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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初遇 未曾相逢先一笑,初会便已许平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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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北京城,想到这年头没有手机,没有相机,没有电视,没有互联网,额驸府想在茫茫人海找到女扮男装的莫姚并非易事。莫姚不免减了几分警惕,生了闲游的兴致。
莫姚现下的心情是万分激动的,居然还有机会让流过历史的京杭大运河流进现实。
通县上船,下一站天津卫。由天津能联想到的,浮现在莫姚脑子里的全是桂发祥麻花、狗不理包子、耳朵眼炸糕。兴许还能听上一段天津味的相声《珍珠翡翠白玉汤》。
进了天津城,热闹的街市,穿流的车马和人群,虽不比北京城的繁华,也是一派康熙盛世的景象。
一手一根麻花,莫姚正为没能找到狗不理包子而沮丧。狗不理包子可是津门小吃三绝之一,始于清朝末年,能在康熙三十八年找到,那才叫奇怪。
竹马压抑着自己强烈的好奇心,他家主子一路尾随那位身着湖蓝长袍的年轻公子,眼见要转进街尾的子期书局,于是开口道:“主子...”话未说完就被他家主子用手里的折扇噤了声。
“说了多少回,我现在姓卫,卫鞅,卫公子。这么不记事,要你何用?”说话之人虽是训话,口气却透着和善,面容还略带细笑。
“回公子的话,小的记下了。”竹马又在心里提醒自己,他还是第一次随主子出门,要赶快习惯才好,免得误事。
进了书局,瞧见要寻的人,虽然她身着男装,卫鞅还是认出了眼前的身影。
那是来天津卫的船上,卫鞅在船舱内读书,有歌声越过河面悠然而来,那歌声充满了生命的热情,灵动而跳跃,轻易地牵动了他的思绪,他羡慕那么真实的情绪,那样畅快地表达心意,无需隐忍,没有顾忌。
“想要光着脚丫在树上唱歌
好多事物全被缩小了
心里不想放的就去了算了
让太阳把脸庞给晒得红彤彤
想要吹着口哨在树上唱歌
要像开往远方的火车
可以那么轻快的穿过山洞
大树上还很空你要不要陪我”
他出船舱循声望去,右前方行船的船沿上一个枣红色的身影,正用柳枝激起河面的浪花映衬着那样明媚的笑容,好似春日的太阳要融化日头下所有的一切,也包括他的心。虽然那身影身着男装,头戴瓜皮小帽,却分明是个女子。他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暗自感叹自己见到了世上最动人的景象,那么鲜活的生命,不免对歌里那颗大树上的空位心生向往,只是火车是个什么东西?
这春日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还来不及发现乌云蔽日,顷刻已是倾盆大雨,卫鞅被竹马拉回船舱,再挑帘寻找的时候,河面上的船只早已不是先前的顺序模样,船头船尾皆不见人,那靓丽的身影就像片刻前的太阳消失无踪,无处可寻。
该是多么庆幸此刻重逢,卫鞅立在书局一角心下踌躇,虽然她身着男装,此刻冒然上前结识未免唐突佳人,又显轻浮,不知如何是好。
转进书局里间,莫姚眼角的余光瞥见侧身书架最高处昭然放着一本《剪灯新话》,难道是明代瞿佑所著的《剪灯新话》。它可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禁毁小说,书中描绘的是元末明初的社会大动荡,摧残、扭曲的社会中、下层男女的情欲生活,除了摹书普罗男女的畸变离奇隐秘外,其人鬼相恋,“交合之事,一如人间”,成为遭禁主要原因之一。其实《剪灯新话》中有相当一部分作品是描写婚姻爱情的。或是人与人的婚姻,或写人与鬼的爱情,都突出强调一个“情”字。对爱情和美好婚姻的渴望,是广大妇女的共同要求,但她们的要求却被时代扼杀了。虽是明正德年间禁书,眼下康熙年间,人们深受封建思想统治,男尊女卑的社会对此书也未见得能有多开通明达。好奇总是人类的通病,越是神秘禁忌越是让人忍不住一探究竟,莫姚虽已拜读过电子版,此刻见得仍是心情分外激动,若是善本更或孤本,历史文物呀,老值钱了。
以莫姚现在十二岁的身高,再踮脚,手指刚能勉强够到书的底角,那本《剪灯新话》连同旁的十余本书籍像塌方的山石倾泻而下,莫姚瞬间能做出的反应就是蹲地抱头,及时护住脸。暗自庆幸不是现代图书馆里的的珍藏厚本头,头上背上没有什么疼痛的感觉。然后,莫姚发现自己其实是被人整个罩在身下,感觉那是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还有一双健硕的臂膀。
“主子”,“公子,您没事吧?”头上传来竹马关切的询问声,这才惊觉了蹲在地上摆了半晌造型的两个人。
莫姚与卫鞅赶忙立起身来。
阳光透过窗口恰好罩在卫鞅月白色的长袍上,折射出霞光的光芒,莫姚只能眯缝着眼打量着眼前的人,像是希腊神话里的太阳神阿波罗,长身玉立,面容俊朗,眉目却很温柔,让莫姚想起了那句极其应景的形容: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跟胤禟相比,他就像韩剧里的男二号,更成熟稳重,有一种温暖人心的气质,让人不自觉地想要靠近。莫姚想起了一首英文老歌《close to you》。
再看那身看似普通的长袍点缀暗纹团花,仔细瞧过衣领、袖口,就那衣料和做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江南织造上贡的佳品,还有那双团纹马靴绝不是一般人能穿的。就像是爱马仕(Hermès)的铂金(Birkin)包,或许它的版型有点笨拙,但胜在色彩缤纷,即使只是单调的黑色,没关系,了解的人都知道它的价钱。莫姚这一个月京城额驸府的格格可不是白混的。
莫姚一番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倒把卫鞅看得有些无措。他尴尬的模样很是可爱,逗得莫姚嫣然一笑,那样的笑容足以惑阳城,迷下蔡,卫鞅自是不能幸免。
竹马拽了拽他的衣袖,好不容易拉回了卫鞅出离的神魂。卫鞅这才整理了自己的衣衫,对莫姚躬身抱拳施礼,“一时情急,不妥之处还望海涵。”
莫姚故意用低沉的男声回答:“哪里的话,兄台舍身相救,莫姚感激不尽。不知兄台如何称呼?”说话时她脸上依然保持着迷死人不偿命的笑容,脸颊左右呈现一深一浅两个梨涡。这绝对是莫姚面对帅哥下意识里最真实的反应,她向来毫不吝啬地承认自己是外貌协会和身材俱乐部的双料会员,虽然中看和中用之间总是有落差的,但并不妨碍人们对美好事物的追求。
“严重了,不过举手之劳。在下卫鞅。”说话间卫鞅看似无意地向前度了一步,行至莫姚身前,想要将莫姚看个仔细。但见眼前佳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让人心生欢喜,喜不胜收。
未央?还好他不叫未央生,《肉蒲团》的男主角。这个名字搞得莫姚浮想联翩,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化万千,一会无奈,一会暗笑。
“卫青之卫,商鞅之鞅。”卫鞅以为莫姚的出神是没有弄明白他的名字,赶忙解释。
“好名字,令尊一定是希望兄台有一番经天纬地的大作为。”商鞅变法,使用暴力手段进行快速改革,一个敢于改革的英雄,倒像是雍正皇帝的风格,不过结局悲惨了些,被车裂而死,这是莫姚没有说完的话。
“见笑了。”卫鞅摆弄着手中的折扇,弯腰拾起散落在地上的书本,《西厢记》,《荆钗记》,《四声猿》,当然还有那本《剪灯新话》,这些书对于这个时代的人不是禁书,就是所谓不入正流的诲词艳本。
卫鞅手持书本,一脸的笑意看着莫姚,像是在询问:你要看的是哪一本?
莫姚绯红了面颊,吐了吐舌头,向卫鞅做了个鬼脸,跑出了书局。一出门就被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撞个满怀,坐倒在地,紧随而至的卫鞅赶忙扶起莫姚,关切地询问莫姚有没有受伤。
莫姚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一摸腰间,荷包不见了,里面也只是些散碎的银子,大额的银票她都藏在贴身的衣袋里,倒是那个荷包是给了她这个肉身,素未谋面的额娘留下的,好歹是个念想,倒是个要紧的东西。顾不上卫鞅的关心,莫姚向着那个小孩的方向追去,想她现在只是个小姑娘,跑出百米就气喘吁吁的,见了赶上的卫鞅,只让他先把那小孩抓住,不必管她。莫姚只得在原地缓着气,竹马也跟在一旁候着。
不一会,卫鞅拎着那小孩就回来了,莫姚拿回了荷包,见着那小孩在卫鞅手里动弹不得,却还带着一脸的不忿,莫姚气不打一处来,敲着他的脑袋瓜教训道:“你个小屁孩,好人不学,学鼓上蚤时迁,人家好歹也是劫富济贫,偷这几个银子你要干嘛呀?”
小孩并没有求饶的意思,“爹娘都没了,妹妹病了,还欠着债,家里能换钱的一个也没剩下了,眼见妹妹病越来越重,只能寻了这个法子弄钱给妹妹看病。”
莫姚将信将疑,“真的?莫是偷不成就骗吧?”谁让二十一世纪骗子防不胜防,骗术层出不穷,莫姚在那活了三十年,因为直脾气、热心肠吃了不少亏,不免有了小人之心。
“自是真的,谁能拿自家的亲人说事。我若有半句假话,不得好死。”这小孩竟连诅咒都用上了。
莫姚本来就相信因果报应,再加上这次灵魂穿越,更对这冥冥之中的神鬼莫测深信不疑,见这小孩诅咒发誓,打算信他一回,可也还不放心,又问了一句:“你妹子叫什么名字?”
小孩毫不犹豫地回答:“青梅。今年十二了,比我小两岁。”
回答如此爽快,莫姚便不疑有他,请卫鞅放他走了,临走还把荷包里那些散碎银子尽数给了小孩。
莫姚转身就听见竹马在抱怨:“我家公子辛苦抓他回来,你倒好轻易就放了,还出手如此大方,公子可知道那是多少银子,至少不下十两,足够穷人家过一年日子了。”
话音刚落竹马的脑袋便挨了卫鞅一记扇子,卫鞅示意莫姚不必在意竹马的话,他倒是觉着只要莫姚开心,自己无非是多跑了几步。
“若是他骗了我,损失的不过也就是些银子。如若他说的都是真的,这些银子能救人一命,何乐不为。”莫姚一点也不生气,倒是一番话让竹马哑口无言,卫鞅的眼里满是暖暖的笑意,充满了欣赏。
莫姚还了他一个如花的笑颜,然后屁颠屁颠地到了卫鞅身前,改口称了公子,“公子今日两次出手相助,我请你喝茶,聊表谢意,你不会嫌弃吧?”。
这个要求对于卫鞅正是求之不得,三人就近进了街对面的茶馆,开始闲聊,也开始了相互好奇地试探。
“还不知,阁下一路风尘,欲往何处?”卫鞅有些急切想要知道莫姚的去处,自然还有来处。
“回家,广西桂林府。”莫姚瞬间涌上了无尽的思乡之情,管不了这三百年的时间差距,那里是离家最近,离老爸老妈最近的地方,至少没有空间上的距离。
“桂林府!从此而往,道阻且长,就你一人孤身上路?”失意的情绪开始在卫鞅全身各处蔓延,那么遥远的广西,想要再见佳人,山长水远知何时!
“就我一个人,远是远了点,无奈归心似箭!”任谁听去都能感受到莫姚话里的坚决。
“卫公子可曾到过桂林?”说到那可爱的家乡,莫姚满心的欢喜,无比的自豪,自然无法感受他人的失望。
“未曾。听说那里很美。”唐宋以来不少著名的文人墨客曾被流放广西或是在桂为官,留下很多关于桂林山水的诗文经典,卫鞅自幼饱读诗书自是知道的,再看莫姚满目闪烁的光芒,那里必定是很好的。
“苍苍森八桂,兹地在湘南。
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
户多输翠羽,家自种黄柑。
远胜登仙去,飞鸾不暇骖。”
莫姚有些情不自禁地念起了韩愈的《送桂州严大夫》,其实韩愈是没到过桂林的,不过“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倒是写实至极。
“身不能至,心向往之。莫如北宋黄庭坚描绘过的桂林。”说罢卫鞅吟起了黄庭坚的《到桂州》,“桂岭环城如雁荡,平地苍玉忽嵯峨。李成不在郭熙死,奈此百嶂千峰何。”
“江到兴安水最清,青山簇簇水中生。分明看见青山顸,船在青山顶上行。”莫姚心想的说到自己的地盘可不能输,来个千古佳句。
“好诗,恕在下孤陋寡闻,此作出自哪位名家。”卫鞅一脸诚恳的开声请教。
“袁枚”话一出口,莫姚就后悔了,袁枚是清乾隆年间三大家之一,出生于康熙五十五年,现在还不知道在哪排队投胎呢?立即改口道:“家乡一位教书先生,颇有才学,此诗生动应景便记住了。”
“原来如此,在下不才,还记得唐时曹邺应是桂林人士,有诗赠故人,诗云‘桂林虽产千株桂,未解当天影日开。我到月中收得种,为君移向故园栽。’桂林桂树纵多,未知是否得名于此。”卫鞅此刻庆幸自己多看了这些书,方能与佳人共话于此。
“正是此话,桂树成林。曹邺虽有名,但此诗还是生僻得很,兄台果然饱读诗书,才学过人。莫姚佩服。话说那里才是真正的人间天堂,漓江边上住,青山,倒影,凤尾竹。”说得动情,莫姚思乡的心勾动了想念的泪,泪已满眶。
这下唬得卫鞅手足无措,忙从袖中取了一方素白丝帕,伸手要替莫姚拭去眼角的泪。莫姚也被吓了一跳,此刻她自己还身着男装,这成了什么情景,断背山。也没伸手接那帕子,帕子上浓浓的麝香扑面而来,莫姚打小鼻子特别敏感,不惯浓烈的香气,熏香,香水是从来不用的,再想到麝香就是雄麝的肚脐和生殖器之间的腺囊的分泌物,下意识地往后退。看见卫鞅慌忙站起身赔礼,还有无比尴尬的表情,莫姚破涕为笑,又为敏感的鼻子解释了一番,卫鞅方才释然。
卫鞅几乎是刨根问底地打听莫姚的身世,连一旁的竹马都能察觉他家主子的急切,只是当事人好像完全是处于下意识的反应,浑然不觉。交谈越多,莫姚越不愿深究卫鞅的来历,他的穿着、谈吐无不在向莫姚昭示他不凡的家世和出身,只怕跟京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既然打算远离避世,逃避爱新觉罗家的纷纷扰扰,眼前的缘分是莫姚无论多珍惜,却不得不放弃的。就像三百年后的莫姚一样,一直处于自我保护的状态,还没有遇到那个对的人能有不计代价的勇气,去卸下她看似坚强的防备。
日暮的时候,分别在即,莫姚不忍直接拒绝卫鞅邀她一路同行去杭州的请求,只说由老天爷决定。虽然决定告别,却又暗自希望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