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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学堂内外 ...

  •   来教琴的人姓徐,名有贞,弦琴在抱,长衣纶巾,是风度极为翩翩的一个人物。商辂盛言此人之才,除去满腹经纶、雅乐擅音,连星象堪舆都无所不通,月昭表示欣赏之余,却见詹事们投过来的目光十分迥异,有仰慕的,也有不屑的……不屑?她确认三四次,确认自己没感受错,宫里的经历让她知道无风不起浪五个字,看来徐有贞这个人,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小沂王殿下亦为这位新先生的风采倾倒,不过还是提出要求:“你先弹一首给我听。”
      这是在看他够不够资格呢。
      徐有贞不以为忤,含笑接受,焚香,设架,拂衣,一曲《碣石调幽兰》漫漫散开。
      琴技无可挑剔,商辂听了,露出满意的笑容,这时一名少詹事附耳过来,他面色微讶,见场上三人沉浸在曲子中,想想还是不打扰,示意少詹事带路,悄悄退了出去。
      “我觉得没有昭昭的好听。”一曲既终,小屁孩儿发表评论。
      琴只七弦,花巧自然没有筝多;而且像《碣石调幽兰》这种曲子,岂是小孩子可以明白其中意味。月昭道:“琴的好处,你慢慢学了,就会知道。”
      沂王殿下巴着下巴颏儿,踢着腿。
      “听殿下这么说,”徐有贞开口,他是苏州人,一口吴侬软语:“不如请昭——小哥奏上一曲,以便切磋。”
      “岂可敢当。”月昭就要敛腰,临时发现不对,改成作揖。
      唉,真麻烦,小屁孩儿不能乱叫,举止行动也不能露出马脚。
      徐有贞从她对沂王的口气,知道此人在沂王面前并不一般,故而叫了一声小哥。今见她有礼,想着这人倒是个懂规矩的,因而道:“小哥且弹上一首,不为别的,只是我想知道殿下喜欢什么样的曲子,以后教起来,也有方向。”
      原来如此。
      与他对答让人如沐春风,又是为了小屁孩儿着想,月昭觉得再做作就是矫情了,点头道:“我弹的是筝。承蒙徐先生不嫌弃。”

      听少詹事讲于少保轿子停在外面的时候,商辂心里滋味难辨,但表面上工夫不能不周全,带着几乎所有人迎了上去,就要跪着行礼,让于谦拦住了。
      “不必劳动大家,”他说:“我只是来看一看沂王殿下。”
      “正在上课,我派人去请。”
      “不必!不必!在旁侧见见就好,请带路。”
      “是。”照他吩咐遣散多余的人,留了讲课的八个,商辂前引,一路往清芬堂走去。
      刚跨过角门,立即便听得弦声悠扬,颤颤儿的,勾动人心魄。待他们走近了,从月亮洞里望进去,只见一道郊秀的背影,坐在长案后面,微低了头,拢捻挑抹,娴熟按筝。
      乐音里,众人仿佛看到一片悠悠江面,微波徐谰,夕阳江下,将江面映得暖红。鹬飞鹤袅,鱼鸭嬉戏,捕鱼的人们干完了一天的活,妇人们升起炊烟,遥望水天一色,静谧安宁。
      弦声渐终,月昭起身,徐有贞首先从意境中醒起,尤回味不已,跟着起身,问:“此曲何名?”
      “渔舟唱晚。”
      “令人悠然神往。”
      “比之先生高雅,多了丝烟火气。”
      “下里巴人,不见得不比阳春白雪。”听商辂插话,月昭才发现院门外站了这么多人,尤其瞥到仙鹤补子的官袍一角,又惊又喜,想多看一眼,却又不敢,转念之际,徐有贞已经行礼拜见,她慌慌也跟着做了。
      “参见沂王殿下。”于谦示意他俩起来后,朝小屁孩儿作躬。
      “平身吧。”
      “谢殿下。”
      “昭昭,”小屁孩儿咬耳朵,朝于谦方向指指:“这个人是谁啊?”
      月昭噗嗤,敢情他装没作样的让人家平身,实际半点没弄清这个人家是谁呢!而且,咬耳朵也就算了,为啥明明是咬耳朵,声音还半点不放低,瞬间她可以看见商辂徐有贞及一众先生的满脸黑线。
      “这位是于大人——”
      “是少保,”于谦道:“谦惭为少保,却从未一天履行过该责,万分不该。自今日起,忝为殿下解惑。”
      听到的人无不大吃一惊,他这是要来当讲师吗?
      商辂心中是有气的,道:“可惜,少保是太子少保,如今的沂王殿下,却已经不是太子。”
      明代体制,太保、太傅、太师并称三公,少保、少傅、少师并称三孤,此前于谦是兵部尚书,正二品,加了少保衔,从一品。从一品看来也没什么,但要知道,明自立国以来,加过三孤三保的,不超过十人——而且此位之尊荣,本是作为教导储君而立,以明朝格外尊师重道的传统,以后天子的老师,多么光荣的事?到后来,甚至因为难得,兼加衔此位的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本来应该做的本职工作,即教导太子的职责渐渐就转移到了大本堂名儒身上,三公三孤,政务繁忙,基本成为名义上的老师而绝少真正涉及讲解工作。
      而如今,当太子还是太子的时候不管,太子不是太子了再来说当什么老师的话,在商辂看来,完全是因为心有不安而已。
      于谦没有立即回答,商辂亦发觉在众人面前作此口诛忿忿之态,既不妥,也不该,默不作声,往内屋抬手:“大人,里面请。”
      一进了屋子,于谦并没有坐下,而是垂手肃立,微微仰着头。商辂摒绝众人,甫张嘴,于谦叹一声:“弘载兄,”他唤他的字:“那件事,是我走错了一步。”
      他这样坦白,商辂怔楞片刻后,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良久才道:“我本以为你不会署名。就算满朝的人都署名了,剩下的那个人也不该是钟同,而应该是你。”
      于谦苦笑,签名后的那天下午,其实他去找过兴安,细细详谈,从大来说,今上初登位时,与太后说好,立上皇的儿子为太子,如今却无端废太子而改立自己之子,于圣名有亏;从小的来讲,黄闳戮兄杀侄,事证确凿,只以请易储一奏,非但免罪,还加升都督,岂不败坏士气?
      如果是别人来讲这话,兴安会厉声诘责:黄闳请易储之疏,是奏错了,无功可言?但他一向敬佩于谦,所以低声下气的答:“于少保,万岁已经说过,‘想不到万里之外,有此忠臣’。皇上既然说了这话,难道你要说皇上错了?”
      ……
      “唉,论来论去,当日情势,也怪不了你,谁敢不签?”商辂泄了气:“我自己都签了,根本没立场来说你。”
      “……”
      “没人有钟同那样的胆气,”商辂继续道:“他后来虽降了职,但没有其他惩罚,想来是你保了他。”
      “原属应该。”于谦挥一挥袖,掩住嘴,咳嗽了声,商辂先时未在意,岂知于谦越咳越剧,颊上泛赤,“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商辂急道,朝外面喊:“快请大夫!”
      在门外候着的于谦的老仆于忠、月昭带着小屁孩儿以及一众少詹士都涌了进去,大家有些吃惊,于忠迅速从怀里取出一个瓶子倒出枚药丸,语重心长:“老爷,您又忘了吃药啦!”
      于谦接过吞下,商辂刚要吩咐人倒水,一旁已经有盏递了过来,商辂看手的主人,却是月昭。他点一点头,接了给于谦,于谦称谢,和下了丸子。于忠又捧来痰盂,于谦喉中骨碌作响,但始终热气不出,末了道罢,于忠叹气,拿清水与他漱口。
      “廷益兄这病,这么多年怎地一直不见好,”商辂道:“反而愈见让人忧心,请了好大夫看了没有?”
      于谦说无事。
      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岂是无事的样子,这已经不是一般泛泛的咳嗽了。商辂心里之前的气全转化成关怀:“我知道京城里有个老大夫,名医,就是脾气不大怎么好,姓陆,你要是没找他看过,我去给你请了来看看,怎样?”
      于忠拱手:“商老爷,只怕不顶用。我们老爷这毛病,万岁爷都知道的,还特意传旨太医院每日三次来御医给我们老爷看病,说是到痊愈为止——可都看了两年了,您瞧瞧。”
      商辂搓着手:“这可如何是好?”
      于谦反而安慰他:“你别听于忠的,他是关心则乱,其实没什么,你看我把药丸一吃,也就没事了。”
      “药不可多吃,是药三分毒!”商辂道:“我看还是多找些人来看看,说不定是没对着症。”
      于谦笑:“你这样一说,可把太医院一竿子人全得罪了。”
      “你呀——”商辂叹着,转眼瞅到淹没在人群尾的徐有贞,眼睛一亮,招手:“有了,这儿有个现成的!有贞,你过来。”
      徐有贞上前作揖。
      “你不是还兼通医理吗,”商辂对他说:“给廷益兄把把脉,看到底是什么毛病。”
      “你这是病急乱投医!”于谦笑商辂,看清楚徐有贞时却笑意全敛,恢复了他平时严肃的神态:“徐、有、贞?”
      徐有贞明白他看出他来了,低首:“回少保话,下官改了名。”
      于谦看看商辂,商辂扯圆:“咳咳,他确有才华,不能因为三年前犯的错就埋没一辈子。”
      于谦沉吟不语。
      徐有贞原来不叫徐有贞,叫徐珵,本为国子监祭酒,土木堡之变时,上皇被擒的消息确切传回京师,人心慌慌,他当夜夜观星相,发现“荧星入南斗”,《天官书》上讲荧惑出则有兵,而南斗六星,主天子寿命——所以第二日竟在朝堂上直言天命已去,只有南迁可以纾难,惹恼了当时的郕王以及金英,当然于谦也是主张京师根本不可动的,徐珵不单碰了个大钉子,还被贬为詹事——三年来他不是没谋过门路,但因皇帝看到他的名字便不喜,忆起南迁一说,因此总将他勾销,是以一直待在詹士府至今。
      他有真才实学于谦是明白的,然而此人品性……
      只听商辂道:“彼时南迁一说,有贞也不过是提出他自己的看法,只是正好犯了忌讳。然则廷益兄不是常说,畅所欲言,才是朝堂之所乐见么?”
      旁边的月昭回忆起来,当时确曾听兴安提过,说有个姓徐的提出南迁,即刻被撵了出去,没想到竟然就是眼前这个徐有贞!
      屋中静可听针。商辂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这时徐有贞突然长伏在地,道:“少保,以您目光之炬,能看二十年久远,而下官浅浅,所看不过两年。看二十年的人与看两年的人是不同的,下官已知错了!”
      “何错?”于谦淡淡问。
      “人定胜天。当时情势,不能动摇分毫,否则宋朝南渡教训,就是前辙。”
      又是很长一段沉默。终于,于谦开口:“黄河在山东决口,你知不知道。”
      徐有贞闻言乍喜,明白机会来了,当即答:“下官省得。”
      “当地督运漕船的御史要求先堵决口,以便通漕,你认为如何?”
      徐有贞静默片刻,壮士断腕般答:“下官以为不可。”
      “哦?”
      “山东临清运河水浅,由来已久,并非因决口未曾堵塞之故。如今堵了,明年春天还是会决口,徒劳无益,岂不闻大禹治水之故?”
      “那么,你认为该浚。”
      “是。”
      于谦道:“可你并未曾到过当地,也非河工专员,未免有纸上谈兵之嫌。”
      “下官虽为文官,可入京之前也和少保一样,曾游职各地。”徐有贞极有把握地答:“况下官近来听闻水灾,不敢不为忧心,灯下读了不少关于此方面的书籍,发现汉时李冰及其都江堰,乃后世大可细摩之人物。”
      于谦颔首。
      徐有贞知道自己说对了路子,于少保是实干一类人物,他研究过李冰是他的试探,起复穷通,都在今日,越发抑扬顿挫答:“都江堰未修之前,水道不畅,江河汇聚,洪涝不断,沼泽沮洳,遍布大地;而修建之后,一路分流,三十余县,一片真土,号称沃野,既生平原,又占水利,民不知有荒旱,无尺土无水至者。下官不才,愿以之为榜样!”
      “有贞有此雄心,不说两年,二十年,便是二百年的目光也有了!”商辂一拍扶手。
      “大人过誉。”徐有贞回礼。
      于谦没有跟他们一起激动,平静道:“还是纸上谈兵,请说实策。”
      徐有贞脑筋飞速旋转,略顿一顿后大致思路就出来了,答:“山东有一地名张秋,乃黄河交会之处,下官认为可于此处置水门修堤堰,调节水量。此外,开支河与疏运河双管齐下,即容纳洪流,又则恢复水道畅通,如此水灾必解。”
      于谦道:“这是费时与费钱的工夫。”
      “无有一两年不见效,然而不如此,不可根治。”徐有贞飞速答,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磕头:“少保,下官请求出京,为河两岸无数受灾百姓,略尽绵薄之力耳!”
      于谦凤目微垂,商辂与他交情多年,知道他这是在思索大事的标识,看一眼徐有贞,道:“廷益兄,你是最最能用人的,是非分明,为何不——”
      于谦抬一抬手,商辂住嘴。于谦对徐有贞道:“你刚才说人定胜天,人不一定胜天,但一定要尽人事,这是忠君爱国之道。前面我是忠君,这次你是爱国,为了涂炭苍生,力和天斗,星相之说,不可不信之,然也不可尽信之。”
      这就是同意让他外放了!徐有贞大喜,只要立了成就,不怕没有再次重立三班的机会。他再次磕头:“多谢少保成全!下官一定尽心尽力!”
      “你起来吧。”
      “是。”
      等人陆续离开,商辂道:“廷益兄心中只有国家,而无个人恩怨,我真正佩服。”
      “谈不上什么个人恩怨,”于谦道:“朝堂上一两句不同的话,我还听不了?只是……罢了,如弘载兄所言,此人有才,当展其长。”
      “只是殿下的琴师——”商辂朝月昭歉意地:“可能得新找了。”
      “无妨。”月昭答:“大人们的事要紧。”
      冷不防于谦道:“我来好了。”
      “咦?”商辂与月昭同时讶然,他还真来当老师呀?
      “上午要上朝及处理兵部诸事,时间大约跟不上,下午来看一看沂王殿下,是应该的。”于谦不急不徐地说。
      月昭不好说话,看看商辂,商辂道:“我晓得你的意思,不过沂王之事已成定局,过去就过去了。你事情忙,身体又不好——”
      “无碍。”于谦又一咳嗽,搞得余下两人大为紧张的看着他,他居然笑一笑,“就这样说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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