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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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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嘁!师父纵然是个了不起的狐仙,但他说的句句都是颠扑不破的天理吗?师兄们只知道重蹈师父的老路,也不会自己动脑筋,还嗔怪我……”
香树下了桐碧山,哼哼唧唧抱怨了几句,赌气要做出一番成就,让师兄们佩服。
她一路专挑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径,四处拜访鬼墓狼窟、破庙枯井、荒斋废园,可惜没找到道行高深的妖灵,却把自己一身漂亮的青毛弄得脏兮兮。起初她有些沮丧,但后来也就看开了,心情闲适地游山玩水,在野花间酣眠,在草地上打滚,在浅溪里嬉戏,一路悠然自得地寻访,等待有缘的高人和她相会。
越是靠近中原,人烟荒芜的地方便越少,香树探访的空间越来越有限,而且能让她露宿的地方也越来越难找。
这天,香树来到一个叫“陶陵”的城镇,看地方繁华,灵机一动,想起师父曾经说过什么“小隐隐于市”之类的。于是她念声咒语,摇身一变,顿成天真曼妙的少女。
“大娘大婶,我初到宝地,不知贵地可有凶屋鬼宅值得一看?”——照例,她的第一个问题紧扣着下山的目的。根据传奇、笔记中的记载,以及《妖魔名士录》里收录的住址,香树推断:这类地方时常隐居着世内高妖。
被她问到的人当然都是一副错愕的神情,想不出这个伶俐可爱的小姑娘怎么没头没脑问这种晦气的问题,但他们都会好心地劝诫:“小姑娘,那种地方,咱们就是躲,还怕躲得不够快呢!快快不要说这种傻话,多不吉利!”
“这么说就是有了?”香树的眼睛转了转,向人家解释:“其实,我是广源人。我家老爷喜欢搜集鬼怪神异的事迹,我们当下人的只要有机会,都会帮他搜罗一些。这次来陶陵走亲戚,当然不能空手而回……”
“这样呀!”其中一位大娘点点头,若有所思:“城北的沈氏老宅,据说住着一只千年老狐狸,时常作祟,人一靠近那栋老宅,它就扔瓦片打……不过前些天有个赶考的书生住进去,也没听说出什么大岔子。”
“还有呢!”一位大婶接过话茬:“沈家老宅旁边的沈家祠堂里,据说新住了一个鬼魅——上个月有个路过的道士这么说。但他又说那个鬼魅的阴力极弱,几近魂飞魄散,不足以害人,所以没有收拾它,由它自灭。”
先前那位大娘还好心地嘱咐了一句:“小姑娘,这些话,你去你们老爷面前说个高兴就罢了,千万不要因为好奇,去那些不干净的地方呀!”
香树听了她们的话,高兴地道谢离开,心里却打定主意要去沈氏老宅一探究竟——既然那里住着老狐狸,搞不好还是她远房的亲戚呢。
当天晚上,香树兴高采烈地幻化了一身干净素雅的衣衫,郑重其事地登门造访。
沈氏老宅的规模颇为宏伟,但不知道何年何月就已经人去楼空,大门紧锁,门神破破烂烂,似乎一点神力也没有了,只能没精打采地混日子。香树绕着老宅转了两圈,发现一边还有个偏门,无法合拢的门缝中隐隐透出灯光。
“喂!小狐狸!走远一点!”这扇门上的门神倒是虎虎生威,看到香树迈上前,立刻吼起来:“此偏院由本神庇护,容不得你撒野!”
“谁要撒野了?”香树冲他一吐舌,扮个鬼脸,心中猜到:这里面住的大概就是那个书生。“本姑娘才不想招惹凡人呢!”
说罢,她哼了一声,又绕了半圈,从后墙跳进荒芜的正宅里。
但是在那栋传说有狐的庭院中转了三圈,她也没看到半条狐狸尾巴。倒是庭园中的月桂树看她绕来绕去,一副居心叵测的样子,忍不住出声恐吓:“狐狸,你干嘛在我家兜圈子?我告诉你,这个地盘现在归我了,你还是找别处落脚吧!”
“白给我住,我还看不上这个破破烂烂的院子呢!”香树冲他挤了挤眼,气得月桂树叶直婆娑。香树欺负他不会动弹,便叉着腰,趾高气昂地问:“听说这里有位千年狐前辈,难道是骗人的?”
“也不是骗人。”月桂树哼哼了一声,“不过你来得不巧——他前天成仙了。”
香树一听这个消息,不禁惋惜地叹了口气:“真是不巧……不过人家在这样的闹市也能成仙,看来比我师父的‘淡泊心成仙法’更高明啊!”
“你嘀咕完没有?”月桂树生怕这个狐狸和他抢宅院,急急忙忙想把香树赶走。
香树却不想就此罢休,追问:“你和那位狐仙前辈做了很久的邻居吧?你看他的修行有什么秘诀?”
“想成仙,就得多做善事。”月桂树恨不得三言两语打发了这个小狐狸,于是简洁明了地说:“老狐狸修行了那么久,也没见什么成效。上个月搬来一个书生,被半夜流窜的夜魅蛊惑,害了一场大病。老狐狸一时发善心,把那几只夜魅收拾了——书生的病一好,老狐狸就登仙了。”
“这么简便?!”香树的双眼闪亮,迫不及待地往有光的偏院走去,“我也去看看那个书生——要是他的病还没彻底痊愈就好了,我也能借点光……”
“喂喂喂!”月桂树急呼起来:“那个书生现在可经不起吓唬!你还是早点走吧,万一把他吓出病,不是造孽么!”
但香树正在得到“成仙秘诀”的激动中,根本没听见他的劝告。
偏院和正院之间隔着一扇门,陈旧的门扉虚掩——所幸的是:门上没贴门神。香树松了口气,跨进小院。
偏院不怎么宽敞,三面是三间青瓦房,正房透出明亮的烛光,传出朗朗吟诵:“……少而习焉,其心安焉,不见异物而迁焉……”
香树不大懂得其中的意思,但听得“不见异物而迁”一句十分有趣,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
静寂的院落中,她的一笑格外清晰。正房中的烛火摇了摇,似乎是书桌被撼动。一个微微颤抖的声音立刻问:“是谁?谁在外面?”
香树自感失态,急忙整整衣衫,打算做一个郑重的自我介绍。她挑开门帘,露出自己最诚恳的微笑,正要开口,却听正对面的书桌边传来“嗝”的一声。香树还没看清屋主人的样子,就听“嗵”一声,一个身影摔倒在书桌后面——好像是有人一口气喘不上来,晕倒了……
“我长得没那么吓人吧?”香树急忙抢步上前,一把扯起书生,这时候才看清他的相貌。
这是个十分清秀端正的年轻人,纤弱的手臂和身躯证明他从没干过体力活儿,温文儒雅的面孔已被惊悚染成苍白。
他一推香树,瞪着眼睛跳开一步,站在书桌边,双手紧紧扣住桌沿,但仍然抑制不住浑身的颤抖。他上下乱磕碰的牙齿间嘣出一句话:“半夜游荡,非妖既鬼!你你你、你离我远一点!我告诉你——我亲叔叔可是积香寺的主持!你敢招惹我?我叔叔的法力很高强!”
香树撇了撇嘴,拧着眉头上下打量了半晌,才无可奈何地说:“你这样的货色,白给妖怪人家还嫌你弱呢!看你的元气大损,貌似早就被妖魅吸走了。”
书生被她一针见血地戳到痛处,脸涨得通红。香树嘻嘻一笑,飞快地出手点在书生的眉间,指尖一碰上书生的肌肤,便把他的来历摸得一清二楚:书生名叫崔庭葳,从小是个孤儿,在他叔叔的庙里寄宿至今,终于打算上京赶考,出人头地。他叔叔本看不上那些达官贵人的嘴脸,又早就看出他有些慧根,想渡他出世。但无奈这崔生并不着意于青灯古佛的生活,他叔叔只得由他去。但一个大和尚又不富裕,再加上怕崔生手里有了钱管不住自己,便只给了他几个微薄的盘缠,也让他自己去领会人世间趋炎附势、认钱不认人的丑恶。
这崔生原想及早入京,见识一下京城文人的思路,打探一些今年科考的风格,怎奈囊中羞涩,几个月才辛辛苦苦跋涉到陶城。他贪图沈园安静,又廉价,便和沈氏留在本地的旧家人商议,住进了这个偏院。
谁想到住进来的第二天,就遇到一位夜半来访的佳人,说是仰慕崔生的才华,祈愿红袖添香、伴君夜读,只求能沾染一些崔生的才情。崔生一听有佳人赏识自己,早得意忘形,哪里想到这美人是夜魅?
可想而知,才子佳人大半夜凑在一起,谁还把心思放在读书上?美人一来二去没几天,崔生就缠绵病榻。幸而沈园中的老狐狸有些正义感,加之早就讨厌夜魅在他家里毫不忌讳地做这些缺德事,于是斩了夜魅,又送给崔生一副山野间的好药。崔生虽然日渐康复,但这段风流往事一提起来就让他尴尬脸红。更何况,老狐狸念在比邻之谊,临走时还特意忠告:世上哪有那么多美好的艳遇?半夜游荡的多半是妖精鬼魅!
没想到,老狐狸才走三天,妖精鬼魅就又上门了,而且一开口就直击他的痛处……
香树看得明白,嘻嘻一笑不以为意:人吗,总是要犯错的。但见崔生脸色又红又白,关切地问:“你的病是不是还没有好?要不要我帮你根治?”
“去去去!”崔生急忙摆手,“你少装好人!”
“你看看我这充满诚意的笑容!”香树不死心地朝他甜甜一笑,“怎么看我都不像会害人的妖怪吧?”
“怎么看都可疑!凡是害人的东西,总是以美好的面目出现!”崔生满腹怀疑地瞅了她一眼,又重申:“我叔叔可是高僧,惹了我,非得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你这个人真是不识好歹,一点辨别力都没有!”香树跺了跺脚,想一走了之。但是转念又想:凡是命不该绝、要历经劫难的人,在他应劫之时拉一把,都是无量功德。看这书生如此懵懂,以后少不了三灾八难——就是去人世特意找这样一个人,还不大容易呢!凑巧遇上了,怎么能就这样走开?老狐狸前辈不就是以邻居的身份在他身边得了好处吗?
想到这里,香树反倒打定主意不走了。她理直气壮地拍拍桌子,“这沈园又不是你家,你气粗什么?你能住,我就不能住?从今天起,我就在这儿住下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崔生认定香树是异类,一听她的话,脸色霎时铁青,“我是付了房租的!你呢?名不正、言不顺,还想霸占这里?我告诉房东,让他请道士赶你!”
“付了房租就名正言顺?难道我不会付房租?”香树哼了一声,“你以为本姑娘没钱?”说着从荷包里摸出一块五两大的银子。
“肯定来路不明……”崔生看了一眼,闭着眼哼了一声:“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它就会化为纸锭……妖怪的把戏!”
香树又好气又好笑,“少胡说八道!我的银子货真价实,只是劫富济贫的余资!”
“我看你根本不是济贫,而是饱了私囊——这不就拿出来自己花么?妖精怎么会用邪门歪道帮助人?”崔生不敢激怒这个妖女,但还是不甘心地嘀咕了一句。
“你你你……”香树说一句,崔生顶三句,她终于忍不住气血上撞,“罢了罢了,跟你这刁嘴书生呆在一起,别说功德难求,连我好不容易修习的‘平常心’都得被你气飞了——我走!哪里找不到应劫的人?错过了我这么好心的大仙,是你的损失!”
说罢,香树一边遗憾地摇头,一边哼哼着出了门。
没想到这崔生还不放心地追了出来,在香树身后大喊:“你走就走吧,不要欲擒故纵,我不会上当的!咱们还是彼此省省工夫比较好……”
一句话气得香树瞪圆了眼,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