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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奇货可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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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早朝,总在辰时左右,这天提早了一个时辰,群臣们排列进班,除了少数几个以外,个个摸不着头脑,等于谦当堂把消息一说,顿时像炸开了锅,纷纷表示不信。
吏部尚书王直道:“我方有五十万大军,战败也不至于全败,也许只败了一场,但实力犹存。”
“是啊,”礼部尚书胡濴摸着雪白的胡子:“边关尚无正式奏报传来,虽邝尚书手书不假,可他也许只是看到局部……”
“就怕是全军覆没,所以才无半点消息传出。”于谦道:“邝尚书的脾性谦素熟知,而况这是绝笔,决不会虚言恫吓。”
“然万岁身陷是何等大事,岂可只听区区一个户部随吏之言?”内阁学士陈循道:“不如派出一伍前去探信。”
“陈阁老所言可试,”另一名内阁学士高毂赞同。
“各位大人,”王竑道:“报上还说,也先将至阙下。京师锐卒均在出征时带走,只剩下些疲兵羸马,不满一万,倘也先乘胜而来,这也不可不防。”
“等消息探清楚了再说。”陈循断然地,朝上拱手:“郕王殿下以为如何?”
郕王点头。
就在派出小队的第二天傍晚,开始显现迹象了,陆续有人逃回北京,包括盔甲歪斜的战将,侥幸逃生的文臣,跑得快的士卒——土木败役了!接下来,怀来城的报马急到,证实了这个消息,不单五十万大军全军覆没,大明天子正统皇帝确确实实当了也先的俘虏!
这下群臣才真正慌了手脚,一连串全部是坏信:掌机务的大学士曹鼐、张益等阁老随驾殉难;兵部尚书邝野、户部尚书为国捐躯,六部尚书加上都御史,七位正二品的“七卿”一下少了两位;至于其他三四品的缺失之数,更不可胜数。
人事凋零,败兵满街,蒙古鞑子就要来了!京都百姓们的议论甚嚣尘上,惶惶不可终日,文武百官呢,提到王振无不咬牙切齿,是以消息确定后的隔日早朝,集体跪于午门前痛哭,要求严惩王振之党羽,这时锦衣卫指挥马顺出来阻挡,他是王振的死党,才出声,当即被愤怒的群臣打死。
无视皇帝意旨而血溅金銮殿,亘古罕见。兴安护着郕王面色惨白,金英则强作镇定,等该踢的踢了该唾的唾了该踩的踩了,问群臣还有什么话说?大家一看他,马上答:“太监毛贵、王长随亦是王振的党羽,该杀!”
金英打个咯噔,心里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请示郕王,不一会毛贵、王长随面无人色的被锦衣卫拉出,众人拳脚相加,顷刻间命归黄泉。大家总算觉得泄有所愤,转移目标,找出王振的侄子锦衣卫指挥王山——金英长吁口气——王山缩着身体,已经半句话也讲不出来了。
“多亏于大人主持大局,”仁寿宫内,圆滚滚的兴安复述起早上情况来,犹觉惊魂,“群情汹汹,半日不退,难得于大人出头托付,这才安抚下来。”
“万岁被蒙古人抓走,到底如今是吉是凶?”钱皇后问。
“是呀,可有后续消息?”周贵妃紧接着。
自从那夜血书送入宫,各妃简直成了无头苍蝇,齐齐聚拢在仁寿宫,点滴打探进展,而确认皇帝被俘消息后,钱皇后一双眼睛哭得就从来没消肿过,大家也陪着一起哭,深宫里的女人,除了哭又有什么办法?唯一灵通点的只有太后这里,毕竟郕王只是监国,当关乎国之根本、尤其现在这种情况的时候,大臣们顾不上避嫌,不能不来请示太后。
太后忧心忡忡,接连几日都睡不安稳,自是担心儿子,也担心近在咫尺的蒙古人。听说朝堂上已经有人提出南迁,大明的江山,难道就要到土木之变为止?
“王先生——咳咳,”兴安发觉这个称呼不再适合:“王振抄家,请太后的懿旨,着谁去?”
“抄家?”太后发怒:“令我大明身置险境,抄家不足平哀家之愤!”
“是是是,”兴安连忙躬身:“理当灭族!”
“郕王殿下驾到!”门口奏报。
除皇后在一旁,其他妃嫔都退到屏风后去了。
月昭正巧从偏殿拿点心来,一抬头,就看见了走廊上前呼后拥的郕王朱祁钰。
他竟然比她想象中好看,而且好看数倍不止。
长眉入鬓,勒额锦衣,皮肤很白,却是那种接近于苍白的白——月昭看了,觉得有种病态的感觉。
他身后跟着数名太监和大臣,月昭瞅见于谦,居然有种故人相逢的喜悦。可惜他目不斜视,十分严谨。
郕王行礼:“参见母后。”
“平身。”
“参见皇后娘娘。”
“皇叔请起。”
大臣及太监们跟着觐见,好容易礼毕,郕王落座,开口惊人:“大同守将郭登来报,也先挟皇兄到其城下——”
皇后啊的一声:“万岁安然无恙否?”
太后比她稳重,但神色亦露急切。
“娘娘放心,郭登说皇兄看来无虞,只是他要求郭登开城门,郭登拒绝,也先转而提出先送十车金银,以赎回皇兄。”
太后皇后同时松了口气,太后道:“如此还有何话说,赶紧通知内府,速速备了就是。”
“是,”郕王点头,“不过——”
“不过什么?”
郕王转头看一下于谦,于谦跨前一步:“启禀太后,十车金银有,但百车金银没有。蒙古人贪得无厌,若以万岁为要挟,金银不足填其欲壑,再要求割地,又当如何。”
“你个于谦,”太后不满:“皇帝重要还是金银重要,你眼里有没有君王?谁也不许多说,火速将东西备齐,接皇帝回朝!”
“母后,”钱皇后泪光盈盈:“妾身愿罄所能,支供一车。”
“好!”太后赞许,“哀家也不该落了后,亦供一车!”
言毕瞪于谦一眼,于谦默然退下。
“太后和皇后娘娘体恤,”胡濴颤巍巍出列:“老臣代帑库谢过。”
“胡尚书请起。”胡濴是历事永乐、洪熙、宣德、正统四朝的老臣,太后对他和颜悦色:“你好好派使臣跟蒙古人说说,把皇上要回来,阿?”
“臣遵旨。”
然而十车金银送去,果如于谦所料,也先并不放人,用他原话是:“十车金银就想换回一个皇帝,我能做这赔本的买卖?”
太后听了气得摔了刚放到嘴边的茶盏,对前来报信的兴安道:“他们出尔反尔?”
兴安苦着脸,“那也先说,他说送十车没错,但没说十车就能换,除非……”
“讲!”
兴安小心的抬眼看看太后,马上低头:“除非再送四十车。”
“简直信口开河!”太后浑身哆嗦,元儿离她最近,赶忙过去帮她顺气,被她一掌推开,指着兴安道:“你去把胡、王两位尚书给哀家请来!”
“是。”兴安领命。
元儿冷不防被太后一推,差点撞倒御座旁的香炉,月昭眼疾手快,一把拢住她,堪堪避开。元儿拍拍胸口,轻声道谢。月昭摇手,以眼色示意,元儿何等乖觉,马上明白此时最好不要轻掳虎须,点点头。
殿内静可闻针,这时两个小宫女从门外经过,笑了两句,隔得挺远,偏偏教太后听见,冷笑连连,唤:“赵忠!”
赵忠是除了四鬟外太后跟前最得宠的太监,颇擅察言观色,此刻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叫手下公公把那两个宫女拉过来,随便说个错,吩咐“传板”痛打一顿,借他人的哀啼,发太后的怨气,最见效不过。
等人半死不活的拖下去,太后也渐渐平静下来了,这时胡濴、王直两尚书赶到,太后问:“也先的要求,你们听说了?”
两人答是,太后道:“倘若四十车送到,又反悔呢?”
王直好半天答:“也先此人厚颜无耻,使者过去,亦发此问,他答反正而今尚未反悔,难保他以后不反悔。”
太后抚着胸:“这摆明是予取予求了!”
“太后请息怒,”胡濴答:“四十车金银,倾国库所有,不是不能办到,就是——”
就是怕仍竹篮打水——一场空。
君臣陷入沉默,良久,太后咬牙:“给!”
能入仁寿宫的,都是仔细挑选的;能入仁寿宫前殿伺候的,是选而又选的;能跟在老太后身前身后的,是特特选;能贴身伺候的,只有四鬟。
元儿司茶,不过不仅仅是敬茶,给太后梳头、伺浴等等特别细致的活都归她做;亨儿前面提过,司衾,够格担任值夜之职,表示了她一定可靠,太后赋予她充足的信任;利儿司膳,当然点食不必她亲自做,但一年四节气一日三主餐,啥时上点心啥时上甜水,半点马虎不得;贞儿司衣,月昭看着那些彩凤的霞帔珍珠的凤履金银点翠的首饰,有种眩晕的感觉,好在经过半个月来的强自训练,已经把太后什么时候该穿什么衣服记得差不多了,说起来这个活相对简单,月昭不明白这种好事怎么会轮到自己,直等到一个叫小红的宫女拿着白绸来拐弯抹角的提醒她老娘娘的袜子不够用的时候,她才恍然大悟。
原来万贞儿虽然脾气特别容易得罪人,可却有一样别人怎么也赶不上的活计,那就是一双巧手。当然天底下就算巧手不多,宫里也不会缺,然万贞儿又跟在太后身边多年,太后对于袜子非常考究,她常说,哀家别的好说,但鞋啊、袜啊,半点不能委屈,稍微不合适就全身不舒服——每次发出这种感慨的时候,她就会拉着贞儿的手,幸好哀家有这么个贴心的小裁缝!
不错,巧手不是用来绣花,而是专门缝制白袜。太后的袜子以纯白软绸为底,不要小看了这活,需知绸子是没有伸缩性的,做起来难以合脚,最困难的是袜子在脚前脚后有两道合缝,前边的缝像脊梁一样,正在脚背上,这是关键,如果线掐得不直,线又缝得有松有紧,袜子就容易在脚上滚,袜线就歪歪扭扭,因此,不能不说万贞儿还是有点受宠的本钱。
而除了线不能歪,线缝合处还得沿着密密绣上花,掩盖起合缝那道弯儿,这样一来,每双袜子花费的工夫就大了。太后的脾性呢,袜子穿过就嫌它有味儿了,因此不管缝得再精致,每双至多也穿不过三回,算来一年至少得准备百来双袜子,月昭一算,这忙得过来吗?
“当然忙不过来!”元儿又气又笑,“但是还有小红他们帮你呀,光这项工,你手底下就管着五六号人!”
月昭放心了,而且当她拿起白绸的时候,身体似乎有身体的本能,穿针舞线,得心应手,脑子里稍微熟练后,就更加不以为虑了。
“袜线要绷直……对,就是这样,口子不用缝,穿的时候才没褶……”月昭坐在桌前,指导新来的小姑娘小橙,元儿进来,“呼,吓死我了。”
月昭迎上去:“怎么了?”
元儿放下手中茶盘,指指外面:“老娘娘大发脾气,我先避避。”
月昭到门后侧耳倾听,间歇听到钱皇后的哭声:“四十车金银仍不满足,他们到底想怎么样啊~~~”
听得胡濴颓声道:“此番也先说需将大同、宣府割让给他——然而这边关两城地位关键,我朝发兵出征,都是从两城出发。他居然说为了永保两国今后和睦友好,永无战事,要我们给他们。”
接着是王直的声音:“于侍郎简直洞穿那也先肺腑,知道其欲壑难填!那也先还说什么只有乖乖听他们的,陛下才有回归可能,否则就如当年的徽钦二弟,在大漠里坐井观天!”
“欺人太甚!”太后怒道:“是不是给了大同宣府,接下来就要怀来、居庸关?是否就要我大明半壁江山?”
“还有……”陈循踌躇着。
太后看他一眼,“还有什么,说。”
“说出来怕扰了太后凤体。”
“哀家已经这样了,不怕有什么承受不起。你说!”
陈循还是踯躅,太后看向高毂,高毂无奈道:“都是那瓦剌使者不知礼节,故意叫嚣,不值得太后娘娘挂怀。”
太后冷笑,“你们越不说,哀家越要知道。郕王,你说。”
郕王对另一个阁臣王文道:“你讲。”
王文没人再推了,道:“是瓦剌使臣的狂言,无非是如果不给,就等着……等着……”
开战?还是给皇帝收尸?
“简直是发疯了!”太后岂能猜想不到下半句,钱皇后亦然,抬起一双核桃样的眼睛,可怜巴巴地:“难道万岁就回不来了?要不然就把大同、宣府割给瓦剌……”
“胡说,国土岂可轻让!”太后严厉了语气,“难道他要北京,你也给?”
钱皇后只有掩袖嘤嘤。
兴安看一眼郕王,郕王点头,于是兴安试探着对太后道:“不如把于谦召来问问?”
召他即代表的是实施强硬态度,太后心悬皇帝,然而一连几次三番后,终究是以祖上社稷为重,许久点头:“宣。”
于谦一来,没有废话,迅速而简洁的提出了三点。
一,首先快马严令边关各将,如遇也先挟皇帝要求入关或金银等,按大同守将郭登之作法处理,一律回绝,使其奇货可居之心彻底打消;
二,也先无法到处招摇撞骗,必定恼羞成怒,因此京师从现在开始,当作好迎敌之准备,即刻调遣周围各道的军队入京,团结固守,击退寇仇;
三,神器不可无主,请立两岁皇长子见深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安天下之心,仍以郕王为辅,代总国事,便宜行事。
三条头头是道,于是即刻拟了明发上谕,当面由金英盖上玉玺后由内阁发抄,宣示天下。三条中又尤以第二条最为重要,大敌当前,全靠兵部,胡濴当即奏请由兵部总其成,邝尚书殉职,即刻升于谦为尚书,总领军务。几乎无人异议,太后道:“当此国家危急存亡之秋,全赖诸卿群策群力,勤慎将事,望大家捐弃私见,和衷共济才是!”
“臣等不敢有违太后懿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