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第十八章 无音律 ...
-
“绮月,吩咐下去,准备几坛好酒,今日有贵客要来。”寒漪背着身看着花圃道。
“贵客?”绮月疑惑道,“不知国主说的是哪位?”
“一个老友。”寒漪微笑着。
“好,我这就去。”自从殇儿失踪后,绮月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这么有兴致了。
寒漪望着花圃中的一小块空地,淡淡地笑着,那里有一株紫绛刚刚破土。“紫绛破土之日,我还会来。”他记得这样的承诺。
一个长须白眉的老和尚被领进了南冥宫。和尚一语未成,已有七分疯癫,三分痴傻。和尚肩上背着一只琴,却无弦无音,说是琴倒不如说是块木头罢了。宫人奴婢都不知国主是何意思,召来这么个怪人作甚,该不会是公主走失得了失心疯吧?
左右寒漪,和尚不耐烦地喊道:“寒漪,寒漪,老友来也,怎不接见?”吓得引路的宫婢忙呼住口。和尚却并不理会。
绮月迎面赶来,她望着和尚先是一愣,而后苦涩一笑:“先生来了,别来无恙啊。”十七年未见,果真,不复当年了……
和尚一见绮月就笑道:“绮月,这么多年没见,你还是风采不减当年,不错不错。”
绮月勉强笑道:“先生如今遁入空门,这话可不是佛门弟子该说的。”
“这有何关系,佛祖可没工夫管我这许多。”一句话又把众人都惹笑了。“绮月,我都来了这许久,怎么不见寒漪啊?他当真不来接我吗?”
“大师莫怪,国主已为你设下酒宴,特命绮月来接迎你的,请随我来便是。”
“这个寒漪,才当几天国主就摆起架子来,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是断不肯的。”和尚一路嘟囔着,跟着绮月来到了碧溪亭。寒漪果然站在亭中等候。
“你这个寒漪,知道我来了还不来迎我,若不是看在绮月面子上,我早走了!”和尚一见到寒漪就白眼一翻,骂将起来。绮月看着他疯癫的样子,不觉暗暗落下泪来。如今,景还是这个景,只是,早已物是人非。
寒漪看着眼前人这副样子,并无惊讶,只是淡淡笑道:“先生不要生气,我刚才去请了你的一个老朋友,所以耽误了。”
“老朋友?谁啊?”寒漪没有回答,他将和尚让入亭中,亭下已摆满一桌酒菜。寒漪对绮月温温笑道:“绮月先去吧,有事我会叫你。”绮月点点头,她看了看那张空着的凳子,心沉得厉害,她苦涩地笑了笑,默然离开了。他们有他们的话题,她不该打扰。
和尚迟迟没有坐,他看见了那张空凳子上摆放的紫苑的灵位。
寒漪微微笑着:“紫苑一直想我们三人再痛饮一回,今日,她可以了愿了。”
“你啊!”和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怎么到今天还不明白呢?”
“先生,你难得来一回,坐下陪我喝喝酒吧,这是你最喜欢的般若酒,般若酒冷冷,饮多人易醒。万古醇酎气,结而成晶莹。不独祭天庙,亦应邀客星。不尝尝吗?”
和尚望着寒漪许久,忽然笑到:“自然要喝他个痛快!”
酒席已过。寒漪命人撤下残席。老和尚却死命地抱着酒壶,不肯松手:“谁动我酒!”来收拾器具的宫人忍不住笑道:“不是说出家人四大皆空,要戒酒戒肉吗?”和尚仰脖又灌了自己一大口酒,笑道:“你们懂什么,这叫‘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惹得那些宫人都掩口而笑。
“先生此去当真放下许多。”寒漪淡然地看着,半晌才温润地笑道。
“也是你们这些红尘俗事太耐烦我了。”和尚不以为然地继续喝着他的酒。
“先生是何时遁入空门的?”
“这些个前尘琐事早忘干净了。”
“我常以为先生仙风道骨必是个求仙问道之人,却不想先生终究入了空门,果真事事无常。”
“阿弥陀佛,佛门如海,佛理穷懊,芸芸众生,谁解其妙?”
“先生好悟性。”
“悟性?”和尚忽然仰面大笑,“当日,我倒说紫苑悟性不如你,却没想到,今日最没有悟性的人却是你。”
“先生。”
“滚滚红尘,只是游戏一场。”和尚大笑,又灌了一口酒。“寒漪啊,你可明白吗?”
寒漪默默听着,这是一位老友的挚语箴言,他早已明了他的处境,他在劝戒于他。他一个出家之人本已了却红尘,如今却为他奔波俗事,天涯最难觅的是知音,如今,他已得了,便,不再有憾。
和尚忽然似疯癫一般,狠命拽住寒漪往外就拉,口中念叨着:“不如随了我去吧!”
“先生,”寒漪久久地握着那只手,“出家之人,因果随化吧。”
和尚惊了片刻,便颓然放下了手,忽然又大笑起来。满亭里都是他的笑声。他抱起酒壶猛灌,流出的酒尽湿衣襟,他忽而将酒壶一抛,抚须大笑。一生若还有一个遗憾,就是相逢恨晚。
“寒漪,”和尚收起了笑,声音忽然变得苍老许多,寒漪微怔了怔,他未曾见到先生如此悲伤过。寒漪看了看这个白眉长髯的先生,或许,先生真的老了。
“老和尚我已投身佛前,以后的事帮不了你了,你要好自为知。”
“先生记挂了。”
老人叹了口气,说道:“我与你相识已有二十年,高山流水知音难求,只是今日一别将永无相见之日,何其悲哉!”
“今生能再见泊涯子先生一面,寒漪已无遗憾。”
“不要再叫我易泊涯,我早已不是当日那个琴绝泊涯子了。今日来,我带了一样东西要交给你。”和尚将背上的无弦琴取了下来。
寒漪看着那琴,温润笑道:“天下能弹此琴的恐怕只有先生一人。”
和尚笑道:“这天下能解此琴的恐怕也只有寒漪一人。”
你来我往,这才是默契。二人相视不觉一笑。
和尚将琴放到桌上,扣动暗槽,撞开消息,琴腹竟然被打开了,里面放着一卷羊皮卷。和尚将纸递给寒漪,示意他打开。寒漪接过羊皮卷,打开细看了许久,那上面似是一张曲谱,却又不通,似是密函,却又毫无文理,寒漪一时有些不解。看到卷尾,那里竟写了一首词。
红尘陌。孤雁若飞尽白首,霜鬓半盏离愁。月圆寂寞,旧地重游。夜半清醒泪,烛火空留。半壁残照思人瘦,酒暖难入喉。剑拔血染恩仇。
花开错。绿绮诉红尘,事不休。岁月流离,总角时候,仍记海棠落。琴音销错梦魂后,血染红尘谁看透?篱笆古道曾起,荒烟蔓草年头。分飞后。
“这就是当日你一直想要的无音律,今日老和尚送给你了。”和尚将手中的羊皮卷随意地推到寒漪手中,一派的云淡风轻。
“无音律?”寒漪双眉微皱,“这可是先生一生的心血,怎么……”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再是琴绝泊涯子了,这些身外之物,早散早好。”和尚打断寒漪的话,“今日将这曲谱给你,你要好生待它。莫要再推辞,倘若是看不上老和尚这曲谱,那当另说。”
“先生说哪里话,若是如此,那么寒漪恭敬不如从命。”寒漪拿着那曲谱看了良久,然后无奈地微微笑道:“寒漪才拙,对这曲谱甚是不解,不知先生是否可以指点一二。”
老人久久地叹了口气,道:“老和尚我也是终其一生也未可解啊!”
“什么?”寒漪微惊道。
“这曲原是我师祖所创,那词是他知音好友所填,曲风玄妙,传下几代也无人能解,老和尚我也只能粗通一二,不能甚解。这也是当日我不肯与你解释的原因。”和尚的眼中忽然充斥了悔恨和悲痛,“这都是我的错啊,我因自私妄图独守曲谱,不想这么多年还是一无所获,是我白白耽误这曲谱这么多年。”
“先生,”寒漪缓缓说道,“在这个世界上,任何的存在都是有理由的,由您保留这曲谱这么多年,也是这曲谱该有命运。”
“寒漪。”
碧溪亭外的清泉叮咚作响,泉边的紫苑花开得繁盛。
“琴曲是要等待有缘之人。”
“不错。无音律虽无声无相,却是最有灵性,它以后或许会对你有所帮助,寒漪,你千万不可将它遗失。”
“是。”
和尚将无音律交给了寒漪,他衰老的脸上出现了一抹宁静的笑意,垂垂老已,夫复何求?他将毕生的理想都放下了,他已无所谓求,无所谓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