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做戏 天地间一场大戏,古今人俱是角色 ...
-
九月回京,温宪和舜安颜大婚之后,人人都在忙着十月皇太后六旬千秋节的大事,康熙也因此停了今年的秋决。
胤禩下朝来看莫姚,却只见到青梅,青梅是胤禩着人抬了旗籍送进宫的,只为着有个放心的人照顾莫姚。
莫姚被太后召了去,到了宁寿宫,才发现十三以下的皇子都在,都围着让莫姚为今年太后千秋节想新鲜玩意。太后的意思,去年的印度舞让老太太很是开心,老太太担心等不到下一个十年,今年趁着大寿,想要孙子辈的都能躬亲参与。
莫姚知道这老太太长寿,赶紧拿话止了无名的悲伤,“太后是难得长寿之人,过了今年,莫姚还想着如何操办老祖宗七十大寿呢!”
“又拿好话哄我这老太婆,莫说那么远的,先把眼前的办好了,可要强过旧年的,还要把大的,小的都带上。”
最近莫姚正在读《全相二十四孝诗选》,顿时有了主意,只是里面有些典故就现代人的眼光看来过于愚昧荒唐,卧冰求鲤,只怕冰未化,鱼未见,人先冻死了,人都死了如何侍奉老母;埋儿奉母,更是愚不可及,孩子再小也是人命一条,再说那么小的孩子能吃几口,省下来的也不够老母亲的吃度,为何小孩的父亲不想着如何多挣些钱,让大家都能活。也不便跟古人辩驳这些愚孝,莫姚只说可仿效彩衣娱亲,多选些曲目,用抽签决定各人参演的剧目和角色,即人人都能参与,又不失公平。
“你又想出这些古怪主意,我能陪着你疯,就怕哥哥们要怪你多事了。”其实胤禩担心的无非是太子,大阿哥,还有老三,其他人倒是都宠着莫姚的,不是连四哥都拿她没办法么。
“那可都是老祖宗的意思,我只是奉旨办差。”
“那你可是做了狐狸!”
看着胤禩一脸的坏笑,莫姚才品出味,“你敢说我狐假虎威。”
说完伸手要打,手却被胤禩握住,不能松脱,胤禩的眼睛像一汪深潭,满满都是宠溺,“那你可想好了,我若扮霸王,你可是要作虞姬?”
听见霸王两个字,莫姚的太阳穴猛地跳了两下,突然想到这故事的结局,自己可不就是虞姬先别了霸王,他可不就是项羽败在刘邦手下。眼前浮现的都是些不得圆满的有情人,梁山伯与祝英台死后化蝶方可相守,董勇和七仙女天上人间一年才能相会一次,脑子竟一时想不出这古人的戏里有什么是大团圆的结局,嘴上直说不好。说得急了,眼里就要淌下泪来。
这下可把胤禩唬住了,忙着替她拭泪,“你既觉着不好,不做便是,这样哭,我会心疼的。”
“姚妹妹,怎么哭了。”胤俄说话跨进了院里。
莫姚惊觉地往旁退了一步,“只是风沙迷了眼”,眼见着立在院门处进退两难的胤禟,“表哥!”
自从胤禩对胤禟坦诚心迹以后,胤禟还不知以何种心态面对莫姚。指婚后,倒是宜妃心明眼亮地把话说破了,本依着莫姚的身份,给谁做侧福晋都绝无可能,如今又越发在康熙和太后跟前受宠,怕是只有十三、十四更得太后心意。知道八哥对莫姚的心思,如今又亲眼所见,能若何?奈若何?
“八哥,是极好的。”百般踌躇,这或许已是胤禟的极限。
想着二人各怀心事,如今能都说明白了也好。五月选秀的时候,因着太后对董鄂这个姓氏几十年的心病,石静借着机会挑衅过海兰,二人结了梁子,这倒使莫姚同海兰有了同仇敌忾的情意,莫姚也欣赏海兰的大家风范,两个人十分投契。莫姚真心希望这个朋友和这个表哥能幸福,“海兰也是极好的,还望表哥怜取眼前人。”
胤祥也是个苦命的,热孝还在,生辰与太后就隔着一天,生日总是过得静悄悄地,莫姚想着,做生日蛋糕是没那技术了,煮个面吧。
十月初三,太后尚节俭,只有皇家的家宴,康熙令御膳房数米万粒,号“万国玉粒饭”。宴后,康熙命人献上为太后特制的围屏,上面有御笔亲书万寿无疆赋,还有佛像、珊瑚、自鸣钟、洋镜、东珠、皮裘、各式香料、玛瑙、宋元明各朝名画等珍贵物品。
轮到孙子辈献礼,彩衣娱亲的好戏刚刚开场。
四大徽班还未进京,京剧尚未形成,此时昆曲才是王道,上至康熙皇帝,下至升斗小民都能出口成声,戏台上也尽是这细腻优雅,委婉旖旎的“水磨调”。
人生如戏,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只是到底做疯子还是做傻子却由不得自己。
堂堂九阿哥胤禟装扮的杜丽娘刹一登场就艳惊四座,当年宜妃的风姿绰约可见一斑,很容易让人忽略了一旁的春香实乃十阿哥胤俄是也。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一曲《游园》生生让人在这初冬时分重逢了姹紫嫣红的春天,可转头又被杜丽娘对景自怜的伤春情怀袭上心头。“劝君惜取少年时,莫待无花空折枝”只怕才是杜丽娘想要宣泄的心中愤懑,莫姚的目光不自觉地在席间寻觅,正对上胤禩深情的眼睛,是了,这便是自己的赏花人。莫姚还了灿烂一笑,难以察觉他人眼里的失落,妒忌。
也不知是美艳的杜丽娘还是憨厚的春香把太后逗得乐不可支,连声叫好。
太子抽中的是汤显祖的《南柯记》,是汤先生的“四梦”之一,都是以梦境写人生,以虚幻写现实。戏的末了,只听见淳于棼一句:“人间君臣眷属,蝼蚁何殊?一切苦乐兴衰,南柯无二。”
纵是莫姚想要两耳不闻窗外事,可紫禁城里的风总能将闲言碎语散布各处,太子常有骄纵妄为之事,太子一党趋势渐大,父子、君臣矛盾日益加剧。若不能浪子回头,那几十年的太子将来就真的要白做了。人生一世,到头来只是南柯一梦,怎不叫人悲伤。
倒是胤祥和胤祯替莫姚赶走了一时的郁闷,两人唱的是《西游记》中的《借扇》,胤祥扮的孙猴子刚道一声嫂嫂,就被胤祯扮的铁扇公主真真啐了一脸的唾沫。
莫姚原不是戏迷,听过的昆曲也屈指可数,台上好些剧目都不通晓,对其他人的唱念做打不甚上心,开始左顾右盼起来。那个人的位置空了,青梅小声提醒,赏花人到后台上装扮相去了。
满心地期待,莫姚目不转睛地注视戏台上的胤禩,头戴绿夫子盔,口戴花五缙,身穿绿蟒,绿靠,背黄宫绦,腰束角带,高底靴,腰挂青笼剑,好一个刚毅儒雅的美髯公。
也不知什么时候十四站在莫姚身后,低头耳语:“擦擦口水,就不怕被人看见笑话。适才,怎么没见你这样瞧我。”
“你扮个女人有什么好瞧的,何况还是个妖怪。等你个子再高些,能遮望了我的视线,我自然就只能瞧见你了。”话虽这么说着,莫姚的眼睛却只盯着戏台。
“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烈,我小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好一派江景也呵!
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东吴大夫鲁肃请关羽过江赴宴,关羽带周仓单刀赴会,在关羽眼中,这似闯虎狼之穴的《单刀会》不过是乡村社日的迎神赛会罢了。
黑面虬髯的副将周仓是胤祺所扮,胤祺武将出身,一副不怒自威的天然神态立于胤禩所扮关羽身后,胤禩并没有因此被掩去光华,反而更显那立世天成的气度,真如大智大勇的关羽一般傲然于世,这也许便是莫姚寻了一世,只手补天裂的男子。
康熙手指在膝上打着鼓点,这便是自七岁起不断带给他欣喜的儿子,足以让他骄傲的儿子,只是每次见到都会令自己想起那个洁身自傲,与世无争,又有些倔强的女子,就像心头的一根细刺,平日里无处可寻,一旦想起便会隐隐作痛。唉,空气里飘过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还未从关老爷的英雄气概里回神,人被胤祥架到了后台,等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扮了全套的戏装,此刻莫姚立在戏台中央,看着胤禛眼里闪着狡黠和得意的光芒。三阿哥胤祉闹肚子,此时正在恭桶上一刻也下不来,胤禛自请了太后的旨,由莫姚替了三阿哥,太后总是乐得看热闹的。李代桃僵,代人受过,这算是作茧自缚么,彩衣娱亲,哼,自己挖坑,自己跳。本想着只做个看戏的傻子,笑过就好。
刚解禁洪升的《长生殿》,唐明皇与杨玉环蓬莱重逢,莫姚哪里会唱这个,在戏台对着胤禛干瞪眼,却见他悠然踱步过来,执起了莫姚的小手,口中念念有词:“玉——环”。
既然做了疯子,这戏怎么唱,可就自己说了算。
“三——郎——”莫姚都被自己哀怨缠绵的声音吓落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梨花开,春带雨
梨花落,春入泥
此生只为一人去
道他君王情也痴情也痴
天生丽质难自弃
天生丽质难自弃
长恨一曲千古迷
长恨一曲千古思。”
不愧是皇家的戏班,莫姚唱到第二句,胡琴师傅已能和着伴奏了。这《梨花颂》是莫姚在现代看了梅葆玖大师的《大唐贵妃》疯魔的后遗症,求着京剧团的老师学了半年的戏,只为着那样的回旋婉转,那样的身姿翩然,那样的眼波流转。这该是她的极致了,太后再要玩什么新花样,真就要黔驴技穷了。
一曲唱罢,杨玉环倚卧明皇怀。闻所未闻的曲调,台下看戏的倒真都成了傻子,半晌没有任何动静,只能听见各人的呼吸声。莫说是台下的看客,就是陪着做戏的胤禛都有些痴傻,就这么在戏台上怀抱佳人不松手,莫姚强自从他怀里挣脱,险些摔倒,胤禛又是一个箭步将佳人抱个满怀,丝毫不在意台下各人眼里的怒火。某人手里的酒杯眼见要落得粉身碎骨。
莫姚假装不经意拍开胤禛的手,上前为太后献寿,“莫姚祝太后寿与天齐,仙福永享。年年有几日,岁岁有今朝。”
胤禛这才出戏,赶忙上前,“孙儿祝太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丫头,说你是个小妖精,会这么多稀奇的玩意,这唱的什么调,这样好听。”
瞎话莫姚总是张口就来的,“回太后的话,是南边的曲子,《长生殿》莫姚实在不会,也只能滥竽充数了,老祖宗不嫌弃就好。”
“哪里能嫌弃,巴不得你见天给我老太婆唱些新鲜玩意。”想是还在回味,又听见老太太还在重复那句“道他君王情也痴”。顺治爷不就是个痴情种么,可那情只属于董鄂妃一个人,太后便只能做了伤心人,一辈子都没得到过那个男人的情和心,一生没有子女。当情得不到回报,爱属于别人,便只剩下残忍。
戏台上曲终人散,台下人还有些意犹未尽,到底是人生如戏,还是戏如人生,叫人难解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