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袂记》煌瑛

1、第 1 章

　　跑江湖的人都知道，江南有个地方叫刀庄。
　　按理说，叫了这样一个虎虎生威的名字，刀庄就该好好利用，至少应该着意培养一两项和“刀”挂钩的强项，但刀庄名为“刀”，却连半个会使刀的人也没有。更不用说，全庄老少没有一个姓“刀”，就连能锻造好刀的匠人，也要等下辈子才有指望。
　　这样一个名不副实的刀庄，近来却在江湖上成为流行话题。原因很简单：这里住着去年刚当选的“江湖第一美人”郭纯。
　　“江湖第一美人”七年一选，完全由江湖人士自发组织评选，参选女性多是大家亲眼见过、公认才貌双全又品性良好的江湖女子。虽然和后宫选秀的严格程度没法比，但好歹也是全民普选，因此可信度极高。
　　去年的评委包括某门派最年轻、最潇洒、自称阅女无数的某弟子，以及若干扮演落魄书生、贫穷老妇、饥饿乞丐……以测试参选女子品性的江湖闲人。据他们说，郭小姐是若干若干年来，唯一让人心服口服的优胜者——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赏了评委甲一个大耳光，因为那小子很不幸地“假扮”（也许是他本人色心突起）一个调戏她的登徒子；她在自家大门前，一脚踢走了上门乞讨的评委乙，准确无误地判断出：评委乙是个比她家更有钱、装模作样来骗钱的假乞丐；她赶走了上门央借盘缠的落魄书生（评委丙），指着他的鼻子说他只是想骗几个钱赌博，根本不是想上京赶考……
　　经过无数考核，面对如此聪明美丽、坦白直率、适合江湖生存的女子，所有评委都心甘情愿给出最高分。于是郭纯成了新一届“江湖第一美人”。
　　虽然她根本不想当选。
　　并且，所有的评委都知道她不想当选——他们的心眼毕竟还是很细很小，她不愿意，他们更是偏要选她。
　　要问郭姑娘为什么这么不情愿，原因也简单：江湖第一美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第一届美人和第二届美人因这个虚名成仇，斗了七年，终于握手言和的时候，是因为她们要联合起来打压第三届美人……如果她们能一直活下去，可能会三人行，联手攻击第四届美人。可惜她们斗得太凶，没等到第四届美人出台，就相继殒命。第四届美人是个心高气傲的女子，坚信“美女应当配英雄”，嫁了当时江湖上最牛的剑客。然而剑客的生活就是比剑，平时不顾家，又没啥正经的生活来源，结果第四届美人不得不承担全部家务，生火煮饭转炉台、缝补洗涮养小孩……这样的日子致使美女未老先衰，第五届美女出台的时候，她已经没什么自信去向人家找茬。而第五届美女最惨——她原先有个情投意合的青梅竹马，但因为许多江湖豪客抢着向她求婚，她老爹又贪财，她的青梅竹马担心娶不到她，不得不跟那些江湖豪客一一单挑，终于在某此决斗中丧命。第五代美人也因此自杀殉情……
　　如今郭纯成了第六届美人。她的命运似乎较之前辈们强了许多：没人来为难她，她也没有青梅竹马，而且，她很快就要幸福地嫁人了。
　　只是，冠上“江湖第一美人”这个一向比较倒霉的头衔，想要平安地嫁人，也不太容易……

　　三月初七，春意正盛。刀庄处处披红，喜气冲天。郭家宾客盈门，欢声笑语此起彼伏，连一向清静的后院都喧闹起来——
　　“小姐啊！你在做什么？！”丫头乌梅一声尖叫。
　　“逃婚！”郭纯眼睛一眨不眨，理直气壮。她掂了掂手里的金烛台——唔，很重，看起来很值钱呢。带上吧，潦倒的时候换钱，不潦倒的时候放枕头边防身。江湖险恶，身边多添几件家伙是不会错的。
　　“小姐啊！”丫头青梅一声叹息，“你拿这么多行李，怎么逃呢？”
　　郭纯看了看收拾好的三个大包裹，嘿嘿一笑：“不是还有你们吗？咱们一人扛一个。”
　　“小姐……别开玩笑了！”乌梅把凤冠霞帔往妆台上一放，“你嚷嚷了也不止一天，要能逃，早跑没影了。”
　　“根据我的判断，今天全庄内外都会比较松懈。你们两个，跟紧了！”郭纯背起一个包裹，自信满满地拉开后窗，“嗖”一声跳了出去。
　　乌梅和青梅对视一眼，一起开始数“一、二、三——”
　　两个丫头话音未落，院内传来郭纯一声惨叫，“啊——”“砰！”大小姐被人从后窗扔了回来。她咧着嘴哼哼：“郭全……你下手就不能轻一点？”
　　窗下一个苍迈的声音从容回答：“小的知道：小姐结实着呢！”
　　乌梅上前解开郭纯的包裹，“小姐，按照一般人的判断，今天怎么看都该比平日更加严防。您是从哪点看出来有机可乘的？”
　　青梅上前搀起郭纯，“您还是死了这份心吧。新郎官就快来了，您看看您着蓬头垢面的样子……”
　　“我不要嫁人……”郭纯揉了揉肩肘，“更不要嫁给一个从没见过的莫名其妙的流浪汉！”
　　“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啊！”乌梅和青梅异口同声，“您又不是不知道，江湖第一美人想嫁人有多难！”她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幸好您小时候订过娃娃亲，应该谢天谢地！老爷夸自己英明都夸了几千回。”“要不然啊，您也得步上前辈后尘。可怕呀可怕！您想想看，第一美人有几个心态正常、善始善终的？”“人家刘公子愿意娶你，简直是救人一命……”
　　“都闭嘴！”郭纯由两个丫头给自己重新梳头，心里还在琢磨怎样能从花轿上见机逃逸，“按你们说的，本小姐一辈子就嫁不出了不成？”
　　乌梅和青梅叹了口气，刻意转开话题：“小姐这朵花，戴得真是恰到好处。”“对啊对啊，这根簪子也插得很有讲究。”
　　两个丫头在一边唧唧喳喳，又是梳头又是更衣，折腾半晌，终于装扮出一个红装美人。而郭纯的耐心也达到极限：“吉时已经过了一个时辰，那姓刘的小子死到哪儿去了？！”
　　“小姐！”一对丫头急忙捂上她的嘴：“今天不可以说这样的话——太不吉利……”
　　“呸！我已经忍了一个时辰！”郭纯把头上的凤冠一丢，“他现在就是爬到我面前求我，我也不嫁！”
　　“小、小、小姐，”丫头们面面相觑，“男儿膝下有黄金——如果姑爷那么丢人，我们两个决不会让他爬到小姐面前，污染视听。”
　　郭纯满意地点头，一挥手道：“这才对——去跟老爷说一声，这次不是我不想嫁，是因为对方太没有诚意！”说着，她揉揉叽里咕噜叫唤的肚子，又咕哝一句：“凭我江湖第一美人，踢掉一个男人，还会有无数个男人送上门。想嫁人还会没人要？去端点心来——一大早就空着肚子，饿死了！”
　　她话音未落，一身新绸缎的郭老爷跌跌撞撞跑进来，口里不住叨咕：“阿纯！阿纯！大事不好……”
　　郭大小姐一边往嘴里塞芝麻团，一边瞪眼问：“怎么？有人来抢亲？”
　　“那种好事要是轮到你头上，我立刻给庙里的佛爷重塑金身。”郭老爷掏出一条丝绦抹掉额头的汗，顺势递上一张便笺：“你看看这个！”
　　郭纯舔舔手上的芝麻，接过便笺瞄了一眼。
　　洁白的吴纸已经被老爹的汗渍弄污，上面飘逸的字迹越发显得分明——墨痕不浓不淡，想必是鼎鼎有名的徽墨。字体端方，想必留书的人有一双从容不迫的手和一份悠然自得的心情。
　　“在下闲云野鹤，绝非宜室宜家的好夫婿。郭小姐聪明柔雅，不该受遇人不淑之苦。婚姻约定恕不能从命……”郭纯攥紧拳头，“落款是上个月初一……为何成亲当日才送到？这不是诚心害我们郭家丢人现眼？”
　　“这是江湖第一美女的未婚夫给第一美女的私信，对内容充满好奇的人自然很多。”郭老爷不住擦额头的汗，却总觉得擦不干净，“到你我手里，都不知丢了多少次、找回多少次、被人偷看了多少次——加上这个周转的时间，只用一个月，还要多谢送信的人办事麻利呢。”
　　说完，郭老爷仰头长叹：“看来老天真的不愿意让你像寻常人家的姑娘一样出嫁——记得你十二岁那年，第一个提亲的公子，在下聘的头一天被狗咬，我怕他染上奇怪的病，推掉了；第二个公子，媒人刚提到你的名字，他们家厨房就失火，人家认为不吉利，推掉了；第三个……”
　　“住口！”郭纯眼中寒光一闪：“一个月……这封信已经在江湖上辗转一个月？！现在，不知有多少人知道他把我抛弃了！你这个当爹的竟然还在好整以暇数落我？！乌梅，拿我的剑！青梅，拿我的钱袋来！”
　　“小姐……”一对丫头被她的目光威胁，不敢违抗，递上钱袋和佩剑时，不约而同地哆嗦：“小姐，你想干吗？”
　　郭纯冷冷一笑，“江湖上，只有两样东西可以让人送命——剑和钱！”
　　她狠狠一勒钱袋的口，仿佛是在勒死自己的未婚夫。“只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杀了他！”

　　这个宣言几乎在第一时间传了开去——从后院到前厅，从前厅几百号客人到整个江湖。
　　江湖人士得知后，都是一声叹息：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出现“因爱生恨”的美女魔头啦……叹息之后，大家的双眼闪闪发亮，暗自嘀咕：看来今年有希望缔造一个，这下有热闹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