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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东宫废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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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泰二年七月初二,杭妃生子,皇帝大喜,取名见济。满月酒办得十分盛大,太后赴宴,回来时坐在凤椅上,又似忧虑又似高兴,最后满怀感叹的道一声:“金英是个忠奴!”元儿亨儿及言谨不解其意,唯利儿默然。待亨儿服侍太后入寝,想一想,往圣哲殿而来。
烛光微微,太子正要入睡,月昭在床头给他轻轻按着额头。利儿悄手悄脚凑过去,看到太子头上肿起一个包,惊问:“怎么回事?”
太子迷迷糊糊唤她一声:“利儿姊姊。”
月昭道:“刚才玩,不小心两个撞到了头,他一个劲问我要紧不要紧,自己却不说疼,现在才发现已经肿起来了。”
“东宫真是窝心,你带得他越来越好了。”
“哪里,一样调皮。刚才上床前叫他拿好新袜子,结果他把鞋子袜子给椅子套上,站在床上拍手笑:阿宝两只脚,椅子四只脚——把阮妈妈气得!”
利儿噗嗤一声:“阿宝是哪个?”
“他自己叫自己呗。”月昭见小屁孩儿合上眼,覆上薄被,“我们出去谈。”
利儿应着,却没立刻走开,同样注视着小屁孩儿:“如果我们是平常女儿家的话,孩子至少也该这样大了吧。”
咦?仙女真的思凡了,月昭调笑道:“我怎么听着你有点羡慕我似的。”
“我真有点儿羡慕你,”谁知利儿语气认真,“你对东宫好,东宫也对你好,可不真像自己的孩子似的?”
“那我可不敢。”月昭见她严肃,收起闹她一闹的心思,道:“你不是说过,老娘娘答应过我们,等我们满了廿五就放我们出宫?如果你真那么想出去,也快了。”
“是呀,还有一年。”说起这个利儿展颜,与月昭一起到外间坐了,确认没有其他人在,才压低声音道:“有件事,事到如今,不能不说了。你不要害怕,也不要惊慌。”
“姊姊请讲。”
“今上确实有意废储。”
说罢紧紧握住了月昭的手,防止她失态。可她发现贞儿一开始的确张大了嘴,却没有发出声音,而后,慢慢闭上。眼底依然有慌乱,然而语调是竭力镇定的:“今天宴会上发生了什么事?”
她真的长大了。利儿欣慰的想,真真正正成长为一个大宫女,临危不惧,宠辱不惊。
“是皇上在敬太后酒时露出了一点口风。他说一个月前东宫出生,是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事。老娘娘当即放了杯子,兴公公佯装未闻,金公公回了一句:东宫生日是十一月初二。”
她复述起来似乎平平常常,但月昭可以想见当时状似平静的对话之下如何惊险万分。皇帝的试探,太后的愤怒,兴安的不语,金英的不卑不亢……
她问:“大臣们知道吗?”
利儿摇头:“既然得的是皇子,陛下当然要为自己的子孙计。不过,公然易储,这话恐怕也很难出口,大臣们也不会赞成。”
固然大臣们不赞成,但说到底拥有最大权力的是皇帝,胳膊拧得过大腿去?月昭想。
“我琢磨着,这件事只是个苗头,你贴身照顾太子,更要警醒。”利儿说:“皇上既然存了这个心,总会弄出点风浪来,以后的照料,一定慎之又慎。”
“你的意思——”
利儿起身走到门窗前,一一检视严实了,才回转身来,贴在她耳边道:“上次给你的宫禁令牌难道不知道什么意思?你倒想!”
“总不会真到那一步。”
“这个心思存不得!”利儿道:“若非东宫夭折,那位何能易储?”
月昭脱口而出:“不会吧!太子才是个小屁孩儿,就算——”
“嘘!”顾不得纠正她对太子称呼的不敬,利儿一把捂住她嘴,又朝四周看看,才道:“咱们在宫里待了多少年,你该不能到现在还不明白。”
月昭拿下她手,放低音量:“就算那位要易储,易就是了,为何一定要赶尽杀绝?怎么说太子也是他的亲侄子,老娘娘也一定不会允许的。”
“老娘娘当然不会允许,而且会防范加倍严密。”利儿道:“可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这根银签子给你,以后不论东宫吃什么,你都一定要先试一下。”
她从袖中摸出一只细长扁平的木盒来,月昭认得这是她伺膳时专用的,盒盖打开,暗花的白罗上陈着一根约摸两指长的银色錾花素签。月昭迟疑:“这乃老娘娘专用,你给我,会不会……”
利儿道:“不用担心,老娘娘不会责备。”
“你跟她说过了?”
利儿摇头,“还未曾说。不过我们做下人的,难道不会去猜主子心思?你放心,老娘娘决不会说半句不是。”
莫怪她始终是太后跟前最宠爱的一个。月昭觉得自己还需要学习的地方很多,慎重接过,道谢,想了一想又道:“我还是不能相信——”
“我没有说一定会怎么样,”利儿答:“咱们不过以防万一。”
见月昭眉头不展的样子,笑笑:“你也不必太忧心,不管怎么样,还有于大人在,陛下最听他的,于大人是正直之人,他总会保护东宫。”
于谦……
月昭想,只怕远水解不了近火。
接下来几个月皇帝那边并无动静,月昭暗暗希冀一切都是多虑,就这时,从坤宁宫传出流言,帝后发生了口角。
以汪皇后的性子,何以会触怒皇帝?别人也就算了,可那还是郕王妃时就以贤德著称的汪皇后呀!疑团如滚雪球越滚越大,目睹的人说,当日连兴安慈恩康裕四婢都被撵到了坤宁宫外,只听见“嘭”的一声铿锵暴响——兴安及四婢冲进去,但见皇后闪在一边,捧着额角,皇帝怒容满面站立桌后,一只金杯骨碌碌在地上滚动。
皇帝竟然对皇后动了手!这时让疑云更盛的又一个原因。大家闲下来猜测最多的是,皇帝过于宠爱杭妃娘娘,及至杭妃娘娘生了个儿子,更逾了格,想废汪皇后而立杭妃为后!但这样的揣度毕竟干系重大,谁也不敢乱讲,月昭曾猜测会不会是皇帝跟皇后透露了另立东宫的愿望而皇后不同意?但转念一想,不管怎样,皇后总是皇帝一方的人,她不可能做出帮侄子而不帮丈夫的事,因而关心一阵后也就不去注意了。
又过了两个月,皇帝终于动了。其实他一直在找机会,只是像利儿所言,太子无过而公然易储,不是那么好开口的事。
月昭得了这个消息,反而大大松一口气,为什么呢?因为皇帝把一切摆在了明面上来谈,她不用再时时刻刻担心有人来暗杀啊投毒之类的了。
皇帝找到的机会是一封来自广西思明府的奏疏。而这封奏疏的成形,多少又是出于兴安迎合圣意下的点引。
那天兴安请了一天假,去监督大隆福寺的建工情况,回城时到自己在北海边的宅子,丫头奴仆们迎上来伺候,得心应手的是个叫双安的丫头,说得一口极爽脆的京片子,知道兴安如今敬佛吃得清淡,道:“准备的都是素斋。”
“只喝点儿粥,”兴安擦着手,“要酱菜就行。”
“巧了,”双安笑:“香梗米粥刚熬好,配锦州酱菜最好不过。”
这时门上递来一堆拜门帖子,兴安道:“汪直。”
调到跟前不久而提拔极快的汪直利索应,接过帖子,到一旁分哪些重要哪些不重要,双安摆桌子,门上又进来:“刘公公来了,老爷见是不见?”
刘永诚?兴安遽然而起:“自然要见!”
不多会儿门上引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进来,赭红贴里,金花冠翅,玄色披风,虎虎有生气。
“呀,老刘,”兴安亲自到门口热乎的拱手:“我前脚到,你后脚就来了,缘分!”
刘永诚回礼:“兴公公是大忙人,我也是远远在街里看见您的驾,好久不见,自然该上门来拜上一拜。”
“不敢当,不敢当!”兴安延他入屋:“按说你是提督太监,比我还高上一阶,怎好你赶的来?”
“兴公公!您这就自谦了,谁人不知您掌印内外章奏及御前勘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不过约束些长随差役,怎能和您比?”
“不敢,”兴安说:“你跟曹公公是立有战功的人,又是御前多年的人了,咱家还不敢居这个长。”
两人你来我往一阵,刘永诚瞧到双安摆出来一碟黄瓜,细如指,浅浅一碟,荡开话题,指着道:“黄瓜初见比人参,小小如簪值数金。”
兴安是内书堂出身,自然听得懂,道:“这是哪里的打油诗?”
刘永诚笑笑。
“我倒不知道这样贵,”兴安问双安:“只道吃得挺脆的。外边是什么价?”
双安答:“老爷好容易回来,又不吃肉,自然要孝敬好的。”
刘永诚想,府内豪奢,哪儿知道外面的时世?一边道:“不知兴公公尚未用饭,实在打扰,不如先行告退,有空再来拜访。”
“无碍,无碍。”
恰这时汪直又把整理好的帖子捧了过来,纵然兴安竭力留客,刘永诚还是以主人事多谢辞了。送他出门,兴安回转房来,吃完浅浅一碗粥,听汪直汇报,走到书桌面前,揭开墨盒,取枝水笔,大多都辞了,少数几个,站着写了回帖叫听差送走,然后到躺椅里闭目养神。
双足一伸,双安替他脱了靴子,取了张红木凳子来搁脚,接着又去捧来一盏毛尖,房中极是安静。
良久,他朝门口道:“汪直,你有话就进来说。”
“公公,您醒了?”汪直探头探脑。
兴安双目未睁,哼了一声。
汪直陪笑,道:“公公,是这样,刚才小的出去,碰到老乡,找着小的一定要小的跟公公求情,袁洪袁大哥曾与我有恩,小的只好腆颜——”
“老乡?”兴安道:“广西思明府那个帖子?”
“是。”
兴安叩着把手。
广西一向族群混杂,最难对付就是瑶族,自从归顺朝廷后建立思明府,土知府一直由当地大族黄家世袭。今年正月,土知府黄冈年老致仕,奏请以其子黄钧承袭。谁知黄冈有个庶出的胞兄叫黄闳,阴狠毒辣,密谋夺位,托词征兵,让自己的儿子黄震先驻扎在思明府外,尔后夜间悄悄带化了装的手下进城,杀掉黄冈全家,肢解黄冈、黄钧父子尸体,埋在后花园,稍后仍然回到自家。
第二天知府衙门的人来告变,黄震方重新进城,猫哭耗子似的假慈悲,一面发丧,一面发誓定要捉拿仇人;而黄闳则上书巡抚,请以黄震继承思明府。
天衣虽则无缝,然而百密终有一疏。偏偏那天黄冈的老仆歇假一天,回来时发现惨变,明察暗访,终于被他看破机关,他知道巡抚早已被黄闳父子买通,转而向总兵武毅投诉:黄闳父子杀害他的主人,且有征兵檄文作证。
武毅派人查访,发现确实有疑:一,当地并无靖难,黄闳何以需要征兵?二,思明府的百姓,都指责黄闳父子为凶手。因此,武毅据实出奏,请查办黄闳父子,以期水落石出。
黄闳父子闻讯大惊,然而武毅的奏呈已送出,无可奈何之下,只有遣心腹袁洪星夜赶到京师,天大官司地大银子,嘱他无论如何要走通司礼监公公的门路,将奏章扣留下来。
袁洪快马加鞭到达京城,第一个自然来拜炙手可热的兴安。然而兴安不见得常出宫,他这是等到了第三日,兴安再不出现,他觉得他也不必再返回广西了。
“若老仆所言属实,黄闳父子罔顾人伦,断无可开恕之理。”兴安道。
“小的知道,”汪直道:“然而那老仆也许信口雌黄泄愤诬陷,望公公明察。”
兴安不语。
“公公,”汪直膝行两步,捧上一个盒子,“黄知府知道您一心向佛,这尊玉佛是他特地打造的……”
兴安目睁一线,但见如拳头大小的一尊白玉跏趺坐佛像,造型饱满,面目安详,作降魔印。做工还算入眼,难得的是莲花须弥座部分,竟天然带淡淡红色,共四层,叠叠相交,颇具匠心。
汪直本就机灵,跟到兴安身边后,察言观色的功夫更是上了一层。心知敲门砖发挥了作用,将玉佛放下,复取出一个腰圆形的木盒,盒中是用丝绸裹着的奇南香手串,一揭开,异香馥郁,每个珠子如莲子般大,色泽黝黑,润滑如酥,十八粒香珠,配上一粒碧绿的翡翠,用红丝绳贯穿,不消说,价值千金。
汪直道:“这个是请大师开了光的,公公您闲时当佛珠念,可不就算时时修了功德?”
“你这猴崽子,嘴巴越来越会说话!”
听这语气,汪直知道有望,笑道:“叫袁洪进来见见?”
“不急,”兴安道:“咱家自有计较。”
“太祖百战以取天下,期传之万世。往年上皇轻身御寇,驾陷北廷,寇至都门,几丧社稷。不有皇上,臣民谁归?今且逾二年,皇储未建,臣恐人心易摇,多言难定,争夺一萌,祸乱不息。皇上即循逊让之美,复全天叙之伦,恐事机叵测,反复靡常,万一羽翼长养,权势转移,委爱子于他人,寄空名于大宝,阶除之下,变味寇仇,肘腋之间,自相残蹙,此时悔之晚矣。乞与亲信大臣,秘定大计,以一中外之心,绝觊觎之望,天下幸甚!臣民幸甚!”
当这封署名广西思明府黄闳的奏折直达御前时,皇帝高兴极了,把内阁票拟的那封武毅的章疏抛之脑后,看着奏折尤其是最后一句:“与亲信大臣密订大计……”简直手舞足蹈。
“想不到万里之外,有此忠臣,”他亲自朱批黄闳无罪,迫不及待的对兴安道,“兹事体大,你去通知内阁,召集廷议。”
提到广西奏折一事,阁臣们都以为是照他们所拟的,要将黄闳革职查办,岂知兴安将黄闳的奏折一读,个个愕然相顾,尤其是礼部尚书胡濴,问陈循高毂王文三位大学士:“何时上的折子,怎未听诸公提起?”
高毂道:“我们亦不知何时黄闳上了这样一道折?”
王直与于谦互视一眼,尚未说话,只听一人肃声道:“黄闳莠言乱政,当斩!”
大家转头,乃户部给事中王竑。紧接着商辂出列:“不错,东宫并无失德,废之无名。”
“正是,”杨善道:“储位国之大本,既定不可复动。”
嘤嘤嗡嗡,大家各自低声议论起来,端看胡濴,他如老僧入定般仿佛无动于衷;再看王直于谦,亦是神色莫测。
兴安心想好不容易抓住机会起了个头,决不能白白错过,当即咳一咳嗽,大声道:“圣上有旨,今日就要定议复奏,以为可者署名;以为不可者不署,不得首鼠两端。”说完从身上掏出一张纸,原来他连复奏都准备好了。
众人一看,得,想装糊涂都不成。兴安朝陈循道:“陈大人,您是首辅,您先请。”
陈循道:“此事岂可——”
一句话未完,兴安不客气地打断:“大人,您文渊阁的不带头,莫非要东阁带头不成?”
陈循恍然大悟,此刻退缩,明日他这个首辅就要换人!
从兴安手中接过奏稿,他念道:“‘陛下膺天明命,中兴邦家,统绪之传,宜归圣子。黄闳奏是。’”
他边念兴安边点头,汪直叫两名太监抬来一张大案,备下笔墨,只等陈循念毕,即铺设于案上,请大家署名。
大臣们面面相觑。
陈循拈起笔,在最前头写下“臣陈循”三个字。
东阁大学士高毂签于其后,再来是王文。等阁臣们书完,接下来就是资望最高的胡濴了。
大家都看着他,他捻捻山羊胡,慢慢提笔,大家的心提起又放下,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然后是鲠直的王直。他面有难色,迟迟不肯动,陈循心想自己已经带了头,秉着“有难同当”的精神,亲自动手把笔濡满了墨,塞到他手里:“来,来!”
王直以后,是于谦。他凝神静思,好一会才蘸笔。等文武百官、勋爵侯伯一一署名完毕,数数共计九十又一人,唯一不曾具名的,是吏科给事中钟同。
他倒也挺得住,百来双眼睛望着他,尤其兴安,快把他洞穿了,他还是木桩似的杵着,来一句:“岂有杀兄之辈,懂君臣之礼!”
回到朝房,王直把拳头重重往桌上一砸:“储位何等大事,竟然为一个土官所败坏!看看钟同,我们真羞愧死了!”
大家都为钟同捏把汗,他反而无所畏惧,对来安慰他的同事道:“我只可惜于少保!这件事走错了一步!”
签名上去不久,即下旨“礼部具仪,择日以闻”,凡签了名的都额外赏了银子,钟同呢,不单没事,还升了官,从从六品的吏科给事中调为从四品的工部郎中,然工部地位从来不如吏部,还是副职,相比给事中的言权差不可里计,所以实在是明升暗降,巧为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