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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人生若只如初见(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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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山间,雨。
窗外的雨下的更绵了。
妇人坐在窗前捡茶,炉上的水已是滚沸,她很用心的挑拣嫩叶,以致于没有注意到窗外陌上的男子。
男子缓行陌上,着一身靛青滚边箭袖袍,年纪约摸二十五六,身姿修长,步调轻稳。他很是瘦削,以致在侧身偏头躲避残柳牵绊时,脖颈间的韧带清晰倔强的凸出来。
他手上提着一个雕花掐丝的点心盒,没有打伞,发辫因着雨的湿气显得更为黑亮,倒越发比的肤色素白。他的眉生的极好,较寻常男子略微偏细,修长而整。修眉下一双眸子却倒不是很大,微偏细长些,却有着潭渊般的沉静。唇边似有一抹笑意,只是又淡如清晨之辉,稍纵即逝,难以捉摸。配着轩挺的鼻来看,虽无灼灼耀目的俊朗,却也斯文轩昂。只输在眉眼态度之间,冷冷淡淡;睥睨顾盼之时,高傲孤介。倒似有些不大平易近人似的。(笔者:欲扬先抑也!)
‘笃笃’敲门声回荡在林间。
“诶!稍等,就来啊。”妇人门里应到。慌忙出来取下门栓,开了半扇门探看。
“蓉姨。”男子槛外唤到。
妇人此时方看清来人,忙欠了身福了福。“四……四贝勒吉祥。这、这好久不来的,怎么也不叫人先来报一声?”妇人手足无措地磕着绊子说。因见他淋了雨,忙又道:“怎么就淋成这个样?也该叫人跟着,好歹护个周全。”说罢,才又迎他进门。原来这男子便是康熙膝下皇四子胤禛,现年封作多罗贝勒。
胤禛见她慌乱至此,因道:“哪里就淋成什么样子了?莫不是几滴雨还经不住?叫那些奴才跟着,碍着咱们说话。我这阵子却是忙的,难得来瞧瞧,也是说话就要走的,快别说这些客套了。”语罢隔了手中的食盒,拂了拂袖便自向身后椅子坐了。
那妇人见他并不生分 ,自己这会子也不似方才那样惊慌,因瞧着他举止风度越发出挑了,一时心中也不由欢喜,递了茶道:“是、是。您这些年月未来,我听说三十七年时节封了贝勒,又出了宫,建了府。原寻思着去府中请安,后来又想我这老婆子没得讨嫌的。”
“呵。”胤禛呷了口茶,道:“蓉姨这话又说偏了,咱们一家子人怎的扯出两家子话来?你是瞧着我长大的,是个怎样的,你就不知?”言辞虽是恳切,只是语气仍是淡淡的。
那妇人闻言笑道:“我哪里不知?有先佟皇后在时节上,您小时候那些事儿啊,也真够瞧……”言未已,见胤禛略蹙了下眉,似乎。因为眨眼之间他便神色如常。
妇人便不敢再说。
你道这妇人是谁?他原是康熙孝懿皇后佟佳氏的大宫女,名唤蓉塞,佟皇后薨后一年,蓉塞便到了出宫之龄,因家中变故,无亲可奔,由胤禛安排,在他名下庄子里挑出这清幽之地,与她做修行过活。又每月与她吃穿用度,算来已有十一二年。
这其中还有个缘由,就是胤禛虽乃现康熙德妃所生,但按清廷规矩,生母不养亲子,胤禛自小便交由佟佳氏抚养。再因诸多原因,这胤禛与他养母之情更胜于与德妃之厚。这一段根由容后再述。
此时先看他二人余下有何话。
那蓉塞方才话不经心提起先佟皇后,自觉失言,如今暗觑胤禛形容,倒也无甚悲甚喜,才略略放了心。
只是看胤禛神色,再不似前些年来时,尚有些朝气棱角。
更不似佟皇后刚走的那两年,说到不喜之事,不屑之人,便大加评判,忿忿不已;说到所悦之事,所赏之人,则又心之所向,欢喜无加。
而至于儿时那一种烂漫乖觉的孩气,那一段任性随意的日子,竟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
如今,似有层冰裹着,有片雾遮着,叫人近不得,猜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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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二人都无话。
蓉塞坐在窗下做活计,胤禛无话看着她。
不,看的是窗外,窗外是雨,雨中残柳,残柳晓风,风又夹雨,这是秋天的风雨,却也未必不是风雨之秋。
将入夜。夜还没有到,但天色已微瞑。胤禛由点心盒里拿出一个荷包却是银票子,递给蓉塞,蓉塞接了,叩谢一回,胤禛拦了,便起身欲辞。
蓉塞道:“怎的坐一会子就走?吃过饭去罢,好些年没吃我这‘小厨房’的菜了罢?”
胤禛闻言,终究一笑,但仍道:“不了。明儿还早朝去呢。”
蓉塞扭他不过,携伞送至门前,胤禛撑伞而去。
蓉塞看他在雨中的眉眼,感觉到一种,忧愁。
愁,隐在眉间;忧,你看不见。
蓉塞不能够理解这种忧愁。
事实上很多人都不能。
或者说,普通人都不能理解贵介公子的忧愁,衣食无忧,万贯缠腰,娇妻美妾,这些都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有什么可忧?什么可愁?
何况胤禛不仅是贵介,他有着许多贵介公子不敢想的------御街打马,琼林赴宴,这都是他与生俱来的“平常之事”。
与生俱来的不只这些。
还有打马时所要具备的威仪;还有赴宴时必须展露的笑脸。
还有,看他人的笑脸。百态不一的,或真或假的笑脸。
这本事,可不是“与生俱来”的,却是欲生,就必须学会的。
然而这些都并不足以让胤禛觉得忧,他的忧在别处。
不过此刻他倒并未觉得忧,许是因为雨声淅沥,许是因为湿气沾衣,许是因为将近家门,许是因为,他看见了立在街前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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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祥撑伞立在雨中,远远也瞧见了胤禛,忙迎上来。
兄弟二人厮见招呼过,并肩而行。
胤禛因道:“你怎么来了?”
胤祥笑道:“下了学我就过来了,去府中请安,嫂子让里面传话说‘今日午后就独自出去了,不知所往。只说晚间就归。’我便顶着雨在街头立等了。”
胤禛听了,不由也笑,道:“我今日原有些事,又不曾收过拜帖的,故而回来的晚些。”
胤祥闻言倒抽了口凉气,做惊吓状道:“我、我这‘横行’四爷府这么多年,不曾下过帖子。诶呦!这……倒不知……怎生写?”
胤禛闻言无奈,笑着摇头。
胤祥亦笑了。
一时回了府,门前下人见胤禛衣裳沾了雨,胤祥身上又有脏污,又是一阵万死请罪的。
待二人洗漱换衣后,胤祥又以“天色将暗,下雨留客”为由,留下“蹭饭”。一时饭毕茶停,二人方到书房坐着说话。
胤禛因问:“你今日来真无要事?”
胤祥起身拂衣,踱着步子,道:“无事,我不过来请个安,因着今秋……我就不大出来走动了。”
胤禛听了,不由一笑,奇道:“怎的?果真要苦读不成么?”
胤祥轻笑:“不为读书,就为……躲人。”
胤禛闻言,面上的笑渐渐凝住,道:“躲?能躲到几时?”
胤祥背对着他,把玩着沉香木架上摆着的玉雕盆景上的一片树叶,正色道:“躲得一时便是一时,躲得一世……便是一世。”
胤禛道:“十三弟如今尚未出来做事,已有人多番拉拢结交。若过得一两年,你入得庙堂,那其中许多罗嗦,岂是你说躲,便能躲得及的?”
胤祥听了,蹙眉道:“可是不错的,只这一两年,别人也还罢了,只八哥九哥这一群,什么不曾过过我这里的。古玩字画,刀剑美酒……还有女人。”言未已,轻笑一声,道:“只差拿了金锭银坨来寒颤我了。”说着复又撩袍坐下,翘了腿,剔了剔眉又道:“我呢……也不爱管这些事儿,书画古玩,兵器佳酿,我虽喜好,也还见识过许多,大都退了回去。至于人嘛,呵,我不姓柳也不是木头,看顺眼的,也就留下罢。”
胤禛听了,脸上神色难明。
胤祥又起身道:“现而今,我也算把人得罪尽了。只今年才入秋时,八哥就曾过过我那里,亦曾说过许多体己,言辞不可谓不肯切,志气不可谓不高雅。我却已经把话说的敞白……”说着,笑着摇头叹道:“悠悠我心!可惜……难与君同。” (笔者:此可谓文中十三爷第一句经典之语,怡王之心,自然悠悠拳拳,只是难共与同。换言之,可与四同也!)
胤禛闻言一凛,也拂衣而起。方要说话,忽觉脑中一阵嗡鸣,头痛难当,不禁以手抚额,胤祥一旁见了,忙过去扶住坐下,急急问道:“怎的?不受用么?我叫人去!叫太医来看看……”
胤禛缓过来,摆手道:“一时头痛罢了!传什么太医?脑袋里面乱哄哄的,他们又瞧得出什么来?”
胤祥听了方欲劝时,隐隐听的环佩轻响,抬眼探看,看得紫烟罗纱帘后影影绰绰一位女子捧茶而来,走至跟前,盈盈一福。
胤祥看清来人,忙接了茶,笑道:“怎的偏劳姐姐?”
你到来人是谁?原来是胤禛府中的大丫鬟。她本是汉家女子,江南人士,康熙二十八年时涝灾中四了爹妈,和妹妹沿黄河乞讨,时值胤禛随同康熙南下巡阅河工,路遇此样,见她姐妹可怜,便买下在身边充役,赐名唤作“乘奴”,其妹便唤“除奴”。买入之时,这乘奴不过五六岁年纪,原想不过做个小丫头便罢,不想如今大了,生得眉清目秀,行事说话也有模样,故而一直带在身边,后开牙建了府,又令其助着福晋打理后院之事。因这乘奴自小在胤禛身边,为人又端庄,行事又妥当,最是得人心,故而不论身份年纪大小,胤祥总以姐姐称之。
然,虽如此,胤禛这书房素来不许女子入内,此时不由皱眉道:“你怎么过这里来了?”
乘奴回道:“不为别的,只宫里来人了,现坐在前面花厅。请爷过去呢。”
胤禛问:“什么事儿?”
乘奴答道:“说是皇上有话,明日下朝之后叫贝勒爷午间往畅春园一趟面圣,皇上有话要问。”
胤禛听后,点了点头,向胤祥问道:“皇父明日去园子里?”
胤祥道:“嗯!今早就说了要去,说是要瞧瞧我们的骑射。”
胤禛听了,起身就要去花厅,乘奴忙与他挑帘,正欲出时,却听得胤祥冷笑道:“哼!好不好,别叫我说准了!这刚在我这里说完‘体己话’,又到汗阿玛那里去进你的‘美言’了……呵,办起正经事儿,一个个缩在井里!事儿一办完,就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旁的不提,就拿今年来说,五月里索额图下狱,汗阿玛严查同党时,一个个都‘病’的起不来身,为什么?怕得罪人!又不是在老爷子眼皮子底下的差事!六月上皇叔薨了,(注一,指裕宪亲王爱新觉罗·福全。)一个个又都生龙活虎的爬起来嚎丧,一字排开跪到皇父跟前,可了命的‘洒狗血’,倒落个‘恭孝’的名声。哼!这哪一点让我看得进眼里?!”
乘奴素日里见胤祥都是风度翩翩,从未曾听的他这般粗鲁言辞,又听他说的诙谐,暗里不由一笑。
胤禛听了,不好说什么,摇头道:“你这张嘴呀……”言罢,挑帘出去了。
一是屋内只剩胤祥和乘奴二人。
胤祥因问:“我瞧着四哥这几月越发清减了,只方才同我坐了一会子,又就头痛,不知可叫人来看过没有?可有何妨碍吗?”
乘奴闻言摇头道:“爷这几月总有头痛,却不肯叫太医来瞧,也拗他不过。”
胤祥起身又问:“姐姐日日守着,可知病痛从何而来?”
乘奴见问,蹙眉叹道:“若说缘故,却也不是没有。只从今年入夏起,便有了根由!因着酷暑,便一直懒怠吃喝……你不是不知道他的,天一热起来,就诸事不宜。因此上,一个夏天下来,竟不曾好好吃过几天东西! 原想着一入秋天凉下来能好些,偏那一日,府中管里间饭的厨子病了,新来的厨子不知事儿,又没见过好东西的,用着那荤油就炒了菜,他误吃了一口,当时就吐得不行!又非说是屋子里还有味,满屋子里门窗开开关关足折腾了三四日,方才别过。因此上不光吐了,又着了些风寒,怎么能不病呢?”
胤祥听她如此说,蹙眉又展眉,道:“我会劝他的……”终究笑道:“四哥生性好洁,旁人如何人能知的?还要姐姐多费心……”
乘奴听了一笑,方欲说话,庭下有小厮打帘,却是胤禛回来。见了胤祥,笑道:“夜了,你可该去了?”
胤祥闻言也笑,拂手道:“可是呢,宫门也快下钥了。” 言罢转身与乘奴作辞,乘奴叫人拿了披风,兄弟二人披了,相携走到府门前,此际雨歇风住,夜空如洗,千家檐下滴雨霖铃;万家阶前残菊幽芬。说不出的隽永清雅。
胤祥驻足向胤禛道:“四哥不必相送,留步罢。”
胤禛不理他,向门前立着的小厮道:“把灯给我,不必跟着来。”
胤祥拗他不过,任他送出长街。
一时到了宫道上,胤祥躬身长揖道:“四哥快回吧,我这就去了。余下日子不能常来请安,兄请勿怪。”
胤禛听他说的正经,由不得一笑,点头应承,将手中的宫灯与他,道:“得了。快去吧,路上还得费时呢,别赶不及了。”
胤祥接了灯,举步向一旁的小巷去了……
胤禛忙在身后叫道:“怎的走那背街小巷”
胤祥闻言回身,笑道:“我从这小巷去快些,大路上此时也没有几个人了,并无差别。”
胤禛道:“到底平坦些……”
胤祥闻言气结,苦笑道:“我这么大人了。你还怕我狗啃泥啊?!”他说这几句话时并未停步,而是倒着身,退着步,面冲着胤禛倒着走。
胤禛见他这般,便也不再言语,淡淡一笑,伸了手向空中画了一个圆,又扫了扫手三下,示意他转过身走吧。(笔者:闭眸想此际之景,心中很觉静好。)
胤祥看见知他心意,也不倔强,转身向正街走去。
他走在长街上,灯火已阑珊的长街上。
灯火已阑珊的长街上,是他离去的背影。
随着背影离去的是他的轻吟。
他边走边吟---------“……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
长街边,梧桐。
梧桐叶黄。
夜色中,
风起,叶落。
胤祥看着这凄凄景色离去,却像在看一朵花,一场雪。
胤禛看着这哀哀景色驻足,也像在看一朵花,一场雪。却是,看花凋,看雪融。
他面上倒是笑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