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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太医院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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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院建在前门内东南角,明代医制,太医院设管理院事物大臣一人,院使一人,院副三人,下有御医二十左右。御医们各专攻一科,分大方脉、小方脉、伤寒科、妇人科等等,能当上御医的,自然都是挑尖儿的人物。
快过年的这一天,腊月二十八,天还没亮,由宫里来的一个司礼监公公带领,城西名医陆鹤龄上了专人抬的大软轿,出西便门入午门,先在值房里见了三阁老三尚书,以及推荐他入宫看病的商辂,接着依旧由之前的司礼监公公带领,去见内廷掌权人物——兴安。
寸长银炭在两个白云铜大火盆里烧得红彤彤,北面一排并列三把交背椅,唯坐一人,一个小太监正跪着给那个人捶腿。
陆鹤龄知道眼前就是皇帝跟前炙手可热的人物了,行礼:“草民拜见兴公公。”
“唔。”
兴安打量他一圈:“商弘毅说你医术高超,听说师承金华戴原礼?”
“戴公是师祖。”
“戴原礼名满天下,曾被太祖征为御医,盛太医的父亲好像也是他的再传弟子,如此说来你们是同门?”
陆鹤龄道:“可以说是,可以说不是。”
“此话怎讲?”
原来盛幼东的师公,姓王名宾,曾慕名上门于戴氏讨教,戴原礼的意思是只可传弟子,然而王宾比他小不了几岁,不肯居弟子之礼,作客几个月后,乘戴氏出门,偷取了他不少视为秘笈的医书,返回家乡,又因自己已经年老目衰,难于阅读,临死前将秘笈授予了最看重的弟子盛启东,即盛幼东之父——盛家尽得原礼之学,从此声名鹊起。
若论同门,想来早已仙逝的戴原礼是万万不会同意的。不过陆鹤龄不愿多讲,只笑笑带过,“盛太医可在?愿意与他一起切磋切磋。”
“盛太医自然是在的,”兴安答:“不过,特邀你来为今上看病,希望你能拿出好的切实见效的医方来。”
“蒙公公看重,草民自当尽力而为。”
“好。”兴安满意的,对侍立一旁的汪直道:“备轿,去朝房。”
“是。”
边说边有小太监上来,给兴安换了暖靴,取披风的、拿白狐袖筒的、递围脖帽子的,抬舆抬到槛前,兴安在前,陆鹤龄在后,冒雪出了司礼监大门。
到抵朝房,兴安嘱陆鹤龄稍等,他去通报,陆鹤龄答应着,发现暖盆前有个六品服饰的官员在,请教姓氏才知道他就是盛幼东,未及深谈,兴安匆匆而来,做个手势示意跟他走,于是陆鹤龄整整衣袍,尾随其后,来到乾清宫前。
“万岁,人来了。”
“进来吧。”
陆鹤龄心里复杂,一时分不清是忐忑、兴奋、还是畏惮,跟着进屋,地内铺了火龙,不觉一丝寒气,天字第一号的病家坐在东面一张榻上,正在看奏折。
按照预先练过的礼仪,他伏地拜大礼:“草民陆鹤龄,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谢皇上。”
“商弘载说你医道很好,是京城第一名医。”
“不敢当。”
皇帝声气虚弱,兴安在旁边请示:“请脉吧!”
“唔。”
于是陆鹤龄起身走到皇帝面前,炕桌上已经摆了一个脉枕,明黄缎子,细软精致,皇帝将手肘置于其上,陆鹤龄不敢直视,只屏息静气,半晌不语,把皇帝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你瞧朕的脉怎么样?”
陆鹤龄抽回手:“陛下是否有胸闷、腰冷、耳鸣之状?”
“是,”皇帝答:“你说说是什么缘故?”
淫泄过度所致。然而这话不可直说,陆鹤龄斟酌着答:“陛下的脉,主要是左尺积弱,左尺在肾,肾为脾之关口,心气平则脾土荣昌,脾土荣昌则腰腿酸沉之症自减。”
“听着倒不难,然而朕陆续医了两年,总医不好,”皇帝骂:“太医院那群庸医!”
“皇上的病,非一朝一夕之故。积虚太久,好起来也慢。”陆鹤龄欠一欠身,答:“臣在外头给人看病,凡是虚弱与这个病差不多的,非两百剂药不能收效,而所服之药,非十剂八剂,不换方子。”
“不换方子?”皇帝讶。
兴安道:“陆大夫,你不懂咱宫廷的规矩,为帝后诊病,起码得御医二三人乃至四五人同时诊视,悉心参酌,哪只能听一个人的?”
陆鹤龄心内大大摇头,嘴上只能喏喏。
“这样,”皇帝道:“你去开副方子来朕吃吃,看看感觉如何。”
“是,是。”陆鹤龄连连答应。
等作揖而退,汪直把他带回朝房开方子,盛幼东仍在,彼此目视微笑,算是招呼过了。
在一张空桌子后面坐下,陆鹤龄静静构思脉案,突然有人在他身旁问:“你是陆大夫?”
抬头一看,服色与兴安差不多,都是玉缀领,不敢怠慢,起身答:“我是。”
盛幼东介绍:“这是梁公公。”
“梁公公好。”
梁芳往纸上睇了一眼:“还没写好?”
“快了,快了!”
梁芳道:“给万岁爷开方,得慎之又慎,今天原不是你的班,因新来,便让你看了。万岁爷说你说的有点道理,算是用上你了,待会儿仍旧送你回去,元宵时节再来罢。”
元宵是正月十五,陆鹤龄皱眉:“梁公公,如何要隔得这般久?”
梁芳道:“一共有五位大夫给万岁看病,你想想,过两日是除夕,夜宴朝贺什么的,万岁哪抽得出空来日日给你们诊脉?总得到初十左右才空下来,可不元宵才该你的班?”
“可——”
“还有,宫里有些忌讳咱家要跟你说明白,”梁芳指指盛幼东:“你们虽同为万岁看病,但互相不可串通,只管各自开各自的方子,到底用谁的,上头自有计较。”
陆鹤龄一愣,看盛幼东司空见惯的表情,想一想便明白了,大概是为了防范使然。
然而这病没法看了!等梁芳前脚走,后脚他对盛幼东道:“令堂杏林高手,尊驾也是家世渊源,应当知道五个人轮流值班请脉,各抒己见,前后不相闻问,这样子怎么能把病治好?难怪皇上他——!”
盛幼东无奈的笑:“陆公所言,我岂有不明白之理。”
“这就是了!陛下圣躬一直不豫,不在你我,盛公你不是枉背了污名?只要及早把这种不合道理的规矩跟皇上说明白,病情定能有起色。”
然而盛幼东答:“内廷的规矩向来如此,我们是不能乱说的。”
陆鹤龄道:“那我今日所开之方,陛下也不一定服了?”
盛幼东点头。
陆鹤龄黯然,自己在宫外,多少人摩肩接踵抬轿子来接苦苦哀求都不见得能求得了他看病,如今给圣上看,虽说病人身份尊贵,可到底为医者还是希望能把病人治好,现在看这情形,徒劳无益,全无希望。而且那梁公公的态度,仿佛时刻盯着他们似的,竟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了!
在宫里当差是这般滋味!
通头细想下来,一颗心凉了半截。给皇帝看病,不可否认有博取微名的成分在里头,如今却心灰意冷,只能盼皇帝自求多福,拈笔将方子写了,默然而退。
二十九日,彗星现,光芒如帚,长两三丈,朝野上下议论纷纷,钦天监引《汉书文帝记》上曰:“孛、彗星多为除旧布新、火灾,不祥之兆。”
……
“孛、彗星多为除旧布新、火灾——恕我直言,不通常说是兆示兵革事吗?”
院中檐下,披着雪篷的三男一女望着从屋顶上观星下来的徐有贞,一女——也就是月昭问。
“预兆兵戈的为长星,”回答的不是徐有贞,却是从外地回京过年的李贤:“长、孛、彗三星形状不同,光尾三丈以上的叫长星,彗之尾如扫帚,孛则光芒四散。”
“哦。”月昭自认学浅。
“万姑娘?”徐有贞看见月昭,微讶,看向杨善:“今儿是大年三十,会不会太——”
杨善答:“我们带万姑娘出来时万分小心,而且正因三十,锦衣卫的看守少了不少。”
“不过也不能呆太久,”许彬朝月昭睐睐眼:“饺子还等着下锅呢,是不是?”
月昭道:“阿芷帮我打掩护,回去应该还会留一碗给我。”
“那好,废话不多说,”杨善道:“邀姑娘来,是想问姑娘对当前形势,是怎么个想法?”
怎么个想法?
月昭沉吟,叫她怎么答?
从腊八后,皇帝病情似乎有加重趋势,听说把宫外的大夫都请进去试了;突起乍然流言说宫中有意接襄王世子入京为储;昨夜又出现彗星……
而他们现在这样问他,虽然她知道以杨善所作所为,必然是向着沂王,可她一个小小婢女,能有什么态度?
而且,防人之心不可无,现在的处境,必须步步小心,半步都错不得。
“我能做什么,”她是无奈的表情:“能尽力护得殿下的安全,就是我的使命。”
杨善与李贤互视一眼,许彬点头:“原是,能做到这点,已经很不容易。”
沉默了回,徐有贞仰视星空,开口:“万姑娘相信天象么?”
“本来不信,”月昭答,但连穿越这种事情都可以发生,“近来渐渐信了。”
“哦?”
“这些年稍读书籍掌故,略明古今治乱之由,领悟天道好还之理,才知道天命人事相通之说,绝非妄诞,”月昭一字一句的说,笑笑:“不过,好像难得正解。”
“能说到‘天人相通’四个字,已足为知解也。”徐有贞显得很开怀:“人生天地之间,天道亘昌,可说蕴藏无限穷通,就算是彗,也是以非常象示警人类,怎能反而咒骂呢?”
“不是说彗星带来灾难嘛,”许彬一副你明知故问的表情:“老百姓谁会喜欢灾难?”
“这要看从哪方面看,”李贤道:“报忧不报喜,不受欢迎,是人之常情。不过真正的英主,重视并识得彗星所带来的信息,而且诚恳的接受它的警告或忠告,往往能获得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好结果。”
徐有贞击掌:“此言极是!汉朝文帝二年,就有彗经于天,当时吓坏了一帮臣子,各种说法甚嚣尘上,文帝未惑于流言,以之为警,‘诏议佐百姓’,施行了一大批有益于庶民的政策,后来文景之治、孝武盛运,绝非偶然。”
月昭道:“我明白了,就是说一个警告,适用于甲,同样适用于乙,就看甲乙双方怎么看,对吗?”
“我想起来管子曾有一句,”李贤道:“‘彗星见,则失和之国恶之’。万姑娘的说法和他差不多,有点意思。”
“是啊!”许彬也马上懂了:“如果甲乙对立,那么这颗彗星,究竟是对甲坏,还是对乙坏?对甲坏,那就是对乙好,乙岂不该开心才是?反过来同样。哈哈,果然有意思!”
杨善沉声道:“正如现在的乾清宫与南宫。”
许彬的笑戛然而止。
良久,徐有贞咳一咳,道:“甲乙两方,祸福之机,系于是否能接受除旧布新的警告,以及对除旧布新的诚意和手段——陛下若能悟‘久假不归’之非,也就不负天象这一番示意了。”
那如果他不能——?
月昭想问这话,到了喉咙终究还是抑下去,她环视众人,男人们面色肃寂,仿佛在做着什么重大决定。
月昭回去的时候,下雪了。
已经过了亥正,许许多多守夜的放过鞭炮迎接春节,许彬就是在一路细雪与鞭炮声中施展轻功送的月昭,在墙头离去的时候,月昭对他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月光不亮,照在暗色的雪上有种深沉之意。今晨才刚下完一场大雪,旧雪新雪交融,月昭从天井侧走过,咯吱咯吱,那感觉难以形容,有点像走在棉花里,可比棉花硬;又有点像走在泡沫里,但比泡沫软,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阿芬她们也放过鞭炮了,月昭在堂屋阶前停下,地上“满地桃花”——一种专门订做的鞭炮,宫里专用,不但外皮,连里面的筒子都一色是玫红纸卷的,硝亦特制,没有那种黑黑的黄黄的末儿,放了之后,地下一片红,干干净净,恰似一地的桃花花瓣。本来台阶上的雪是扫干净了的,可现在正好微微下起雪来,花衬雪,雪映花,红是红,白是白,好看极了。
“你回来了。”
不是阿芷,是小屁孩儿。
堂屋里只点着一支蜡烛,烛台下,少年端坐于琴台后,烛光忽明忽暗,看不清他的脸。
她踏进门,思索着该如何解释,试图转移话题:“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冷不冷?其他人呢?”
“我拿了手炉,”少年看着她,“他们都睡了,我睡不着。”
月昭取下斗篷把雪抖了,搓手:“快去睡罢,这儿对风,吹着多冷。”
“来,给你。”他看她走近,递过手炉。
月昭笑了,“谢谢,不过冻着谁可也不能冻着小爷你,”她拉他:“好了,快去睡觉去。”
他却不动,只把暖炉塞给她,她不接,两人推磨了一阵,他一把把暖炉和她的手一起攥在手里,逗笑:“那咱们一起烘烘吧。”
月昭没稳住,差点跌坐下来,心想这小子力啥时变这么大!一面拨开他的手:“你不睡觉我可要睡觉的,听话,嗯?”
“姊姊,”他撒赖地:“你陪我说说话吧。”
月昭想我正是不想多聊,冷不防听他道:“你去见杨侍郎了?”
她动作停住。虽然她事多不瞒他,如袁彬有时敲敲窗户许彬有空来喝喝酒什么的,但像这种临时发生的事,他又不是背后灵,怎么知道她去见了谁?
看她表情,他笑了,悠悠叹,“姊姊啊姊姊……”
“你怎么知道的?”月昭急问:“难道你看到许彬送我回来了?”
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原因。
“我不是小孩子了,”他拉着她坐下:“从你出门的那刻起,我就知道。”
“阿芷告诉你的?”
“……”
“喂,笑什么笑!”
“姊姊,你以后不用再那么操心,我保证。”
“诶?”
少年含笑,不再答话,右手拂过琴弦,一溜滑音溢出如水银在瓶,显示出拂琴人不经意便展露出的高超琴艺,月昭指指外头:“这么晚还弄这般声响!不怕他们听见?”
他们自然是指藏在暗处监事的锦衣卫。
谁知少年只是笑:“过年呢,这点乐事也不许?”边道:“姊姊,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月昭顺着答,猛然睁大眼睛:“你不会就是为了说这句话就一直等在这里吧?”
“当然,说好了年年咱们互相第一个道贺的呀。”少年说:“不过今年这次姊姊让我等这么久,是不是该奖我点儿什么?”
月昭翻白眼,我不介意你明天早上再来跟我说这句!
“还是别扰了他们。”她说:“再说,吴嫂宋嫂她们都睡了,为了过年忙了这么久,你就不让她们好好睡一觉?”
少年不管不顾:“我要奖励。”
真是惯坏了,月昭抚额。以前他每做了什么好事或有进步,她总是用现代奖励的方法激励他再接再厉,现在看来,这个试验有利有弊。
“好吧,你想要什么?”
“别不高兴啊,我这个很公平的,新年礼物嘛,我弹首曲子给你,你弹首曲子给我好了。”少年高高兴兴地,“我好久没听你弹琴了。”
月昭道:“这儿没有筝。”
“我学琴的时候你不是也跟着学了点么,来吧来吧。”少年让开位子,一副“我不嫌”的表情。
“不过会分几个音调而已,”月昭瞅瞅古琴:“不行的。”
“姊姊——”
看他哀求的样儿,月昭最容易心软,踌躇,“可真不会啊。”
“要不合奏一个,”少年转转眼珠,“没有筝,姊姊你会唱什么曲儿么,我给你弹,你唱下也成。”
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月昭干脆摆出快刀斩乱麻的姿态:“歌我倒是能哼两句,就是你不知道调子。”
“你试试。”
“哦?”
少年坐回琴前,信心满满地:“我能跟上。”
“哦?”月昭挑眉毛。
少年摆出标准的起手式:“请。”
哟嗬,这小子!
月昭笑了,目光从他侧脸滑过,越过门槛,越过“满地桃花”,看着纷纷细雪,尔后,再慢慢转回来,转回他的脸上。
“pride in your eyes
为我改写下半生
眉目里找到我
失去的自信心
埋头做愿你可
能比我骄傲更多
无论有谁嫌弃我
投入却无人可阻
see me fly
I'm proud to fly up high
不因气压摇摆
只因有你拥戴
believe me I can fly
I am singing in the sky
假使我算神话
因你创更愉快。”
这首歌调子不复杂,他真的跟上了,只是停弦之后奇怪的问:“姊姊,你唱的是?”
月昭唱的是粤语版,就是要他听不懂。
笑:“走,回去睡觉!”
这个时候还没有统一的普通话,官员们基本都带自己家乡口音,少年托着腮帮子:“这是南方某个地方的对不对,我好像听谁说过。”
这下月昭倒惊异了,他居然能猜个大概。
“别的地方的话好歹能听出个约略意思,就这个,口音怪怪的,完全听不明白在讲什么——姊姊你怎么会,你是那个地方人?”
真正的万贞儿是山东人,月昭没答。
“不过蛮好玩的,从来没听过的调调儿,”少年似乎也无意追问到底:“姊姊,唱的是什么意思啊?”
月昭当然不会告诉他,只说:“你听过一次就能分辨出是什么地方的语言,很难得。”
“我记性好着呢,”少年不满地:“姊姊小瞧我罢了。”
“好好好,我怎么敢小瞧你,回房吧?”
“不,你得把这曲子唱的什么说给我听。”
“没什么意思,你不是说还能听么,这就行了。”
少年不依,月昭唬他:“不能说话不算话。”
“又把我当小孩子。”少年抓住她的手拉着摇摇:“刚才我跟得不太好,要不,你再唱一遍,我一定跟上。”
又来撒娇装可怜,月昭真是无奈:“你已经跟得很好了。”
“再唱一遍嘛。”
好吧,唱一遍就唱一遍。
月昭想,怎么越大越拿他一点办法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