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天魂·零壹·乾坤变 ...

  •   千乘佑找不着北了。
      天空被层层诡异的阴霾隔离开来,他看得清千米之外一片树叶,却见不了头顶的太阳。想起个关于眼疾的笑话。“我看不到远处物体。”病人对医生说。医生领他出门,用手指指上边儿:“那是什么?”“太阳。”病人答。“你还想看多远?”医生问。也对……千乘家的大少爷低头,单掌捂住皱紧的眉心。
      天地山这鬼地方,连植被都长得没有规律,无法从树冠和年轮疏密判断东西,只能坚持一个方位前行。
      扯开纠结成网纵横交错的荆棘杂草与带刺藤蔓,绕过坚硬斑驳盘虬卧龙的树根树干树枝树叶,深深浅浅脚下踩着人类足迹未必踏经的古老泥土,湿滑的苔藓,蜻蜓大的蚊子,躲避凶猛狡诈各种未认知的聪慧野兽设下的陷阱及主动捕食的植物,露水与瘴气已穿透铠甲冰冷透骨,蹭过葎草的痕迹即使隔着几层衣物也火辣般疼痛,时不时道路被暗藏的幽渊掐断险些坠落,眼下漆黑深不见底头皮阵阵发麻,困了只可闭上眼睛迷糊一会儿,长时间呆着不动蚂蚁会将这副躯壳爬成窝,尤其树上,随身所带干粮仅剩最后一点儿,山间果子好看不好看统统不可以吃,因为它们全部吸食着最恶毒的精华凝结而成,疲惫,肮脏,饥饿,孤独,狼狈不堪。他是个十一岁的孩子,甚至没有长到身旁普通乱草高。
      终于,估算五六个昼夜的长短,闻到了烧焦混合着尸臭的味道。
      安静隐蔽于树丛潜行,渐渐接近,确认附近没有敌军,并且没有同类活动迹象才小心探出头,踏在人造阶梯之上,每一颗石块都刻着繁琐的图案。前方零落遍地的庞然建筑赫然是第五塔,中枢塔。

      天冲,灵慧,气,力,中枢,精,英。
      天地山七座莲花塔,排着北斗七星的阵,压着七只大妖怪。每日每夜,由年轻巫女在此祭祀,超化地底深处无尽的怨恨。而今这里变作死城,莲花塔全部倒下了,被涌进来的暴徒炸毁。
      几年前千乘佑陪同父亲还有现已离世的亲生母亲来过这里,所有人潜意识默认此地严禁男子的观念根深蒂固,本以为路途会横遭阻拦没成想递交公文核实身份后竟畅行无阻。原则上没有反对男性上山或者借宿的规则,但确实非常排斥不受欢迎,能不留则不留,虽然一切最终被归结于各种你懂得的问题。他想象不到好些看似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姐姐们怎样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坚持下来。世上女人数量本就少得可怜,身为欧阳氏分支,千乘得将族内优秀女子上供。那再丑再老再无品行,只要留有生育能力也会被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请回家当做宝贝耐心看护。这么多漂亮善良深具才艺的巫女则要将青春年华与终生奉献给天地古寺青灯直至精力耗尽,不后悔吗?
      靠近塔的基座,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体。爆破火势没有蔓延开来,虽将她们烧得面目全非无法辨别生时容颜但也只有局部化为焦炭,剩下三分白蛆,三分泔水,三分硬骨。
      有的肚子挑开,脏器铺了一地,有的满腹鼓胀,压迫口鼻溢出暗红色水样,血管透过乌绿交织的烂肉像丑陋蜈蚣爬的网。某个姑娘被斩碎四肢,身上没了衣服,遍布水泡,直肠从肛¤门脱出,各部位软组织液化成半流动的黄褐色的脓汁顺着截断的黑色创面与血混合如粘稠的浆糊淌满阶梯。他从未想过,平生第一次对充满好奇和美丽幻想的女性曼妙的身体有的具体的清晰的印象,居然会是这种形势。真正污秽至极的,应该是那些羞辱她们的龌龊同类。
      黑压压的苍蝇落在尸体上,觉察脚步声响漫天飞散开来,复又成群结队盘旋而归,肥胖的蛆从腐败的肌肉内钻进钻出钻成密密麻麻的孔洞。浓烈的令人作呕的味道刺得来者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生生作痛,眼睛硬涩。
      天地城的人跪天跪地跪功德不跪强权,仅仅一个月,一朵朵如鲜花般绽放的生命,半世气节,半世清白,化做一滩蛆腐。
      千乘佑使劲攥紧拳头,咬牙硬着头皮慢慢走过去,走出很远,然后退回,从废墟中疯狂寻找残破的幔帐将姑娘们的遗体一一掩盖。‘对不起对不起,我要保留体力现在不能亲手将你们安葬,请原谅我……对不起。’他在心里暗暗起誓,倘若活着走出迷局,一定会回来,一定会回到这里来,一定!

      传说中的古朝大妖现在何处无迹可觅,由莲花塔掏空的基底内翻腾出的黑紫色淤泥铺盖在地,已经干涸凝固,依旧散发不详的氤氲,稍有思维的生物全部不愿靠近即使这里‘食物’充沛。未敢向深处张望,仿佛地井中仍躲藏未曾离开的恶意伺机而动待人冒然探首将其拖下万丈深渊,不复超生。
      帝都的神官长告知史料记载天地山最关键的地方在于第八塔,降尘塔。可谁都没有见过这座降尘塔,连很多资历尚浅的巫女姐姐也从未听闻自己所侍奉的竟然还有另外一座塔。除了名字,再无任何文字说明。前人猜测此塔应该对应北极星,即灵慧塔与天冲塔直线向前距离天冲塔五倍之间间距的位置。实地却是一片欣欣向荣的茶叶梯田,不仅远远超出了天地山的范畴,而且明显脱离龙脉区域。当地民风朴实,迄今为止最大的事件大概是千百年前考取个三品文官。
      父亲说过部队目标在天冲塔或者灵慧塔,不知战况怎么样了,千乘佑藏匿身形于黑暗中向着力塔方向赶路。四处留有此前附近驻兵与匪徒争斗的痕迹,规模或大或小,无法忽略路上没有见到一个外来者的尸体,无论己方敌方。纵然这里本就危机四伏,平时只能行走在阶梯之上或者巫女设置的咒符屏障内,五颜六色闪烁的图画文字直接飘浮天上,编织成中空的花篮保护着笼罩在内的路人,伴随脚步游动,光怪陆离。
      猜测沿途尸体大概早就进了妖物们的胃囊。总觉事实并非如此,捏住脖子上戴的白玉颈环,与母亲幼时交好的巫女所赠,保佑一路不受怨气尸毒浸蚀。他并没有思考自己为何会比预定提早两三年出现在前线上,只想着战士的任务……因为人都死光了呀,真的死了太多的人。

      “不够,再抓一万个活人来。”
      鲜血源源不断注进莲花池,在清寒的空气中冒着热气。
      莲花池不是盛满莲花的池塘,是天地山其中一座毫不起眼的峰顶平台,细细挖刻成莲花形状的空池子,半径九十九尺,花瓣,花蕊,中心莲蓬栩栩如生。与香火缭绕的七座塔比,寂静得让天地遗忘了它的存在。哪怕从来无人打扫,池底也未曾沉积一粒尘埃。
      直至近日才被发现它所处地理位置,恰是天冲塔与气塔,灵慧塔与力塔,两条连线交接处。因为山中散布类似装饰功能的小型无用建筑及地势交错复杂即使空中也无可窥得全貌而被忽略至今。
      杀鸡时候,一人倒提两脚,一人扳过鸡头,扒开颈上羽毛,刀子抹去,看着浓稠的红色液体如泉水汩汩而出,等到涓流变细,一滴一滴,然后扔在旁边任其挣扎,跌落谷底。
      “报告,老三和老九带着人正赶在路上。”
      “嗯。”
      莲蓬心站着七八号人,其中双手交叉胸前同伙环绕周围貌似首领。身着相较轻便的黑色铠甲,腰间别着长剑,披风随气流轻扬,面目隐藏在夜幕之中,漠然监视着这班亡命徒的一举一动。

      天亮,抵达力塔并遮掩尸体,吃下口袋最后一点略微变质的食物,为了早点赶到目的地,千乘佑直接穿越险峰向天冲塔奔跑。没过几公里便被隐隐约约的马蹄声吸引。叛军一车一车装满己方士兵与临近村镇抓来的无辜百姓潜进,目标疑似灵慧塔方位,像条长龙顺着山势蜿蜒。每人全部捆住手脚堵着嘴,如若挣扎,立即打断腿。
      敌我力量悬殊,他选择悄悄跟在队伍末尾。见机行事趁其不备设计抢下满车十几个人,不让敌人及其他车中人发现,尽管大家也很可怜,但若激动起来发出声响一个没得跑,现今不是讲仁义道德规章模范的时刻,甚至连人性都没得扯。
      好运的是里面四个士兵,其中有小将领认得他,告知自己可以找到本部。千乘佑决定继续尾随队伍,令士兵以出行前神官辅予的特殊保护帮助同车寻常百姓穿行在荒蛮的深山老林之内。
      “我们失败了,北斗的勺子口外围基本被叛军占据,集体退归山外,两翼也被牵制无法绕开,勺子后方是青断天险无计可施!还有,远在川溪的千乘部族似乎遭到不明势力偷袭,结果如何目前尚未有人回报确切消息!”
      “什么?!”
      “千乘少爷,请仔细回忆您是如何走失的!当初大军抄近路进攻勺子口,另选支部于勺柄上山其中绕经十几倍路程探查尾塔情况,您因先前来过这里识得路被选派进去,说是照顾您身份尊贵并且年少给了轻松的活计,借口军中缺人得力护卫抽身不能,再者磨练您的胆魄,实际一想,完全将您陷入隔绝境界……”小将领曾受千乘家恩惠,对其宗室非常仰慕。“属下怀疑里面定有蹊跷,请随我们归队吧,回到长辈身边再从长计议不迟!这些车辆很可能直达敌人老巢,您一个人实在太危险了!”
      “……叛军到底什么来历?”
      “是各地匪寇被不知何人所纠集,受制于他,其余全部不清楚。还请少爷回去吧!”
      “他们的样子不似赶往天冲或者灵慧,若真向着老巢,需要有人沿途记号。”不管军中内奸串通叛匪或者佞臣挟私报复亦或二者兼具,起码自己身在外地能令此人心安不至于过分担心诡计暴露进而惶恐为掩盖罪行做出过激的事情动摇大局。“你就说我这边人马顺利,等待汇合。”
      惨遭恶变,软弱本分的百姓早就失去思维忘记了一切,机械地遵循求生本能,对正掌握着自己脉搏的存在发出的指命视为最高目标竭力奉行。
      “要不属下跟在您的身边?”
      “不必。”
      叮嘱他们力塔与中枢塔并无险情,想必精英二塔也没有重兵把守,可从那里逃脱,仅仅十几人不会像部队一样引起注意。要小心去向不明的大妖与荒山野兽,可食用阶梯旁侧三十米距离的草但记得远离塔基,虽会轻微中毒不过短时间内便无药自解。

      千乘佑已没勇气救人,更没兴趣回去,趴在终点莲花池千米外高处蛰伏,渴了饿了偷吃敌军营库里面粮食与储水。亲眼见着一批一批活人放干血被扔下山谷,看着池中水位渐渐上涨。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嗅觉麻木,咬牙的力气也不愿使。不知莲花池是否布置法阵,很多天前的血完全没有腐败变质一如早先从主人身体中喷涌而出的那一瞬间鲜亮夺目。同样不知是不是幻觉,总觉得露出血面的莲花瓣的只只白玉尖角都被浸泡变了颜色……这半个月来,如果是噩梦该有多好。
      等到一拨小规模队伍上山,捎来个无比熟悉的身形,歪歪扭扭被提着扯上莲蓬台,他再也假装淡定不了了。那是与他同父异母年仅六岁的弟弟。

      弟弟拼命挣扎间,被轻松按住手脚紧压地面,疑似首领的人拿法器沾着池里汲取的血在他额上画着类似莲花类似眼睛的符号,千乘佑不知哪来的速度与力量冲了过去,模仿敌人模样点着莲花瓣尖角跳入莲蓬台,直攻向首领。突如其来的变化令周遭喽啰没反应,只有首领抬起手臂抵挡,踢出一脚瞄准肋骨空位,侧身闪躲。
      二人交手五六个回合便分出高低强弱,见生擒首领震慑众匪类无望,急忙蹦出圈外,小心蹲在一只莲花瓣尖角对峙。他不想放弃。
      “哥哥!”
      “?!”拔剑欲将其砍杀的首领顿时双目生辉,“千乘家的大少爷?”
      千乘佑抿着嘴唇没答应,兄弟两只长得眉眼何其近似。
      “抓活的!”将长剑归还鞘内,看着手下一拥而上首领内心欣喜溢于言表:“好哇……踏破铁鞋无觅处。既然哥哥现身,便不需弟弟做替代品了。”
      “大哥,要杀了他吗?”负责按手脚的人问。
      “慢,以备不测。”没把弟弟当人质怕哥哥鱼死网破,这些古板的千乘脑筋一个比一个迂腐。
      “遵命。”

      撕打中没站稳,千乘佑跌进血池。黏稠的浆液仿佛拥有生命,争先恐后通过口鼻灌入,想要再次回归温暖的人体脉络内继续奔腾流动。按理说水的密度与身子近似,掺了蛋白与盐分只会更浓,他却无法从中感受一丝一毫微妙的浮力,直坠池底,右手掌搁到某个圆形的硬东□□立的,不是池壁突出。下意识攥在手心。
      抓住莲花瓣爬上来的时候,首领看向他的黑亮小眼神儿更令他隐隐蛋痛。没注意一起掉下血池的那个喽啰已然化为白骨,散乱地漂于血面之上,他以为打斗中敌人缩头缩脚不敢有大动作仅仅因为试图活捉怕伤到性命。左手抹了把脸准备出招应战,便听冲锋呼号响彻天际,千乘的精英们不知何时悄悄杀入,刚巧赶在他与首领动刀这一幕。
      两耳轰鸣遮盖了周遭一切的声音,千乘佑在眩晕中被同胞飞来吊索缠绕,拽出莲花池,接下来发生的事令他感觉身陷羽毛之海,轻虚虚的。看见弟弟让父亲联合几员心腹抢回,接着,他家二少爷千乘佐一双肥嫩的小爪儿伸到眼前在脸上乱蹭沾了满手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不停叫喊哥哥。右手紧握,似乎听到旁人在说:“立即保护两位少爷下山!”便被分别扛起在肩头,景物迅速切换,呈线性穿梭视野。
      “呀——————!!!”身后传来首领不顾形象的愤怒嘶吼,气急败坏。
      “放弃人棺!撤,快撤!”吼得地动山摇鸡飞狗跳树叶晃落枝头。扭头去望,发现紧紧跟随的追匪呆愣原地踌躇犹豫片刻便返身逃走,影子消失在森林另一面。混战中有其他人,叛军,士兵,包括千乘氏族,也有百姓,不慎掉落莲花池,却没有化骨,完整无缺爬了上来或者呆在里边儿扑腾游泳。

      “降尘消失了!”
      回音在山谷内轮转。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