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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千秋万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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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端午,然后,是太后的万寿。
当今皇帝孝母,这是举朝皆知的事,佳节又逢盛世,最最隆重的就是祭天排筵,因此到了万寿的正日,皇帝大早起来,穿上全套正式冠服,祀了天地宗庙,便奉太后孙氏,并钱皇后、周贵妃、高妃、纪妃、权妃等等,在神武门之北,先御寿皇殿受群臣朝贺,而后启程,登万岁山。
虽则警跸过,但万岁山下仍人山人海,帝皇銮辇出现的时候,百姓们在卫兵拦道后跪伏,瞻仰圣容,齐呼:“圣皇太后、皇帝、圣后万岁!”皇帝及太后坐在辇上,看了人民至诚,不觉大乐,令太监将彩缎金银分赏与人民,一时欢声雷震。
大臣们早已遵照吩咐,携眷属在山上等候,寿礼是少不了的,各家挖空心思争奇斗妍,珍珠宝玩,玉石金银,器具杂物,及种种奇花异草,五光十色,目眩神迷。
各家夫人带着女儿在斗姥宫内觐见太后,轮到秀珠时,她偷偷往上瞅去,但见一对黄龙扇下,女侍宫娥簇拥中,坐着个头戴双凤翔龙冠,身着大袖龙凤真红绣袍、翡翠大佩、金绣龙凤锦披的妇人,约五十许,面上微微带着笑容,望上去真是威仪堂皇。
“祝皇太后万寿无疆!”她跟着徐姨娘行礼。
“好好好,赐座。”太后很和蔼。
于是她身前一个太监唤:“赐座!”
徐姨娘再带她谢恩,于左手一列坐了。
每一边均有三排椅子,此时左手英国公夫人已带着张珊入座,还有其他几位皇亲国戚,秀珠她们位列左边二排第一,而后面及右边三排尚无人入座。
张珊偷偷朝她笑了下,她回笑,心里却有了隔阂,聚精会神观察接下来一一到场的数女。
某某大学士之女,某某尚书之女,某某都督之女……个个金堆玉琢让人目不暇接,所有看下来,最让秀珠感到威胁的,是一个叫什么南京镇抚之女姓王名钟英的。
她生得长身玉立,肤白如雪,天生一张宜喜宜嗔的脸,尽管为了庄重故意把脸绷得紧紧的,可每当她双眼皮望下一垂,长长的睫毛不住闪动,只怕是个男人,都忍不住心旌摇荡。
太后显然也注意到了,把她多看两眼,赞的却是另一个:金吾卫指挥使吴俊之女,舅舅是曾在北京保卫战中立下汗马功劳晋升怀宁侯的孙镗,吴灵犀。
吴灵犀圆圆的脸,大概将门虎女,眉宇间有股子旁人没有的爽气。她不似其他闺阁小姐成日在家中不出,年纪很小时便已经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因此献上的也格外不同,说是曾经在南边时从外番手里购进的东西,共大小两个盒子。太后先打开大盒子,但见一尊栩栩如生的寿星,长约六寸,朱履金寇,银髯如雪——精致是精致,然而似乎并无特别之处。再打开另一只小盒,则是纯金指长禅杖一根,吴灵犀将禅杖取出,寿星放置案上,将禅杖放入他手中,嘿,奇了!那寿星竟然走动起来!
众家夫人小姐引颈观望,啧啧称奇,太后也道:“哟,寿星老子要赶到哪里去呢!”
吴灵犀笑嘻嘻将禅杖取走,寿星便不动了。
“原来是这个机括!”太后不由对这项礼物另眼相看了。
“是呀,所以要将禅杖另置一盒,如在一起,恐寿星拿了禅杖就要遁去了呢!”
太后笑不可抑。
另有一位较出众的是侍读学士柏溥之女柏媛。她貌不甚美,但似乎“腹有诗书气自华”,在太后面前神态自若,谦恭而不失从容,一看便令人觉得心里踏实,送上的寿礼为寿屏一扇,乃亲手花去三个月工夫用锦织成的回文诗百首,不但字字珠玑,绣织的工夫也非凡手,太后连夸她有心。
最末,其他人皆赏了一匹寿绢作为酬礼,唯张珊、石秀珠、吴灵犀、王钟英、柏媛五人,赐赉格外丰盛,计金钏一副,玉玲珑一对,桃花纨扇一柄,泥金妆盒一个,象牙梳篦两副,汉玉指环两只,圆珍珠十枚。不消说,这是中意的意思了。
然而秀珠心底并不服气,等太后吩咐可到四周走走的时候,暗中牵牵张珊的袖儿,两人拣一个僻静的所在私相议论着,秀珠道,“其他几个的地位可不如我们,如何也和我们赏的一样?”
张珊倒并不介意,“个个都生得玉貌芳姿讨人喜欢,谁能不爱呢!”
秀珠噗嗤一笑:“又不是怎么姑娘儿,讲脸子好坏的。”
两人一头说着,脚下不知不觉往前走,绕过一座假山,忽然出现块平地,但见数十名紫衫皇家骑卫正在休息,中间一辆紫色圆形华盖的大舆。
哗,好壮观!
两个人赶紧收回脚步,又忍不住往外瞅。
但见那大舆高五尺、深八尺、阔六尺许,秀珠她们平日见过最大的不过是自家父亲的八抬大轿,而这乘,粗粗一估,至少可容六人,大概在里面睡觉还可以来回打两个滚。由于四周绣额珠帘深垂,两人并不知里面具体如何布置,只能自行揣测,不过单看外观,金铜为架,锦绣如云,朱红梁脊,雕着渗金铜铸云凤花朵,整个轿体之外,两壁出栏槛,皆缕金花,装饰以木人物神仙……越打量,越为其富丽堂皇心折,秀珠心想,此生要是自己能坐上一回,不知何等滋味?
万寿后不久,宫内果有懿旨传来,说是请石府小姐入宫,相陪太后。
既是入宫,自不能归还母家,据说住在仁寿宫内。秀珠打听都有些什么人,心想,大家就各显神通好了。
选出来共六位,分别是张家的、石家的、吴家的、王家的,以及柏家的。秀珠边对边点头,末里一总:“不对,明明五家!”
秋姨娘把手绢一拧,咬牙:“咱府里头有两个!”
诶?随即一想,秀珠就明白了,“什么,那妮子也要去,为什么?!”
“不知道哇!公公们传旨下来就这样,你说奇怪不奇怪也,明明那天死妮子去都没去,老娘娘哪里见得着她,怎么就把她勾到里面去了?”
两人百思不得其解,秀珠忽然灵机一动:“难道……是太子?”
“太子?”
秀珠想起清明在酒楼上看见的一幕,当时车中人朝车外人一笑……那该死的妮子!
不,危机感顿生,不能让她进宫!
“娘,不行!你想,咱们这样对她,她心里能不怀怨恨?要是进了宫,以现就莫名其妙的情况来看,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万一被看中,咱们以后还有好日子过?”
“我也这么说,”秋姨娘一拍大腿:“不能让她跟着你去。”
“正是,就算她选不中,可若暗地里使绊子,害我,给我添堵,不是个隐患?”
秋姨娘连连点头,“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想个办法把她弄走。”
“怎么弄?”
“送到曹家。”
“曹家?”
“曹家少爷看上这个妮子,我们把她送去,岂不做个人情。”
“曹家少爷?”
“哎呀娘你别管那么多了,这不会错,走走走,咱们去找徐姨娘说——”
“等等!”秋姨娘却冷静下来:“这不行。”
“咦?”
“你想,宫里传达的懿旨,石家要出两个女儿,现在只出一个,那是违旨!莫说徐姨娘,就是老爷,也做不了这个主。”
秀珠愣住。
“咱们得另想办法。”
秀珠望着她。
秋姨娘道:“不如来个李代桃僵之计。”
秀珠不笨,“找人替代那妮子?”
“正是。反正除了咱们府里,外人可很少人知道还有个石家三小姐,更何况宫里头,我们找个听你话的进去。”
秀珠想了想,摇头。
“怎么?”
“张珊知道。”
“嗐,”秋姨娘不以为意:“跟她说说,她不会不帮忙。”
“不行,娘你想,一来得跟父亲他们说好,全府上下要统一口径,这便难;再来,终归是瞒人之事,宫内不知晓还好,一旦得知,就比你刚才说的罪名更重,不单违旨,还是欺君!张珊肯担这关系?要砍头的!”
秋姨娘一听,浑身冒出冷汗:“闺女,你见识比我远,确实不行,不行。”
两人对坐一阵,秋姨娘道:“这么说,没办法好想?”
“有。”
秋姨娘催她快说。
秀珠道:“不给曹家,可以偷偷把她卖给别人,不让父亲大哥他们知道,卖得远远儿的,回头就说她自己跑了,岂不干净?”
“可是到时老爷怎么跟宫里头交代……”
“哎娘!父亲跟大哥神通广大,这点儿事当然难不倒他们。再说是那妮子自己跑的,脚长在她身上,谁都没话说。”
秋姨娘思索再三,“好,就这么办!”
决定既下,选择尽快动手,派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护院,平日里熟识,塞了他一锭银子;一个是秋姨娘的远房亲戚,老何,生得矮小瘦弱,毫不起眼,却是个老练人物,把人卖到何处也由他联系。秋姨娘甚至卖人钱都不要,只有一个要求,送得越远越好。
这天是五月初一,深夜,没有月亮。
老何像头猫似的轻手轻脚翻墙出现在内院,与护卫在后门汇合,来到下人们住宿的一排平房前,找好房间,先将窗户纸戳个洞,吹了迷烟,门自然在里面闩上了,老何不知用的什么手段,一下撬开,蹑入房内,影绰绰两张床,.护卫指指靠里一间,老何会意,拿起麻袋就扑。
也是合该凑巧,滴滴之前一觉睡醒,枕上隐隐听来脚步声,在被中屏息静气,只把两个眼睛露在外面;莫姨呢,因感冒鼻子不通,故迷烟也没吸入多少,等老何往上扑的时候,滴滴如鱼打挺一跃而起,大叫:“来人啊,抓贼啊!”
老何这一下万未料着,疾步来捉,滴滴一看门被护卫堵住,返身,先把房内桌子椅子狠命一扳,桌上的灯台、笸箩、昨夜吃剩的饭菜盆碟,“哐啷哐啷”撒满一地,老何知道误事,啐口:“这刁蹄子!”
莫姨自然惊醒,飞奔到窗口欲叫,护卫上前一把捂住她嘴,滴滴将床前洗脸架子混掼,只见脸盆“豁琅琅”直往护卫方向飞,护卫弯身躲避,莫姨瞅着机会,从背后拦腰一抱,护卫虎背熊腰,那里抱得住,被他一脚踢倒,再爬不起来。
房内“乒乒乓乓”声早已惊动四邻,听到人声,老何跺脚,“撤!”
最先是一个起夜解溲的家丁冲了进来,但见前后左右,满屋狼藉,一切油灯橱架、奁镜木凳,碎的碎,翻的翻,毫无下脚处。再看滴滴,坐在地上莫姨娘旁,喘做一团,上气不接下气,吓得他不敢动问。这时邻壁的丹丹和几个听到动静的一起赶来了,先问一句:“这是怎么啦?”滴滴没答她,丹丹去看莫姨,“嚄!”
这时负责巡夜的家仆也赶了过来,丹丹连忙对他们道:“快去报徐姨娘,得找大夫!”
几名家仆拢上一看,都吓一跳,但见莫姨额头不知被地上砸碎的饭碗还是什么割破,好长一段口子,狰狞的流血。
他们赶紧走去禀报,秋姨娘及秀珠也来了,两人自然心知,见事不谐,背里将老何及护卫骂了个狗血淋头,面上还要假惺惺地问:“哟,发生什么事啦?夜猫子吵吵的。”
丹丹过去将事情禀报,两个人看屋内乱糟糟,并不踏进,秋姨娘道:“莫姨是不是最近碰了什么灾星?老要请大夫,又不是府内什么人,花费多少银子!”
直说得滴滴白瞪着两只眼睛,一声儿没言语。丹丹看这样不是事儿,好言好语劝着她们母女重新去睡觉,这边吩咐几个婆子来打扫收拾,瞧滴滴还紧紧抱住莫姨不松手,叹口气,找出一方白布及草灰:“来,先敷了止血。”
滴滴这才恍如惊醒,接过白布,手颤抖着将莫姨额头缠上。
她从始至终不出声,丹丹有心想要问到底怎么回事,又终觉不好开口,且去自己房内把床整好,回来道:“先抬莫姨到床上等罢?”
滴滴点头,两人将莫姨安置好了,滴滴道:“污了你铺褥。”
“没事。”
接下来两人靠在床前等大夫,朦朦胧胧中丹丹不觉再次睡着,梦中似闻滴滴长吁短叹,以及隐忍的哭泣声。
及至第二日一觉醒来,晨曦在牖,丹丹揉着酸痛的脖子侧头,见滴滴依旧睁着眼,只望着莫姨发呆。
丹丹不禁问:“你一夜都没睡?”
滴滴不答。
“大夫来过了吗?”
滴滴仍不答。丹丹便直起腰,略挽一挽头发,伏身去看莫姨,这不看不打紧,一看魂飞天外,倒退数步,然后不敢相信的,再度上前,伸出颤巍巍的手指,在莫姨鼻下试了两试。
“莫姨死了!”
仿佛触动开关,木头人般的滴滴,鼻涕眼泪,一齐滚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