘子安,他居然另有子嗣!
皇帝许久没有开口,初兰很想抬头看看母亲此刻脸上的表情,但她还是忍住了,假装没有发现皇帝因此事而生出的复杂情绪,只垂着眸子道:“儿臣原也不知情,是儿臣出使前夕见了林景皓一面,才始知内情。”
“林景皓?!”皇帝终因震惊脱口而出。
“是。”初兰低眉颔首,“儿臣瞒了母皇多年,林景皓才是元衡的生父。”
林景皓才是元衡的生父,这句话如钟杵一般敲击着皇帝的心口:林景皓是刘子安的儿子!
初兰道:“儿臣与林景皓和离之后才发现身怀有孕,时母皇误以为元衡的生父是璞玉,儿臣因不想与林景皓再有瓜葛,才让璞玉担了虚名。年前清朋党、肃贪腐一案,查到林景皓及刘子安,儿臣虽与林景皓早断了干系,但因他到底是元衡的生父,儿臣终归是存了私心,不忍林景皓获死刑,只不想林景皓最终却独替刘子安单了罪名。对于林景皓为何死心踏地做刘子安的羽翼棋子,儿臣心存疑惑,唯恐其不知悔改,一错再错,故而在其离京前见了他一面,想要探明原委,劝其早日脱离刘党,莫要辜负了皇上隆恩浩荡。就是那日,林景皓向儿臣坦白了其与刘子安的关系。因为这一层关系,刘子安多年来一直悉心栽培提拔林景皓,也是因为这一层关系,肃朋党案发后,林景皓让吴成玉把直指他的罪证送到了您面前,自甘揽罪。”
初兰的一番话,于皇帝似拨云见日,刘子安和林景皓的关系其实虽然不可思议,但思及过往却又似呼之欲出,年前肃朋党一事吴成玉送来的证据,他以为是刘子安的授意,意欲弃子,却不想是林景皓为维护父亲,自行为之。
皇帝心下一沉,却原来自己倒是成全了他们父子情深!
皇帝压下内心复杂的情绪,道:“这么说,你是到刘府认亲去了?”
皇帝语带不悦,初兰却并无惧色,只平静地道:“不是认亲,只想刘大人不论罪责深浅,到底是为朝廷奉献半生,终身没有成家,若刘大人知有血脉延续,或能得些许慰藉。”
皇帝道:“结果呢?他可有慰藉?”
初兰道:“是,刘大人走得很安详。”
皇帝语滞,半晌,方道:“他……殁了?”
“是。”初兰道,“刘大人殁了。”
皇帝又是半晌没有言语,她知道刘子安早就病入膏肓,不过是在熬日子罢了,能拖到今日,已是不易了。他二人纠缠这半生,太多的恩怨情仇,早已超了生死带来悲痛。只是她才知他竟然另有私生子,他就殁了,就好像被人一巴掌打在脸上,一剑刺在心口,却半分不给她机会反击、恼火,甚至做丝毫的反应。她只能生生地受了这一掌,挨了这一剑,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初兰低着头,默默的等待着,皇帝沉默的时间越长,便说明此事对她的触动越大。初兰心中因反抗母亲、刺痛至高无上的皇权而忽生出些难言的快意:您爱了一生,护了一声的男人,其实早就有别的女人了;您一心疼护器重你们的女儿,他器重栽培的却是他与别人的儿子!
许久,皇帝终于再度开了口,却只字不提刘子安,只道:“元衡的身世,你瞒了朕这许多年,如今为何不再瞒下去了?”
初兰抬眸望向皇帝,道:“儿臣当年不说,是因为情所困,只想彻底断了与林景皓的所有干系;后来不说,是心有所忌,只怕林景皓勾结朋党,会累及母皇疑儿臣与他有私亦有参与。如今,儿臣再没什么顾忌,是以没什么可瞒的。”
皇帝道:“不再为情所困,不再心有所忌了?”
初兰道:“于情之一事,这许多年儿臣已经看淡了。至于所忌之事,若母皇信任儿臣,纵儿臣陷足泥沼,被泼污秽,在母皇眼中亦是清者自清,若母皇不信儿臣,纵儿臣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亦是无用。”
“你这是话中有话啊。”皇帝道:“你是在怪朕对你缺乏信任,以致让你这许多年如履薄冰,心有所忌?”
“儿臣不敢。”初兰叩首道:“儿臣心知,信任并非凭空而生,必要自己行端坐正,才担得起这份信任。只似肃朋党一事,儿臣因元衡一事对林景皓存了偏颇私心,便也不怨母皇疑儿臣与其有私,多番试探。”
“儿臣只是不明白……”滞了片刻,初兰抬头直望着皇帝,道,“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让母皇流放儿臣于天启。”
皇帝未料初兰竟然直接把话挑明,微至不察地蹙了下眉头,一时间竟也无言以对,下意识地想要回“朕下旨你出使天启,何时说流放了?”,只见初兰目光坚定,毫无闪躲,甚是毫不掩饰地带出了几分不满,到了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脸上愈发笼了阴霾,索性开口道:“你既知朕的心意,也该明白其中缘故,又何必千里迢迢地赶回来质问。”
初兰凝着皇帝,半晌,眸中泪光闪动,唇边浮上一抹淡淡的笑容,带了些许绝望的苦涩:“儿臣不明白……从小让母皇报以期望的就只有大姐和二姐,不,或许二姐也算不上……母皇偏爱大姐,世人皆知,大姐人品贵重,宽厚仁爱,文武全才,众望所归!儿臣从来不敢于母皇跟前争宠,也从未有过争宠的心思,更不存半分嫉妒之心。儿臣只想安分守己的度日,不期如大姐上马杀敌,下马治国,只承欢母皇父王膝下尽孝,亦是毕生所求了。”
“儿臣的心思,母皇不知吗?知女莫若母,儿臣不信母皇不知儿臣的心思。”
“但是母皇却不能全了儿臣这个奢望,母皇需要一个人去制衡权力越来越大,野心越来越大的二姐,所以母皇抬举儿臣,重用儿臣,甚至在御驾亲征天启之时让儿臣同二姐一并监国。二姐谋逆,事败被禁,大姐远走戍边,这几年儿臣为朝事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到头来,只换得一个流放异国。”
“从小到大,儿臣每一步都是按着母皇给儿臣指的路,都是顺着母皇的心意,儿臣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到最后落得如斯下场。”
“你走的每一步都是按着朕给你指的路?都是顺着朕的心意?”皇帝反问道,“于尚辰谋逆一事上,可也是朕给你指的路,是顺着朕的心意?”适才初兰所言句句看似言辞恳切,只连素日不能说的大不敬的话都说出口了,看似情真意切,但几分真几分假,她却不敢断言。如此,她才点了尚辰谋逆一事,就是要看看初兰的反应,看看对于此事她会不会佯作不知的回避。
初兰蹙眉片刻,道:“原来,母皇是疑尚辰谋逆一事,是儿臣暗中筹谋。那如今,母皇是不是也疑是儿臣派人刺杀了尚辰啊?”
皇帝未料初兰非但不对尚辰谋逆一事佯作不解,反而还提了尚辰之死,让她心中更笼了疑惑,对于尚辰被害,她的确疑过初兰,现下初兰自己点破了她的猜疑,不知是当真问心无愧,还是反其道而行之,置之死地而后生。
“可是你吗?”皇帝凝着初兰,不放过她脸上任一细微的变化,
“儿臣说不是,母皇信吗?”初兰亦不闪避皇帝的目光,直面皇帝的审视。
一时间,屋内一阵沉默。
半晌,初兰忽地笑了,笑得放肆,笑得苦涩,随即仰面收声,垂下泪来,良久之后,望着皇帝,满面是泪地道:“儿臣还记得当年母皇总说在姊妹当中,最属儿臣心地纯良、温和宽厚,说儿臣有一副菩萨心肠,才这几年的功夫,如今母皇眼中的儿臣却变成了阴险狡诈,谋害姐妹的野心家,可笑……真是可笑……”
皇帝见初兰之态,只似当真是受了冤屈,继续心存试地道:“世事变化、人心无常,朕自然希望你始终如初。”
初兰不无讽刺地道:“母皇说的是,世事变化无常,人心亦是变化不定。母皇器重大姐之时,她是仁爱大度、文武全才,后来您遣她去戍边,是觉她心存不轨,构陷姐妹,如今召她返京,她便又是人品贵重、众望所归;儿臣为母皇所用之时是心地纯良、温柔宽厚,如今失了利用价值,便是阴险狡诈,谋害姐妹。可见,这人心之变化不过是评母皇之心罢了。”
“放肆!”皇帝一脸愠色地嗔怒。
“儿臣诚惶诚恐二十余年,倒真是想放肆一回。”初兰自嘲。
皇帝审视着初兰,做出了最后的试探,只做洞悉一切的一声叹笑,目光冷峻地盯着初兰道:“你以为你今日来这里说这些话,便能‘一证清白’?你今日句句狂言,欺君犯上,不过是罪上加罪,你以为朕不会治你死罪?”
初兰道:“儿臣虽有愤懑不甘,却也知母皇是明君慈母。当年尚辰不论是不是被人设计,作乱谋逆却是事实,母皇都未治其死罪,如今儿臣不过是些莫须有的罪名,如果母皇有心问罪,亦不会以下使为名遣儿臣去天启了。”初兰说着,语气转柔道,“儿臣心里明白,母皇对尚辰囚禁余生也好,对儿臣流放他国也罢,虽看似绝情,实则舐犊情深,母皇是用心良苦,想给我二人一个平安的余生。”
皇帝心口一涩,原来自己的这些心思,初兰全都懂。
初兰望着皇帝意味深长地道:“儿臣不怨母皇不信儿臣,猜忌儿臣,儿臣只怨母皇这‘绝情’来得太晚。”
皇帝一怔,但闻初兰幽幽地道:“如若母皇对二姐、对儿臣从一开始就如斯‘绝情’,亦不会有今日了。”
初兰说完,长舒了一口气,似是做了怎样释然的决定,俯身叩首在地,平静地道:“儿臣结党营私、构陷姐妹、口出狂言、欺君犯上,请皇上治罪。”
初兰俯首在地,半晌亦未得回应,许久方闻得皇帝有所动作,却不是开口,而是起身回了内室。
初兰不敢动,甚至连呼吸的节奏亦不敢有丝毫的变化,就这么俯首在地的跪了一柱香的功夫,方从内室走出一女官,到她跟前轻声道:“公主,皇上让您回吧。”
初兰心中豁然一松,却也不敢有所表现,仍是跪了片刻,方缓缓抬头,只做心事重重地模样从寝殿退了出去。
初兰走出皇帝寝殿之时,外面仍在下雨,比她来时还要紧些。
时寝宫门口的当值女官见初兰似是心神恍惚地走入雨中,匆忙上千给初兰撑伞递,敬声唤道:“公主,仔细淋了雨。”
初兰只似未听见一般,并未接伞,走入雨中径直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