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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

  •   曾经门庭若市的林府,现如今已变得门可罗雀。初兰到的时候,大门并没有关,她直接推门进去,令人在外院等候,自己独自进了内院。

      直到进到院内,方有个小厮迎出来,见是初兰忙跪在地上。初兰没有理,径直往里走。

      进到屋中,林景皓正在收拾东西,并无仆人帮忙,他自己似乎也不着急,一边收拾一边随手翻看书籍字画,见初兰进来,也并不显得吃惊,只示意跟进来的小厮退下。

      “这个时候,你不该来。”待小厮退下,林景皓开口道。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避忌的了。”初兰道,“母皇得了孙玉死前留的一封请罪信,是我疏忽了。”

      林景皓随手把手中的书仍在木箱上,道:“世事总有成败……”

      “还没有败。”初兰打断林景皓的话。

      林景皓欲言又止没有接话,转过身去,复又收拾起东西来,心思却全不在此,只把东西放到箱子里,摆一摆,又拿出来,把这个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随手又放在另一个箱子里。

      初兰也随手拿了桌上摊开的一堆书,一本一本整齐摞好。

      两人一时无话,各自想着心事。初兰觉得自己有千万句话要说,可话到嘴边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觉有些话自己不说,他也明白,而有些话这会儿说了,亦无半点儿作用,徒增悲凉罢了。

      只当初兰以为林景皓离京前二人最后的一次见面,便要在沉默中结束时,林景皓忽然开口道:“我生母曾是他府中的花匠……”

      初兰一愣,只见林景皓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手上的动作,坐在一木箱上发怔。

      初兰待反应过来,只觉身上每根汗毛都立时紧张起来,林景皓口中的“他”显然是指刘子安。她没想到,林景皓会在这个时候忽然对她讲起这些,那个他曾经极力避免与她提及的隐衷。或者这一次对他的打击真的很大,又或者他真的觉得这次见面会有可能成为二人此生最后的相聚。

      四周安静得出奇,初兰凝着林景皓,只许久也未闻得他说下去,似是提起这段隐藏已久的秘密,让林景皓自己也有些吃惊。

      只在初兰开始觉得自己刚刚是不是幻听时,林景皓方又幽幽地开了口,却并未望着初兰,更像是在自言自语,缓缓地开始了他的讲述:“当年他在京为官,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突遭变故,被贬至外省,失意之下,一时醉酒……”林景皓顿了顿,带出几分局促,“事后,他将我生母赶出了他的府邸。我生母离开之后,方发现怀有身孕,走投无路之下便去投靠了自己的姐姐,后来生下了我,为了生存,便假说是姐姐姐夫的孩子,是以,我户籍册上所登载的父母,其实是我的姨父姨母。”

      初兰心口突突跳得厉害,虽然早有猜测林景皓与刘子安的关系,但是亲口听林景皓讲出来,却仍觉不可思议。

      “我养父在我出生不久便去世了,我养母在我幼年的时候也去世了,我生母为了活命只得做起老行当,去大户人家做花匠,自然是不能带着我,如此,我六岁以后的日子基本上都是一个人过来的。我生母赚的钱不多,勉强够糊口,可她却把所有的钱都请了先生教我读书。其实我那时连肚子都填不饱,好在乡邻都是与人为善的好人,都乐意施舍照顾我。现在想来,我该感谢她,若非她的坚持,我现在不过是个混沌无知的乡下汉罢了。”

      初兰闻得这段往事不免心酸,林景皓讲得却甚是稀松平常。

      “我生母对于让我读书的执着,源于对那个人的爱慕。我从小就知道我的生父是谁,虽然我生母被他当个瘟神一样赶了出来,但她对他的崇拜却一丝不减,并且毫无保留地统统灌输给了我:他是谪仙一般的男子,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国士无双,将相之才。”说到这儿,林景皓叹笑着摇了摇头。

      “关于他的传说,并未因为我生母的过逝而消失,反而因我后来的入士,听得越来越多。我中探花那年,第一次见到他,我那时少年得志,正是志得意满,人前显胜的时候,说了些关于朝廷税制的言论,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与我说,若我能有升任京官的一日,让我去找他,他愿助我一展抱负。”
      “因着这句话,几年时间,我拼力崭露头角,甚至得到了德郡王的青睐,更暗示欲招我为驸马。我是不愿的,平步青云、高官厚禄,我凭自己的本事也能做到,根本不用攀龙附凤,况若做了驸马,于仕途便是一眼望得到头的死路了。只之后的事,我也曾与你说过,我的病情日重,只似不知哪日便会命止于此,我很害怕,急功近利之下,选择了这条路。”
      “我终于升任京官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去他府上拜会。与我当年高中探花之时不同,那时的他对我却并无赞赏之色,我能感到他言谈中带出的鄙夷,我能理解,拽着公主的裙角往上爬,确实不光彩。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向他、向世人证明我自己。他能做大颜第一男子内阁首辅,我亦能做大颜首个一品驸马!”
      “然世事并未如我预想的那般发展,他虽对我并不十分赞赏,却很乐意处处提携,我初时也感到困惑,甚至想过他是不是已经知道我的身世了,可我在他眼中根本看不到一个父亲看待儿子的眼神,直到后来皇上因他的举荐突然说要任我为户部尚书,我才明白他的用意,他是想找人做他的傀儡,那时他就已经开始为自己铺垫后路了,若有朝一日失势,我便是他的挡箭牌、替罪羊。我当时并不知道他为什么选中我,只觉自己到底年轻,对他异于常人的憧憬在他眼中大概是无所遁形,因此被他看中。”

      初兰闻得林景皓所言提及,已是二人婚后之时,只他口中往事中的自己,却和她记忆中的那个他大相径庭。她印象中那时的他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眼神中透出的自信与云淡风轻,让她觉得仿似世间一切都尽在他掌握,而他回忆中的他,却只是一个心怀对父亲的憧憬而努力奋进,会害怕、会困惑、会自疑的寻常人。

      林景皓接着道:“他的举荐让皇上认定了我是他器重的党羽,皇上是断不容我在你身边的,其实,我也不是没得选择,我知道,只要我辞官,便彻底断了为他左右的可能,皇上也不会执意为难。”林景皓凝着初兰道,“我是曾有过这个打算的,甚至写好了请辞的奏折,我想放下一切的执念,与你回南黎,儿女承欢膝下,亦是难得的幸福。”林景皓顿了顿,眸色中渐笼苦涩,接着道,“只在那个时候,我突然发现,他其实早就知道我的身世了,比我曾经怀疑的更早,在我高中探花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

      初兰闻言不禁露了惊诧之色,林景皓道:“你也觉得惊讶是不是?更可想我当时的错愕,直到那个时候,他曾经对我流露出的轻视与鄙夷才真的让我感到愤懑与不甘,我知道他是故意让我知道的,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而施的激将法,但我无法说服自己视而不见,我想要击溃他,超越他,俯视他。”

      林景皓望着初兰,满眼的苦涩与深深的歉意:“兰儿,你该恨我,是我辜负了你,欺骗了你。”

      若说初兰对过往仍有介怀,此时对上林景皓的目光,也都烟消云散了,反而生出深深的怜惜,他在刘子安面前所有的困惑自疑,明知是激将法却依旧无法坦然处之的偏执,不过是一个儿子对父亲的认可与肯定的执念罢了。

      她太能理解这种心情了,因为她亦深受其苦。她如何不是一直期待着母皇能在对雅容和昭辰的异常宠爱之余分给她一点点的疼爱。

      雅容自幼善于骑射,母皇时常赞许,她为得到母皇的关注便去驯马,结果从马背上摔下来,躺在床上许久,险些落下脚疾,母皇只来看过她一次,却无关心爱护的话,反责她好胜逞强;昭辰幼时临了一副字给母皇,母皇虽指了许多不足之处,却仍喜欢得挂在御书房中,直到昭辰谋逆事败,母皇才将那字取了下来,而她幼时花费了一年时间辛苦练字,在母皇寿诞之时献上的百寿字,母皇却连看都没看一眼。

      她儿时母皇第一次夸赞她,是赞她温柔乖顺,她高兴了一个多月,自此,她便愈发的温顺听话,母皇禁止的,即便她再喜欢好奇也绝不去做,母皇乐见的,她即使不喜也努力迎合,为此她没少受昭辰的奚落,亦落得一个胆小谨慎,温恭谦卑的名声。可她再乖顺温恭又如何,依旧无法从雅容和昭辰那里抢走半分母皇的偏爱。

      这个温恭乖顺的名声亦成了她的枷锁与桎梏,在母皇眼中,她只能是谨慎温顺的,容不得半分差池。雅容和昭辰做错事,母皇不过责备几句,而她若出了错,母皇除了责备,还会多一个“大失所望”,因为她除了“温顺听话”,在母皇心中便再无其他了。

      就好像这次,如果换作雅容在她的位置,母皇未必会不给她半分“改过”的余地,如此决绝地把她“流放”到天启。又好似当年,昭辰出了事,在她与雅容之间,母皇最先怀疑的是她,叫到面前试探问话的亦是她,是她比雅容行事的可能更多吗?说到底,不过是母皇偏爱雅容,在她与雅容之间,更希望犯错的是她罢了。若非她早有准备,所得的结果,绝非像雅容这样单单只是戍边数年而已,定然是彻底断了希望,无法翻身,而雅容换在她的位置,应是被立时立了储位,到今日母皇早已安心做太上皇了。

      因着这些,初兰更能体会到林景皓的心情,更能体谅理解他当时的选择,她不禁走到他面前,蹲在地上,轻抚他的手做为宽慰。

      得了初兰的鼓励与宽容,林景皓继续道:“这几年,我在他身边的时间越长,却越觉迷惑,他暗中示好尚辰,鼓动她去抗衡承容,致使她二人之间的摩擦与争斗愈演愈烈,若论常理,该是他心中有真欲协助上位的人选,想让其坐收渔利,但事实却非如此,他与你之间多有嫌隙,对赦月、驰雪和青阳更是从未放在眼里,那他如此精心算计的目的是什么?单纯是将权力玩弄于鼓掌,一览众山小的满足?”

      初兰闻言,自觉明白刘子安的初衷与用意,却不能与林景皓讲,只听着林景皓继续讲述道:“其原因怕再难知晓了,他这两年病情沉重,似乎一下子淡然了许多,有时我竟会产生自以为是的错觉,他曾经对我那些咄咄逼人,或许只是对我的一种激励……”说到这儿林景皓哼笑一声,自嘲地摇了摇头,接着道,“直到我那日皇宴上见了元衡,才觉自己的想法有多可笑,我那时才知,一个父亲在看到自己久未谋面的儿子时会是怎样的心情,我甘愿跟沈无涯那些迂腐之人闲谈胡扯上半日,亦不愿错过亲近衡儿一刻的机会,整整一个晚上,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看他,我是恨不得坐到他身边,听他喊我千百句爹爹,让衡儿替我挡罪就更是荒谬无稽了,我愿身死万次,亦不忍他受分毫的伤害!”
      “而他对我呢,从未有一刻放弃使我当挡箭牌的打算,他从未把我当做他的儿子,甚至还不如他曾提携的任何一个人,我不过是他人生中一个想要极力否认、忘掉的污点罢了。”

      初兰闻言说不出的心酸,想要说几句宽慰的话,可任凭如何思量,都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是啊,这天下如何会有蓄意筹谋让孩子为自己顶罪替死的父母呢?

      “我是早有准备的。”林景皓道,“虽然我曾怀有幻想,但还不至于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寄托在这不切实际的幻想上。这几年我在他身边多少也留存了一些东西,但是到最后,却发现有这些又如何呢?我纵然拿出这些证据,让他一世英名一朝丧又如何?这不是我想要的击溃与胜利。”
      “贬从六品,发往外省,没什么大不了的,一时沉浮罢了,只如今他已病入膏肓,行将就木,我已经没有时间了……兰儿,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是他早就算好了我的这些心思,算好我即便手里拿捏着他的罪证,也绝不会拿出来……”林景皓自嘲地哼了一声,“果然,他果然没有算错,我当真是这世上他最好的代罪之人。”

      “我败了……我辜负了你,失去了做衡儿父亲的资格,最终却败得彻彻底底!”林景皓凝着初兰,满眼的痛楚,“兰儿,你太善良了,我不值得你倾心,不值得你原谅……”

      初兰起身把林景皓拥进怀里,摇头道:“没有,你没有失败,没有辜负我,也没有失去衡儿,你永远都是衡儿的父亲。”

      林景皓拥住初兰,把头埋在她怀中。初兰觉得他在哭,她不敢把他的头捧起来帮他拭去泪水,甚至不敢说一句宽慰的话,因为她知道他是极不愿让她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的。

      许久,林景皓一声低叹,似是在平复心情,却也不抬头,只埋首在初兰怀中,情真意切地喃喃道:“兰儿,你此去天启……就不要再回来了……”

      初兰从没想过这样的话会从林景皓嘴中说出来,明明是泄气的话,在她听来却是比他素日里那些甜言蜜语更让她动情,心中翻江倒海,只这会儿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半晌,只柔声道:“你放心。”

      林景皓拥了拥初兰,久久未再发一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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