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红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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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凤篇
1
第一次与龙子相见，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似乎已经不大记得了。
只知道那是一个很黑很黑的夜晚，我骑在公园的石栏杆上，抬头数着天上几点黯淡无光的星星。
龙子当时站在哪？
啊，我想起来了。他那时站在离莲花池五步远的地方。就是那里，他一动不动，像棵把根深扎在地底的树，身板挺得笔直。
龙子身材很高大，样貌也生得英俊。黑夜里，他灼灼的目光盯在我身上，似乎想将我的胸前烧出一个大窟窿。
我十五岁从孤儿院逃走，来到这个公园谋生，如今已有三个年头。这之间我看过的的人形形色色不下百个，可是没有一个，没有一个像龙子那般，让我头一次没由来的慌乱。
他的那双如刀锋般泛着冷光的眼睛在说话，在向我诉说着，渴求着某样我根本没有的东西。
那个很黑很黑的夜晚，我虽然畏惧着龙子的眼睛，却还是跟他去了旅馆。
龙子的双手很温暖，龙子的怀抱很温暖，龙子的亲吻很温暖，龙子的声音很温暖。
可是，我不需要温暖。那东西对我没有任何用处。
但当龙子用指尖轻轻描摹我身上那些错杂的纹身，当他死死搂住我一遍一遍喊我的名字，为什么我竟然感觉有团火在灼烧我的五脏六腑，让我疼的几乎要落下泪来。
2
龙子曾对我说过一次他爱我。
他那时将我搂在怀里，边擒着我的手指细细密密的吻着，边附在我耳边絮絮叨叨的念着。
他说：“阿凤，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说了不知多少遍，我后来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龙子的话，我是信的，我知道他爱我。可我，我不懂“爱”这个字眼的含义，我从来只知道欲望——生存的欲望，□□的欲望。
我也曾问过自己一次，我爱龙子吗？
但我转念又一想，爱与不爱于我有什么差别吗？爱又怎样？不爱又怎样？
于是我再也没有去考虑过这个问题。
3
有一次，龙子俯身，在池塘里摘了朵红莲放在我手里。
他说：“阿凤，他衬得你真好看。”
我只笑不语，低头去看那朵小小的红莲。
以前想讨好我的人很多。
有送我西装金表的，有请我去高档餐厅吃饭的，有想供我上大学的，还有想捧我当明星拍电影的。
但只有龙子，他送了我一朵公园里的莲花，对我说：“阿凤，他衬得你真好看。”
我竟第一次发现，公园里的这些睡莲是这般好看，红艳红艳的颜色，像极了我当初被一群流氓捅倒在地时，腹上溅出的血花。
后来，不知为何，那朵莲花我没有扔掉。
等到它香气消散，水分蒸干，枯缩成黑乎乎皱巴巴的一团时，我把它放在手心里端详了很久，最后将它装在我贴身的衬衣口袋里，用手掌轻轻的压了压。
4
龙子的家境似乎是很好的。
他在松江路那为我租了一间公寓，里面好多东西，床、电扇、饭锅、沙发。他甚至把自己家里的电视都搬了过来，给我晚上解闷。
那个地方住的很舒服，比外国佬们在台北市中开的那些高级宾馆还要舒服，但是我住不惯，不喜欢。
我总是想起公园周围的那些面包树，想起那棵孤零零的大王椰，想起莲花池旁的石栏杆，想起池中水面倒映的那一片小小的夜空。
我知道，我生来就该是公园里的鸟儿，我永远离不了那块漆黑的土地。
龙子喜欢搂着我睡，好像不搂着我，他就睡不安生一样。
每每当他熟睡过去，我便慢慢睁开眼，隔得很近的望着他的脸，内心有些酸楚，却又十分平静。我悄悄起身，为他盖好被子，拿着衣裤直接回到了公园。
我上身打着赤膊，衬衣胡乱的搭在肩上。我依旧骑坐在石栏杆上，依旧抬头数着我的那几点星光。
但每每过不了多久，龙子就会一脸焦躁的出现在公园里，抓着我的要我跟他回家。
“阿凤，跟我回家！”龙子的脾气十分暴躁，许是家里惯出来的，他一动气，就会变成台风登陆前的台北，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呼呼地怒吼叫嚣着。
”这就是我的家，你叫我回哪去！“偏偏我生来也不是个任人搓扁揉圆的好脾气，我冷冷瞪着他，不肯做丝毫妥协。
龙子，你为什么不明白？我不回去，我不要回你的笼子里去，这里就是我的家，这片天地才是我应该存在的地方。
可惜这些话，我一次也没能说出口 ，我只是看他面色铁青的牢牢钳着我的手，眼里幽蓝幽蓝的怒火烧得噼啪作响。
我们像敌人一般静静对峙僵持。
后来，龙子扑上来，我们在地上扭打成一团。
我出手一向没有轻重，我将他的眼角揍出好大一团淤青，他的肩膀也被我咬的几乎要掉下一块肉，伤口不住的向外渗血。
我身上的衣服早都不知被丢到哪里，而他的衬衣已经被我撕扯的粉碎。
我赤身躺在他身下，狼狈不堪的喘着气。他却在这时，突然张开手臂，抱起我失声痛哭。
他哭的那样伤心，一池的莲花都因为他，在夜风中微微颤抖抽泣。
“阿凤，阿凤。”他唤着我的名字。
我闭眼想了想，抬手环上他的脖子，轻轻拨弄他的一头黑发。
摸着摸着，我也不知不觉哭出了声，满脸的泪水，胸口一抽一抽的疼。
我模糊着一双眼，看龙子肩上的血一滴一滴砸到地上，突然感觉很悲哀。
龙子，你说我们是不是都病了？
我小时候，在孤儿院的时候，就很爱哭。
不哭，我胸口憋疼的难受，只有哭出来，我才觉得好受些。
神父们说，我这是病。
那，龙子，我的这个病是不是也传给了你？
为什么你哭的时候，我的胸口比以前更疼了？
5
和龙子一起的日子里，我一次次的逃，他一次次的追。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非要这个样子，也不知道为什么龙子执意要将我困在他滚烫的怀抱里。
我是个无父无姓的野孩子。我的母亲是个痴呆的哑巴，被一群流氓□□后，生下了我。
我母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在我出生那天，将我用一个麻布袋装好，连夜丢到了城外的灵光幼育院。
我从小便在那个天主教堂办的孤儿院里长大，后来逃到这个公园。我第一次和人睡觉，就染了一身毒，被郭公公带去医院打了好多针盘西尼林，才慢慢好起来。
所以，我实在不明白，像我这样的人，龙子要来做什么？
我问他：“我一身的毒，一身的肮脏，你要来做什么？”
他说：“你一身的肮脏我替你舔干净，你一身的毒我用眼泪替你洗掉。”
这不是疯话么？
我摇摇头对他说：“这世是不行了，等我来世投个好人家再来报答你。”
我不知道人死，还有没有下一世。我只是想，如果能重新活一次，我一定要活得明白一点，不要再去东奔西逃，不要再去沾惹那一身脏，不要再让自己和龙子都活得那么痛，那么累。
下次吧，龙子，等到下一次，我们再在一起，好好的过。
6
孤儿院里负责照顾我的孙修士，为我起名叫“阿凤”，说是希望我像传说中的那只神鸟一般，浴火重生。
可惜，我终究成不了凤凰，我碰到了火，也是要灰飞烟灭的。
而龙子，就是我生命中的那一团火，一团要将我活活烧死的火。
我和他的相遇，就像是一场可笑的孽缘。
龙子就是我命中的克星，与我不眠不休的纠缠在一起，说不清，理不明。
我想，我一定是上辈子欠了他太多太多，他便今生寻着我来要债了。
我问他：“你要我什么？”
他说：“我要你那颗心。”
我说：“我生来就没有那颗东西，你叫我怎么给你？”
他说：“不要紧，你没有，我的这颗给你。”说着，还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我的胸口又开始疼，就好像龙子的那只手不是指在他的心脏上，而是直直的插进了我的胸膛里。
我怕，我真怕。我怕他真将他那颗跳动着，如睡莲一般鲜红的东西挖出来，硬塞进我胸口里。
所以我决定逃了，像当初逃出孤儿院那般，从龙子身边远远的逃开。
我的逃亡生活持续了两个月。
候车站下流客栈的阁楼里，西门町中华商场那些闷臭的厕所中，公园博物馆前的台阶上，通通都是我的藏身之处。
我又开始和各式各样的人睡。
老的，少的，丑的，美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
那些喧嚣不堪的黑夜里，那些散发着汗臭和淫靡气味的小旅馆里，我根本看不清那些人的脸，我满脑子都是龙子高瘦的背影和他那双如野火般急切的渴求的眼。
我知道，我这辈子都要栽到龙子手里了，他的火，终是烧到了我的身上。
公园里的赵无常曾问我：“阿凤，你怎么这么冷面冷心？”
他大概是看龙子整夜整夜发疯般的找我，可怜他。
但他可怜，我又何尝痛快过？
我扯开衣服指着胸前的独角龙对赵无常笑：“我冷什么？我把他刺到身上，还冷什么？你哪知道？总有一天，我让他抓的粉身碎骨，才了了这场冤债！”
是啊，这是债，前世注定的，谁也逃不了。
7
除夕夜的前一天夜晚，下着雨。我抱着膝盖，瑟瑟发抖的坐在公园的凉亭里哭泣。
在一起的时候总将彼此折磨的伤痕累累，不见的时候却又是这般难受想念。
龙子，你说这是不是爱？
你的心，我不要了好不好？它在我胸口里跳的我好痛，我还给你，还给你好吗龙子？
我那时揪着胸前的衬衣，才惊觉，原来爱与不爱还是有差别的。
原来，真像郭公公说的那样，我们的血里就带着野性，就像这岛上的台风地震一般，爱了就一发不可收拾，大祸要临头了。
我想到这里，突然释怀了。
既然所有的事情都已无法挽回，那索性就让我亲手来了了这一场冤债！
我突地止住了哭泣，内心一片清明。
龙子，心我没有，这条命我便偿给你。
8
除夕夜，我知道龙子会来，所以我在公园里等他。
那时，一个喝得烂醉的老头要花五十块钱买我。
我笑着点头，看到龙子怒气冲冲的朝这边走。
“阿凤，跟我回去！我来接你回家过年！”龙子抓着我的手，眼中像有一汪死寂的湖水，黑的要将一切都吞噬掉。
回家过年？我脸上笑意更盛。
龙子，我跟你回去，我还是要逃的，不管多少次，我都会逃。但是我现在累了，逃不动了。龙子,我……回不去了……
“我不能跟你回去了。”我望着龙子，只是笑。因为，我怕我笑容一垮，就会忍不住扑到他怀里大哭一场。
“我要跟他走。他给我五十块，五十块压岁钱呢！”
龙子却根本不听我说话，一个劲的哀求我跟他回去。
“你要这个么？”我指着胸口，突然问他。
龙子一愣，似是想起什么，仓皇后退一步。
我笑着欺身上前，鼻尖都快和他的碰到一块儿。
我轻轻地问他：“你要我这个吗？”
于是，他那把泛着冷光的刀直直插进我胸膛里。
胸口的疼竟然在这刹那奇异的消失了。我看到自己的血飞溅到龙子身上，像一朵朵妖冶的红莲在夜空下绽放。
龙子当初送我的红莲，现在还沉睡在我的衬衣口袋里。
我伸出手，抚上他的脸。
“拿去吧……”我说。
龙子，对不起，我还是没有心，你的心我还给你。
龙子，对不起，我害你哭了，别哭了，我喜欢看你笑。
龙子，对不起，我不逃了，再也不逃了，我就在这里。
龙子，对不起，我不能陪你到老了，对不起，对不起……
龙子，下一世吧，等到下一世，我投到好人家，我们再在一起，好好的过。
对了，一直忘了和你说，龙子，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红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