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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夭折的神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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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夭折的神话
我不叹惋、呼唤和哭泣,
一切合消逝,如白苹果树的烟花,
金秋的衰色在笼盖着我,
我再也不会有芳春的年华。
——叶赛宁《我不叹惋、呼唤和哭泣》
灵,我感受到灵像一把串着百合花泪迹的钢刀,在每一个夜晚,徘徊在夜色和月光交叉的温柔与遥远中。
当南风像呼啸的钢刀一样穿透了我的肋骨中阴寒的疼痛,我想起了我长眠在蔷薇花朵之下的愿望,一种期盼那嘹亮的星光死亡一样的愿望。
我一直以为,有一块锐利而脆弱的碎片,从某一个地方跳出来,开始梳理我浓郁而干枯的发,在每一个将醒未醒的清晨,拼命的同黑暗拉扯。黑暗在它的拉扯中,像一个幼嫩的有着水蜜桃一样饱满脸颊的小孩子,窃窃地被它掐掉水分。它就隐藏在任何一个地方。像一把亮光一样,在妖娆的火舌中被轻轻舔过,温情曼妙的爱过,然后,一路赤着脚奔过所有生死徐徐的盛宴,用瘟疫一样的气味和速度,掠过。最后,如同被削尖的胎记一样,牢牢地,从我的寒冷我的炎热中,嵌进我的体内。
在睡梦中,我会透过它,看见灵魂的肌肤,爬满了干燥的灰尘,絮语一样颤栗。在最深的海底,横竖都布满了空气一样忧伤的幽冥而纯净的色彩中,等待。等待就如同无边无际的方石板,素净,美好,有宽阔的纹路,泪纹或者是皱纹一样耻辱的纹路,散发着浓浓的不安。
我想,这是仲鲤。
我想这都是因为仲鲤,这个美丽如怒放花朵的女人,有云彩一样的腰身,雨水一样的声音,说话时一直痒到我的心里面,荡开微微的追随和迷惑。我曾躲在繁茂而清香的蔷薇花丛中,努力躲避着花茎上伤口一样的刺,忍着在花香中睡去的欲望,学着仲鲤的模样,梳仲鲤那样消瘦高古的发式,学仲鲤讲话时眉毛舒展眼睛却微微皱起的模样。
是的,仲鲤是美丽的。在我所经历的一切雷霆与粗砺当中,只有仲鲤是美丽的。在光明与迷雾之间,只有她清冽如水,浇过所有睡在死亡的癫狂中的人们。她美丽而飘扬的长发,在浓厚的血腥气中,透着压过死亡的清香甜美,在血域上漂流,像懒散的花朵,在大雨倾盆之时毅然绽放。或者是高空中雨后那失去了雨的云彩,悄悄卷起,肆意的调笑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中。
她像是四海八荒最核心的那一株果,身于这片大陆上最古老最煊赫的将军世家,自小就挽弓射箭如最美丽的大雁在马上舞蹈,如风带着泠泠的露水行如军阵间,旌旗猎猎里艳冠天下。
她在最饱满的季节,于洛水之阳,用一只浮剑,射起过父皇一只行将掉落水中的鞋子。鞋像一只小船,恰要落入湖面摆起轻柔的风,被她轻灵兜起。刀剑辗转相矽的坚越,将她的笑脸映衬得愈发清脆,她的眼神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向他,她婉约的面容,在动荡的水面上,和一大排惊起的鸟儿一起,在他心中留下湿漉漉的亲切。
他们都热烈而孤注一掷地认为,这是爱情,像最鲜红的石榴一样,晶莹饱满,又幽艳如离人眼的爱情。
她在行军的夜晚为他歌唱,小夜莺儿的声音在山和平原间扑腾。
他带她回宫,宫中四处都是女人香,那些绫罗绸缎一样娇嫩而飘扬的女人,冷热煎熬的看着她,怒放后将怎样承受枯萎。环肥燕瘦的香味,让她想起幼时偷随哥哥去青楼,泼墨一样的猩红灯光中,疯狂缭绕的香气。一样的欢纵,只是冷清。而结果却是她们一再的失落。
他们嬉笑度日似百姓家儿女,视三宫六院为无物。
她随他出征。
你之于我,像美丽的桃,红润紧绷的皮下,暗白色的肉和汁,丰润可口,靠近心的地方,却是酸涩的。
他们归来的那一天,雨水如云般清新,风和花合成蒙蒙的影子罩住天地。一双飞鸟,黑亮如天空的眼睛,绵绵相守在微雨中,却突然被惊起,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糜烂和新鲜。
清晨的风从屋檐一直吹过眼睑,在花木扶苏的垂廊外面,叔父轻轻叹息,“皇兄折兵二十万,割地三千里。”可是叔父并没有再说下去,他的眼神追随着美丽的宫娥,热烈而悲凉的,略过长长的花廊,直至飘浮。他眼神的尽头是小梨子,小梨子低下头,皱皱眉又笑笑,招呼我们更换正装见父皇。
我们并不能够懂得其中的情味,只是知道,父亲和弟弟的母亲回来了。
阳光碎裂,灰尘飞翔。那些疲惫而森严的部队,陈列在躁动萧疏的空气中。小梨子急促地扫视着那些粗野而哀伤的军士,终于看见了冷寂的父皇。小梨子呼啸的表情,让她的面孔,像一只真正的梨子一样凹凸不平。叔父站在廊柱背后的阴影中,和柱子几乎要融为一体。他伸出手,将小梨子拉回廊柱后面。
我们上前拜见父皇,他的周身,都散发着诡异而冷冽的颓废。仲鲤像往常一样的清和,拥抱我们,和叔父打招呼,冲小梨子微笑,小梨子的嘴角艰难冲动。
哥哥甘天有些奇怪的看着小梨子,又很快忘了这奇怪,拿着他的画,一蹦三跳急着给父亲看。甘天把那时候我们全部的世界都画在了里面。
一路跟在父皇后头,我们很想念父亲。在幼小的年纪中,就已经明白这种亲近,不懂得表述,可是行动中可以明白,这种因为疏远而产生的亲近。
大哥哥领头跑在最前面,他的身子蹒跚如同雪白的猫,滚动着满意的阳光。他高兴得甚至去拉扯父皇的袍子,还染有血迹的袍子,那些血迹娓娓蔓延,如一生命运坎坷纹路,大哥哥略有迷惑,很快回到自己的正题,“父皇,父皇,您看…”
父皇狠狠回过头来,他昔日如明光的眼中透着兽一样的孤虑,盯着哥哥手中柔软芬芳的卷轴,“这是什么?”
甘天仰起头来笑,他正在换牙,嫩嫩的白牙中一个黑灿灿的窟窿,讲话的时候向外冒脆生生的风,“这是孩儿画的画啊,画了很久呢,大家都说好看……”
焦虑不得志的父亲,愈发血红着布满黑色纹路的眼睛,“你就在干这个?身为皇长子,你就在干这个?啊?”父亲一挥手扔掉了宫人捧上的茶,碎片冒着吱吱的热气,终于自由的茶水,灼热在地表哭泣。
哥哥抖了一抖,指着画上几处为自己辩白:“这里很难画的,别人都画不出的,父皇,小桃子和小梨子都说……”
“小桃子是什么?”父亲的两道眉毛纠结得像大雨之后,死去的蚯蚓,艰难的扭曲在苍白的大地上。
“宫女啊,她们都说画的比本来还要好看……”
很多年后,我知道甘天说的是都是实话,一个孩子不会撒谎,一个幼小的,有绝世绘画天分的孩子。
可是哥哥还没有说完,就被不耐烦的父皇推了出去。
父亲的手臂,还带着战场上没发泄完的愠怒,朝着他眼中不争气的皇长子,狠狠挥出。
哥哥被弹出几丈远。他的叫声象脆生生的风,带着浓浓的寒意,覆盖了我们。
他幼小的身躯撞在朱红色的华柱上,浓烈的血液被华柱彤红的花纹掩盖,破裂的头颅像鲜艳的借口。
仓促而华美的生命,焚毁在历史之中。
我们只来得及收住那副画中间的卷木,那段桃木和甘天一起撞在大柱上,折出了锋利的屑口,像不能瞑目的。
而那副破裂的如天地芳华的画卷,带着脆生生冒风的灵气和鲜血,一次一次在我有生之年的梦境中铺展。
有宫娥想去抱起甘天的身体,父亲大吼,他揪着自己的头发,揪着自己的手臂,混乱地乱抓乱捞:“滚!你们都给我滚!滚!”
我看见父亲脸上犀利的哀伤,一闪而过。父皇挥手时力道的方位和柱子有些微的间距,我能感觉到他刚刚那一推没有致命的力道,而母亲的袖子下面,隐隐有风向哥哥飞去。
然而在所有关于哥哥死亡的泪水中,母亲的那一份最沉甸和真挚。
甘天的母亲,皇后郝氏,嚎啕得像一只又肥又丑的大嘴怪。
我们哀伤之余试图画出她的面容来,可是那时只有甘天能画惟妙惟肖超越形神的画。宫里,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有甘天起的名字和定型画。比如小桃子是一只桃子的身体和她自己的面孔,你可以从中感受到桃的润与甜香,而小梨子则是落落梨花的煽动和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