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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番外:难得糊涂 ...

  •   在下是鬼。

      正如世上活着的人千奇百怪,身份地位千差万别,得循着世间法理度日一般,做鬼也有做鬼的门道。且不说鬼分三六九等,职属不同,作为不同。单论秉性也可分恶鬼,懒鬼,善鬼,好色鬼,机灵鬼等,上以百万计。只有阁下说不出的,没有地府找不着的。鬼的特性多半与其生前为人紧密相关,比如懒人死后多成懒鬼,聪明人死后便成机灵鬼,于此举一反三,不一一列举也。

      而在下,乃是糊涂鬼。

      在下生前虽是糊涂,记性却是不差,甚至还略好于常人。试想一个知道自己糊涂的人,要想过得安稳,自然要多费些功夫在记事上。而一个知道自己糊涂的人,通常并不真糊涂。这样的悖论并非出自在下之口,不过既然有人说了,还有人传了,必然有他可取之处。当时也不曾细想,总觉得不错,也就记下了。

      正是凭着羡煞人的好记性,才能让在下安坐于奈何桥上,独赏那冥水翻腾不歇的忘川河,观那两岸曼陀罗热烈如火花开不败,用更多的时间回忆此生的糊涂账。

      四岁那年,剥了橘子给家母,不过丢了果瓤留了皮。七岁,学了爬树忘了下来,结果在枝上呆了一宿。十岁,带小妹逛街,两人出门一人回来。十六岁,错过乡试。弱冠,接错花轿。而立,误认犬儿。不惑。。。

      还不及想到如何稀里糊涂来到此处的,一旁的孟婆早已不耐烦。第九次,或者是第十次,(恕在下弄不清了)将碗清汤塞至面前,手法已近粗鲁。要说即便是请人喝汤,也需讲究个礼数方式,必须图个你情我愿,怎可强送强给?何况在下方才想到关键部分,结果被她生生打断,又得从头再来,岂不是耽误正事?

      无奈看着手中缺乏美感的汤碗,与面前眼露杀气的孟婆,在下并不生气,真的,一点也不。传言孟婆曾是名动一方的美人,可恨造物弄人,与情郎缘薄分浅,终是躲了此处以断情殇。俗语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况且在下与她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不握手言和,来日或许能传成一段佳话。

      念及在下乃男子汉大丈夫,气度不可落于妇人之后。忙奉上手中瓷碗,躬身道:“在下初为鬼魂,萍水相逢也算是有缘。小小汤羹不成敬意,还望笑纳。”迟迟不见动静,待直了身子看时,对方一脸的不可置信,好似见了鬼一般表情惊恐。

      哎,此处多的可不是鬼么,有甚么大惊小怪的。再看身侧的黑白无常,已是笑翻在地,相互捶打着宣泄彼此的情绪。

      良久,那白无常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擦着眼泪道:“怪事年年有,怪成这样的还是头一遭。不知骂你蠢好,还是夸你无心机好。”

      这话叫人不服:“在下只是糊涂,并非痴傻。”

      “对对对,是糊涂。像你这般糊涂法,怕是做鬼也不易。”黑无常刚缓过气来,听了这话又忍不住笑道,“你此生可曾做过一回明白人?”

      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也没找着,只好老实回道:“不曾,此乃在下之憾事。但人言‘当局者迷’,若能冷眼旁观,或许境遇不同。”

      黑无常又道:“如此,我与你约定个期限,放你回阳间,去找件明白事如何?”

      能回去自然好,哪怕一天也成。在下怎会驳了去?

      “传言鬼只可夜行,在下出门时众人都已睡下,如何去找?”

      “听此话又觉得你不糊涂。”白无常也笑,“我等传你法力,能在白天活动自如。切记不可作恶,不可扰乱纲常,不可透露身份。否则必受万劫不复之苦。”

      这有何难?毫不犹豫的点头应下,如此这般,踏上了考察阳世,探究真理之路。

      天下之大,消息汇聚之所,首推汴梁。

      在世为人时也曾到过汴梁,但作为魂魄游荡于天地间还是头一遭。免不了好奇心重,此处逛逛,那里看看,不知不觉日已西斜,两日将尽,这才想起正事未做。离约定之日只剩一天,该如何是好?

      好在在下记性不俗,想到家乡人常说:明白人做明白事。偌大的京城中出名的明白人当属开封府尹包拯包大人,跟着他或许能解燃眉之急。

      在下怕又被花红柳绿的迷了心窍,反正在做鬼无需补眠(要知道单单睡过头就误了在下不少正经事,可谓罄竹难书。),将就着趴在开封府南墙头等天明。饶是在下耐心好,熬上一夜无所事事也颇觉痛苦,真不明白那些一辈子忙着上房揭瓦,打听算计他人的有何快乐可言。

      正想着,忽从南面厢房处传来稀稀落落的说话声,出自两个年轻男子之口。即便隔着门窗,声音也是一个清朗,一个温润,想必其主人相貌气度定是不俗。可惜才过不久,就听一声清斥,在宁静的清晨尤为明显。

      “白老鼠,闹够了没有,挪开你的爪子!”声音甫落,一红衣人气冲冲的摔门而出。

      莫非汴梁中人还有养耗子的喜好?人说“好奇害死猫”,其实好奇也能害苦了鬼,只是当时在下不及想到这一层,目光已飘了过去。

      接着从屋中又跟出一白衣男子,拉着那人衣袖说着软话,红衣男子想是气极了,铁着脸打定主意不理不睬。

      见告饶无用,穿白衣的遂涎了脸面,围在身旁直打转,口中唤着“猫儿”“猫儿”的。缠的那人无可奈何,赶又赶不走,至多时不时翻他一眼,看上去若有三分恼怒,也定有七分纵容。

      似见惯了如此阵仗,白衣人丝毫不惧,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哈哈大笑着逃开数丈远。那红衣人懵在当场,玉面红晕遍布,提了手中剑追打上去。

      若非极亲近之人断不会如此嬉闹。只是这称呼。。。明明是人,为何称“猫”?若是如此,方才那声“白老鼠”岂非说的是他?

      在下迷惑之事多了去,要真事事穷究,也挨不到今日。且拿得起放得下才是真豪杰,在下当即不再纠结紧跟二人而去。而今想来,那时之举可归为一时糊涂。

      街上,不少路人认得此二人,“展护卫”“白护卫”的招呼着,拱手作礼不见闲过。红衣人生就了副好脾气,皆是一一回了,一旁白衣人懒懒的扛着刀,开始还耐得住性子点点头,到后来连眼神都游离起来。忍了再忍,一把拉过边上人的手,几个掠身穿了小巷,瞬时将繁杂之事甩在了脑后。

      要说两人的轻功可是数一数二,却也难不到一个鬼魂。在下飘飘荡荡与他们一路东行,落在一家铁铺前。

      “猫儿,前日你说剑鞘的铁铆松了。正好五爷认得此店铺的东家,不如让他瞧瞧。”

      红衣人笑道:“‘铁锤子’孙家,在京同行中算得上是极负盛名。孙掌柜做的铁器更是千金难求,须提前一年定下。泽琰能约到此人,真是不易。”

      “五爷的本事可多着。”白衣人厚颜一笑,满眼戏谑之色,道,“得空让你好好见识下?”

      此话极是稀松平常,在下听着总觉得藏有深意,对方似乎也觉察其中含义,瞪他一眼不去理睬,倒让玩笑的人讨了个没趣。

      一炷香后,两人从铁铺出来,自东向西随处逛着。在下看的出,白衣人兴致颇高,蹦跶着往来于各家商铺,时不时指点些新鲜玩意儿给身旁人看。说说笑笑间已近晌午,有人的肚子不争气的低吟起来。

      “泽琰想是饿了,来而不往非礼也,展某也刚好知道一家酒楼,菜式还算不错,同去尝尝如何?”

      在下家中也算富裕,各色酒楼茶肆吃过不少,说不上尝尽美味佳肴,好歹有些见识。此家酒楼的气派作为,论起来只能排入中下,唯独做的鲤鱼可称一绝。盘中那尾鱼足足有两斤重,不独是活的,尾巴的色泽如那胭脂瓣儿似的,配上作料取的是青笋尖上尖,看着就知厨子是花了心思琢磨的,又用了多少年将技艺磨练至今日地步。即便如此,做这道菜时,还需心手相通,力求每一步不多不少恰到好处。

      白衣人让了一回,举箸划鱼,蘸了姜醋,美美的吃着。两人偶尔说些闲话,或是斗上几句嘴,其乐融融。若论这二人的关系么。。。说是朋友,较之亲密些。说是知己,又多些情意,真真让人看不清楚想不明白。不过若是能想得明白,在下也不至于有此际遇。

      糟了,怎么又忘了正事!暗骂一声糊涂,忙飘去宫中找寻包大人,看看人家做的明白事究竟为何。

      做鬼的好处在于没了禁制,生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如今都敢做了。以在下幽魂的速度,区区几里地须臾可达。只是宫中地大人多,在下对皇家布局不熟,又不好问人。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才在御书房见到正在议事的包龙图,和当今圣上。
      由于在下生前人轻言微,莫说当今圣上,连七品知县也不敢抬头正眼看过。十年寒窗一朝及第,乃多少人梦寐中亦求之不得的事。而今能在御书房,面对几位高权重的王侯贵胄,仰望天子威仪,激动之情难以言表。
      可惜这番新鲜之感,没挨过一个时辰已遁走无形。书房中几人的针锋相对,国事灾事一通争辩,在下听的如坠云雾,头昏脑胀。只想逃开了去,哪还分辨的出孰是孰非?往日里瞧着天子高高在上,万人供奉千人敬仰,好似快乐赛神仙,哪知竟有如此苦难。倒不如寻常百姓家的日子,来的舒心安稳。
      说道舒心,没来由的又想见见那两人。估摸着明白事是寻不着了,至少离开时做些想做的,好歹少些遗憾。

      待到开封府时,已是明月何皎皎。远远的,花气酒香四散,剑鸣琴声缭绕,堪比人间仙境。

      近前一看:

      白衣人舞剑吟词,剑意所指,几分疏狂,几分柔怀。

      红衣人则以琴相和,曲境所表,几段豪情,几段婉约。

      梨花飘散,酬一曲高山流水。琼浆倾尽,醉一世情真意浓。

      词云:丈夫只手把吴钩,欲斩万人头。如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君看项籍并刘氏,一怒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

      唱到此处,剑势一收。白衣人借着酒意朗声大笑,置了剑,一把揽住抚琴人的蜂腰,放浪了形骸,道:“虞姬戚氏皆已作古,五爷眼中,天下唯猫一人。”

      被抱了个满怀,琴是弹不下去了,红衣人拿手去推:“屋外庄重些。”言辞虽是责备,神色掩不住有些羞赧。

      白衣人含着笑意,盯着他双目似看不够,半饷才道:“人生得意须尽欢,管他人作甚?你这猫就是思虑太过。”说着,拉起他向屋内走去:“也罢!今夜五爷少不得舍了身去,与尔同消万古愁。”

      在下本欲尾随着二人进屋,却险些被关上的门拍扁了鼻梁。屋中人点了红烛,落了门闩,隐约可见暗影交缠,依稀听得窸窣作响。

      在下在门外干着急,却无计可施。现在想想,鬼不是会穿墙越窗,无孔不入么?当时怎么偏偏忘了干干净净,以至于那时望门兴叹,捶胸跌足,恨不能将面前屏障给拆了。

      只是这“屏障”也有些意思,左右各挂一桃符,上面刻了一猫一鼠,活灵活现,眉目传神,正各自凝望着对方。自古听闻猫鼠乃死敌,不想此处竟能猫鼠一窝,互为知音。可知耳闻不如目见,世人所传不尽实也。

      院中风过细柳,月影斑驳,将一世情怀低吟浅唱。在下任务已毕,再贪恋一眼如此良辰美景,只得按着约定的时辰回去。

      奈何桥边,黑白无常双双抱臂,笑容满面的等在那里。与此重逢的欢乐气氛不相称的,要数孟婆万年不改的阴沉面孔,和与之相配的死鱼眼。然,在下心情尚佳,不与之计较。

      未及走到跟前,黑无常提高了嗓门兴冲冲问道:“此番游历,可有收获?”

      在下佯装思索,见三人已被吊足了兴味,方道:“那是自然。”

      “说来听听。”白无常不怀好意的笑道。

      在下也知面前等人多是抱着看好戏的态度,可惜此番不能遂了他们的意,想到此处,在下大感痛快,不由拿捏着语调,亮了嗓子道:“老鼠与猫,才是绝配。”

      又是一片安静,黑白无常再度滚到一处,彼此掐着笑的没了声响。孟婆咧开了嘴,嗤笑的样子比鬼哭还难看,低头继续捣鼓着她的汤汁,再不看在下一眼。

      哎,还未入地府,就已遇见三个怪物,将他人的正经话当戏言,将别人的虚情假意当真话,那才是真糊涂。

      再看看满岸红花妆容艳艳,美的天地动容,烈的不参瑕疵。但古人遗训:峣峣者易缺,皦皦者易污。何不种些花白,错落有致,刚柔并济,岂不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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