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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殊途 ...

  •   自初代宗主起,历任玄心正宗的宗主都会被加封为国师,即使金光是非常情况夺位而继,也不例外。
      册封大典之后,皇帝又单独召见金光。金光本以为皇帝会问些王者都关心的延寿国运等问题,还事先准备好不过不失的回答。但皇帝竟只是旁敲侧击地问他道法及医术间的通用。
      原来皇帝最宠爱的小女儿如意公主近期日夜不寐,精神日益憔悴,整个太医院都束手无策,最后猜测到鬼神之事上。
      历朝历代都格外忌讳鬼神之事,皇帝也不想声张,怕于公主的名声有损,所以私下召见新任国师。金光自然无有不从。

      金光随皇帝前往如意公主寝宫,一踏进殿内便吃了一惊,他年轻轻轻便位居青龙护法,四处奔波除妖,见多识广,却是初次见到如此金碧辉煌、奢华绮丽的地方。
      但他性格少年老成,丝毫不动声色,看起来一派从容。皇帝将他领到公主病榻前,如意公主此刻才十岁出头,金光也未及弱冠,又是修道之人,因此不必太在意男女之防。
      公主这半月无法入睡,很是疲倦,已经无法起身,但神智尚算清醒,在垂下的帐幔中,已听到侍女通报皇帝及国师进来,于是从金绣坠流苏的纱帐中伸出手。
      在一片朦胧奢糜红软金辉的烟纱中,那只素白的手让人眼前一亮,秀窄修长,丰润白皙,只有指甲上染着极淡的红色的丹蔻,手腕连着一截赤|裸的小臂,又像柔软而润腻的凝脂,又像精致细脆的霜瓷。
      公主微微揽起纱帐,然后响起一道轻柔恬静而虚弱的声音:
      “是父皇来了吗?”
      侍女已接过纱帐挂起,露出如意公主的面容,金光正对上公主的眼睛,出乎他意料的,他看到了一双清澄的眼睛。
      不仅因为现在公主是病人,也因为,他一眼看出,如意公主确实遭魔物所侵。
      多少豪门官宦心性脆弱之极,遇事不堪一击,金光除妖极多,也见惯了各种人群,他从未在一个身附妖魔的人身上看到这么干净的目光。
      金光不由仔细打量这个尚未及笄的幼年贵女。她气息虚弱却不凌乱,像一个精雕玉琢的娃娃依在绫罗绸缎中,脸颊因病而显得略略瘦削,面色苍白,又因为病房里的热气而带着红晕,这并不有损她的美貌,而是像白雪上的红梅,让人联想起娇弱的花瓣。
      金光心里一时浮现“绝艳易凋,连城易脆”。
      但此句不仅太过不详,原是一位君主悼亡皇后的,用来形容公主实在不妥。

      这些思绪不过转瞬,见金光凝神打量公主,皇帝已急急道:
      “如何?阿娇……如意她怎样?”
      皇帝此时也不过是一个着急的父亲,情急之下,竟将如意公主的闺名脱口而出。
      金光如若未闻,微微欠身:
      “回陛下,公主确实为魔物所害。”
      皇帝的神色先是一焦,接着一缓,金光年纪虽轻,不疾不徐的沉稳气度很让人觉得他胸有成竹。果然他续道:
      “此魔名为幻音之妖,善于窥探人记忆,以种种幻音引诱人心生邪念。幸得公主,”
      金光微微一顿,而后很自然地接下去:
      “心性纯良,不曾为它所惑,现在不过稍受侵扰而已,臣为公主驱逐此妖,公主自然恢复如常。”
      这妖魔厉害在于极善动摇人心防,本身没有什么厉害之处,金光一道符咒下去,便灰飞烟灭了。
      妖魔一除,如意公主立刻昏昏欲睡,不多时便沉眠入梦。
      对于公主而言,这妖魔就像一个人在耳边喋喋不休的说话,只是声音根植脑海,驱逐不散,自然无法入睡。幻音之妖的厉害之处,她半分没体会到。
      本朝前几位公主封号都是“信昭”“信平”此类,独独小公主封号是“如意”二字,荣宠由此可见一斑。故这位如意公主自幼娇宠,从没有一件不顺心的事,这诱人心魔的妖物竟然奈何她不得。
      见如意公主好转,皇帝大喜,以别的名义额外添加许多赏赐,如今玄心正宗前任四将齐缺,精锐大批折损,正是需要修生养息的时候,皇帝的赏赐来得及时,金光便不推辞地全收下了。

      每年庆典、祭祀,少不了国师的时候,金光也总能看到如意公主,褪去病容,她越发显得娇艳彰秀,无论何时,公主都娴静无忧,从容有度。
      入朝之后,金光才算见识到这位公主是何等众星捧月、三千宠爱,她却竟没有因此变得骄纵,实属难得。而且就金光看来,如意公主的无忧无虑中,也很有几分无欲无求的味道。因此揣思,公主可能与道家有缘。
      只是公主从未缺过什么,若是因此无欲无求也不奇怪,况且皇帝最宠爱的小公主,自然不会让她投身道门,这话倒也不必提。

      春去东来,很快金光便到了二十岁,身为国师,及冠礼自然不会太简陋。
      因为金光与皇帝关系尚可,皇帝特下旨令金光的及冠礼在宫中举办,礼成后,照例有大批赏赐。
      金光换了装束再到上书房谢恩,皇帝又特意赐给他一块上好的玉玦。
      惯例的正式赏赐中不乏金玉,金光不明白为何皇帝要特意把这一方玉玦单独列出,只是他虽然疑惑也不表露在脸上,从容地行李谢恩。
      皇帝却知道他心中的不解,很有几分神秘莫测地笑了笑:
      “不是赏赐给国师的,是给你的。”
      金光更觉疑惑。

      从上书房出来,没走几步,便有太监赶上来,说:
      “如意公主有请。”
      这是从那一次退魔之后,两人第一次正式见面。
      周围有侍女公公环绕,因此公主没有挂帘,请金光坐在对面,道:
      “今日国师及冠,本宫也有赠仪。”
      如意公主一出生便被封为正三品公主,日后又有加封,养尊处优,即使年纪尚幼,一言一行也都雍容雅致。
      但金光哪怕不理俗事,也是朝臣,公主若有赐赏,在后宫下旨就是,没必要当面相见。
      如意公主也明白这点,轻轻道:
      “国师于本宫有救命之恩,自然与旁人不同。”
      这话公主可以说,金光却不能就此受了,故道:“降妖伏魔乃臣份内之事。”
      一旁的侍女已端来礼盒,放在他面前,公主端方地微微一抬手:
      “国师不打开看看吗?”
      金光诧异,当面拆礼是颇为失礼之举,但公主既然开口了,他可无可不无,便照办打开。
      镂金檀木盒内是一个木桃。
      金光只怔了一瞬,便明白过来,皇帝特地赐玉的用意也顿时清晰,怀中玉佩的存在感突然间格外鲜明。
      他有一时无措,但表情一点都没有变,然后起身行礼,镇静地说:
      “谢公主所赐。”
      他用个“赐”代替了“赠”字,顿时把所有暧昧之情都抹掉了。
      如意公主微微睁大眼睛。
      对于金光的反应,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和不解,还有些茫然。
      金光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于是如意公主立刻反应过来:“国师不必多礼。”
      公主没说可以走,金光就只能再坐回去,然后如意公主又陷入茫然般的沉默里,过了片刻,她慢慢地说:
      “本宫打扰国师了。”
      金光道:“臣不敢。”
      如意公主微不可查地轻轻摇了摇头,唤来侍女:
      “送国师。”

      金光担心过皇帝会有什么反应,毕竟他对如意公主的荣宠实在特别,虽然皇帝不太可能就此换个国师,但要是对他心存芥蒂,自然会有许多麻烦之处。
      但皇帝和如意公主都没什么反应,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金光暗暗忧虑了几日,就放下了。

      一年之后,发生一件轰动京城的事:如意公主出家。
      大唐公主不少出家修观,但没人能想到,如意公主也会出家成为女道。
      皇帝为她大兴土木修建道观,一座道观修得宛如行宫,又特赐法号希夷,显然圣眷仍浓,不少人猜测,因为公主到了可以说亲的年纪,皇帝看不上现下适合的勋贵,才把如意公主送入道观,反正女道仍可婚嫁,等出现合适的人再论婚约也不迟。
      如意公主的这座道观,足足修建了一年,建成之前,公主虽然仍在宫中,其实已经是女道的身份了。
      这之中,金光有一次被请到宫中为公主讲道。
      他用公事公办的态度讲完之后,同样是例行公事地问:
      “公主可还有不解?”
      如意公主一直安静地坐在上首听着,此刻轻声问:
      “你能不能叫我阿娇?”
      金光静静地说:“公主。”

      宣布出家后,所有的朝礼大典如意公主都没有再出现过,直到搬出宫,金光和如意公主都没有再见过面。
      在宫外的公主生活非常自由,不仅可以云游各地,还可以宴客举会,旧例中出家的公主,还总会有些入仕无门的士子去自荐。
      如意公主似乎喜静,入主道观后,除了每年被接回宫中住两个月,就没有出门,也从不设宴,只是有时发帖请一些文人名士相谈。
      金光有时也被请去,但他们几乎没什么谈话,多半只是看如意公主燃香。
      调香是如意公主出宫之后学的,既是打发时间,也是修身养性。
      如今如意公主身边清净许多,即使在璇台玉榭、宝象珍龛的道观里,身边侍女也很少。多数时候她都坐在垂挂的竹帘后,身形隐约绰绰,只露出绮丽的裙摆和一双精致的手。水葱般的手指,指尖柔圆而带着珠泽,举止优雅而温柔地摆弄着香炉和香料。
      刚开始见到这样的景象,金光总是很容易想起初见。
      香料沾不得金玉,那双手总是素净的,在贵女间流行的甲套、丹蔻都没有再用过了。
      每一次见到如意公主,金光总是觉得她毫无变化,眼眸澄澈如水,然而从她一人身上,就能看到整个大唐的风流绮华。

      在他们非常少的谈话里,一般都是如意公主要求金光讲些他的经历见闻,皇帝也对金光说过,如意公主深居简出,请金光帮她长些见识。
      但金光也没什么事可讲,除了他怎么修炼,就是他怎么除妖。公主竟从无不耐。
      一次他讲了蓝魔和诸葛青天的故事,到诸葛青天一家三口跳崖为止。公主一向是静静地听,从来不发表什么意见,他讲的时候也从来不会带感情|色彩。但这次他突然说:
      “公主,并不是人和妖之间才有殊途。”
      她望着他:
      “你想说,你和我也是吗?”
      金光起身行礼:
      “公主身份尊贵,臣不敢冒犯。”
      然后他说:
      “公主,臣告退。”
      他转身之际,帘后咔哒一响,是如意公主急急起身,碰歪了香炉。
      金光停步,如意公主便也在帘后停下,她站着不动,静默几息,才低声说:
      “我再不能不怕幻音之妖了。”
      金光顿了顿,自袖中抽出一张符篆,放在案上:
      “这是玄心正宗的安神符,可保公主心神不被邪魔侵扰。”
      然后他行礼退出。

      如意公主站在帘后,看着金光的背影走出门去。缓缓坐下,目光茫茫然地落在一旁的香炉上。
      父皇给她起名“娇”,要娇养她一生。
      可她终究得不到想要的。

      其实这张符咒并不是普通的安神黄符。玄心正宗宗主随身携带的符篆岂是常物,这张金符是玄心正宗最珍贵的符咒之一,除了凝神静心、固本培元,还有资养元神、稳固魂魄之效。危机之时甚至可扭转全局。区区幻音之妖,何需用此宝物。
      金光回到玄心正宗,第二天,遣人送给如意公主一门心法,并注明并非修习道术,仅是宁心静神之用。
      如意公主拿着这份撰抄的心法,摩挲许久,照着练了。
      之后如意公主还是会有时请金光去,只是不再要求他讲些什么。

      如意公主的请柬送到玄心正宗,第一次没有请到人,是金光带人去了忘情深林。
      之后金光一直在忙碌中,不是闭关,就是外出。甚至消息也隐隐约约的。如意公主再一次听到他的确切消息,是他向皇帝引见魔宫圣君,向朝廷求和。
      此时正当如意公主被接回宫中暂住,听闻此事,对魔君有几分好奇。皇帝轻描淡写地笑道:“下次国师来面圣,让他亲自给你讲讲。”
      第二天金光便再次请见,皇帝没料到这么快,但还是把如意公主也带上了,金光对公主视若无睹,开口就是对之前划地而治之事的提议,要一举剿灭妖魔。
      皇帝听了金光的计划,毫不犹豫同意,大笔一挥写下赐婚圣旨,然后意味深长道:
      “国师,这第二道圣旨,朕是不可能写的。”
      金光毫不犹豫道:
      “臣明白。”

      如意公主坐在珠帘后,看着金光,蓦然觉得他变了。
      他们已经相识很久,十几年如一日,成长都在潜移默化间。但大半年没见,金光变的不止一点。
      他看起来更加冷漠,还有一点掩不住的压抑戾气,连在向皇帝述说计划时,都有股不容反驳的强硬,让如意公主觉得非常陌生。
      皇帝将之归因于专业上的自信和事态的紧急,没有在意。十几年来看着金光一点点变得冷漠的如意公主却看出了更多的东西。
      她微微低下头。

      大婚之前,金光被如意公主请去相见。
      此次在宫中相见,公主就没有挂帘幕。但闲话了几句后,如意公主就挥退了侍女们。
      “那天我也在上书房,”如意公主说,她不知道金光看到她没有,“我在父皇那儿听了你的计划……”
      她斟酌着微微一顿,金光已插话道:
      “公主可有质疑?”
      这样强硬又防备的问句,一瞬间让如意公主联想起被伤害而蜷缩起来的刺猬。
      金光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神态,哪怕向她告罪时也是傲慢地拒绝她,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如意公主无意识地摇摇头又点点头,而后轻声说:
      “杀本仁心,武在止戈,我信你。”
      金光望着她,冷凝的目光变得平静而稍带柔和,有一瞬间她以为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被打破了。
      但最终金光说:
      “谢公主。”

      这一次金光离开的时候,如意公主在担心。
      她知道有些改变确实发生了,但对它的源由和结果都一无所知。
      如意公主没想到,他这一去,差一点,就是再也不见。
      这场大婚阴谋之后,宫中就突然失去所有玄心正宗的消息了。

      *

      从无边的、狂乱的痛苦和喜悦中恢复一线神智时,金光感到,有人在照料他……
      纤细而微微冰冷的手贴到他额头上,女子的手。
      ……是朱雀吗?
      这一点点思绪很快就又淹没在错乱的记忆中,过了似乎很长又很短的时间,才被金光想起,并且判断出来,不是朱雀。
      这是熟悉的气息,但不属于他亲近的任何一个人。

      他有时候觉得,他还是刚刚继位的少年,挣扎在整个宗门的泥潭中,步履维艰。有时候觉得,他在走一条崎岖的路,每一步都是烈火万仞,尽头就是七世怨侣的尸体,更后面是他看不到的人世太平。有时他根本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举目四望,全是深渊。
      他所有的记忆和幻境都是破碎的,被绞成一团,他常常忽然从其中一个碎片忽而置身另外一个,他挣脱不得,然而更多时候是任这些发生,毫无思考。
      神智浑浑噩噩,时昏时明中,他听到一个轻柔平缓的声音在念道经,都是凡世里浅显的道经,但那声音如同来自什么万古不变的地方,他不自觉去追逐这个声音,本能地明白抓住它对自己有好处。以至于后来他无论是少数有思维的时候,还是浑噩的时候都能听到,就分不清这个声音已融入他的幻境,还是念的人真的从未止息。

      他慢慢想起自己的名字、身份、经历,然后似乎感到这个噩梦已经做得太长一般,睁开眼。
      是如意公主。
      金光一时想不起来他最后一次见到如意公主是什么样子,但是如意公主似乎从未变化过,从表情到举止,都是一般的样子。
      她拿着一卷书册,坐在他床边,一身襦裙乍看朴素,简洁中仍透着掩不去的矜贵之气。
      他们对视片刻,如意公主轻轻说:
      “你醒了。”
      金光突然醒悟,他是个疯子,他已经做了许久疯子了。
      如意公主竟能看出来他已是清醒了么?他自己都不能肯定是不是仍然疯着。

      这一段记忆太混乱痛苦,再往前的那些纠葛正魔似乎都离得远了。窗外百姓走动的喧闹、孩童嬉戏的笑声传来,让金光有南柯一梦般的不真实感。
      或许是保养得宜,或许是道家心法的妙用,如意公主如今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从容地道:
      “这里不是京城。三年前魔宫门人四散,虽然国师派出弟子四处除妖,后又将魔宫一网打尽,受害百姓仍然为数不少,而且太过分散,难以救援。我上奏请旨,求父皇在我的汤沐邑建了一所大善堂,收拢各种灾害后的残存百姓,而后就搬到这里,这两年一直在打理它。”
      大唐公主有封号,有封邑,面对皇帝可称“臣”,比起一般娇养的深闺小姐不可同日而语。
      金光突然发现,她很少在他面前称“本宫”。
      外面有人敲门,唤道:“公主。”
      如意公主对金光道:“国师好好休息。”放下书册起身出去了。
      金光一个人在房中,仍有几分茫然。
      他望向对面的镜中,破碎的记忆画面里深红的头发已褪还成黑色,脸色有些苍白却不显病态,显然被照顾得很好。
      让他觉得长久混沌的记忆都是一场梦

      不久侍女送来饭食,对他静静的样子很惊讶,一直在偷瞄他,出门之后,一关上门就开始窃窃私语,显然不知道以他的耳力至少得隔三尺远。
      碎杂的微弱声音传来:
      “公主都给他念了三年经,可算是醒了。”
      “听说他是前任国师,身受重伤才退隐养病,其实早就与公主有了婚约。”
      “这哪像身受重伤,根本是……”
      “嘘,闭嘴!反正总是好了,公主的事你也敢编排!”
      身受重伤,隐退养病。
      金光几乎冷笑,当初那么收场,想不到他还能得个全名。
      燕赤霞他们不会那么好心,他心知都是如意公主的功劳。
      如今神智恢复,金光想起过去三年,察觉一直有什么东西在护着他的元神,渐渐修补滋养,他皱一皱眉,转身掀起枕头,发现一张金符。
      他发了疯又入了魔,原来公主竟是用他当年给她的这一张符救过来的。
      一时金光觉得冥冥中自有天意,但又悲凉不甘,苍天对他不公。
      他已经没力气恨任何人。

      如意公主再来时,很快对他讲明如今的情况,天魔星被毁,诸葛流云继任玄心正宗宗主,上官远凡死了,上官玉儿也死了。
      当年如意公主对这些鬼神之事一无所知,显然是特地去打探过,才说得出“天魔星被|干将莫邪双剑所毁”。
      虽然他自己是败得最惨的一个,但他想要的几百年太平终还是到来了。

      当晚一夜无梦,疯了三年对他的精神损害太大,如今再不复从前惊醒,他睡觉都很熟。并且,或许是再没有可操心的事,他睡得很安宁。
      如意公主还不让他出门,说让他好好休养,金光知道自己损气亏神太严重,需要好好调养一阵子,但估计更多是因为公主需要时间安排他这个消失了三年的人。
      午睡时,他毫无睡意,哪怕痛恨自己的放不下,痛恨一切他抱有期待又负了他的人,也不可抑制地想着、担心着玄心正宗。
      从漫长凝结中恢复的思绪还没完全好转,他不由怀疑那个连字都认不全的诸葛流云能当好宗主吗?一时痛恨又痛快地希望如今的玄心正宗一点都不好,他们才知道自己二十年里为玄心正宗做了多少努力、一时生怕玄心正宗的威名堕了半分;他不知道玄心四将还在不在,也不知道自己希望他们是死是活;他想知道当年那场决战死了多少人,但现在知道还有意义吗?而且死了的人都和他有什么关系?这些思绪跳转得杂乱又快,让他头痛欲裂。
      然后他听到轻轻的开门声。
      他听出来那脚步是如意公主,便没有动、没有睁眼,然后在微不可察的衣料摩擦声中,如意公主坐在他床边,翻开书卷,开始念一本经书。
      金光突然明白了他能睡好觉是为什么。
      他想起那双清澈的眼睛,昏倦中不歇的念经声音,如意公主的声音从同从未改变,从未止息。
      轻柔恬静的诵经声中,那么多年的执、念、痛,慢慢都淡了,散了。

      没在房里窝几天,金光就出门了,如意公主称这里是一所“善堂”,其实几乎已经是一个小城。
      因为布毒、因为瘟疫、因为妖魔引起的各种灾害和直接的掠杀,这些百姓都曾经惨痛绝望,但在这里,他们已经开始了新生活。
      金光在这里很受欢迎。从他出门后的第二天,就开始受到各种百姓送的朴实礼物,祝他康复。
      平民百姓不会知道他对抗天魔不成发了疯,只知道他是率领玄心正宗二十年的宗主。对这里的人来说,他和如意公主一样,是他们的恩人,而不是一个倒行逆施的疯子。
      金光和如意公主现在的住的地方也就是一座大宅,很朴素,如意公主在此地自然也有行宫,只是她从没住过。
      亲眼见到如意公主洗手调羹、洗衣缝补,虽然粗重的活计都由侍女抢去做了,但公主的这种生活状态仍然令金光大为惊讶。
      如意公主倒是不以为意,只是淡淡地说:
      “你别告诉父皇,父皇不知道。”
      金光觉得有些好笑,他还见得到皇帝?
      如意公主似乎发现他在想什么,侧头问:
      “你还回玄心正宗去吗?”
      金光几不可查地微微抿唇:“我经脉俱毁,功力全废,得回神智已是大幸。”他的语气忽地微微流露讽刺之意,似乎想起什么:“况且作为被废的前宗主,回去不过徒添波澜。”
      公主就像从前在道观听他的讲述时一样,对他的话毫无反应,但问道:
      “你不能降妖伏魔了,还要救人吗?”
      即使已经释怀,金光还是觉得微微刺痛,这个问题突然戳中他心里的伤口,但同时也让他茫然了,他一直以为他的使命就是除魔卫道,还人间太平,如今人间太平了,只是和他没什么关系,但结果都一样,他从没想过人间太平之后干什么。
      如意公主平静地说:“我身为女子,总管事物多有不便,然在此任职于仕途无益,即使召来贤能也不尽心尽力,你曾任宗门之主,打理一个善堂总不在话下罢。”
      她不是在施舍一个位置,而是要求,金光忽地想起如意公主初次赠礼,她提出一个要求,就从未想过被拒绝。
      他或许是唯一一个拒绝过她的人。
      金光望向窗外,目光掠过一望无际的晴空,然后落回如意公主身上,道:
      “多谢公主。”
      如意公主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点点头说:
      “国师……”
      “公主,”金光打断她,“现任玄心正宗宗主与国师是诸葛流云,金光不过一介平民而已。”
      如意公主静默片刻,似乎斟酌着称呼,然后道:
      “郎君。”
      金光从未被人如此称呼过,一时忡怔。
      如意公主却道:“那你还叫我公主吗?”
      不等金光回答,她便从袖中抽出一张纸,因年份久远,纸张已泛旧发黄,那上面只写着一句诗:
      大都好物不牢坚,彩云易散琉璃脆。
      这是金光的字迹。
      如意公主轻轻说:“彩云易散琉璃脆,你是想说我的罢?但云本聚散无常,琉璃碎后仍明澈。”

      在京城时,十几年间她邀请金光多次,开始金光很拘谨,后来便渐渐会随手写些东西,有时甚至会带事务来办。
      她从他写下的各种东西中,发现了这么一句。
      皇帝赐给她过很多东西,她都没上过心,来来去去,只有这一张纸始终随她身边。

      金光看着这张陌生的纸,蓦然时光倒卷,回到少年时。
      已不记得是何时、何景写下此句,但他的确就是这么想的。
      她一路繁华成绮,他一路腥风血雨,只能是殊途。
      如今物是人非,时光变得太厉害。
      他默然道:
      “金光小瞧公主了。”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如意公主的声音里少见地透出拗执,她捏着纸张的手伸到他面前:
      “殊途的下一句是‘同归’。”

      金光一时感到难言的震动,他一生执着除魔卫道,最后竟成孤途,但终不是和所有人越行越远。
      他望向如意公主的眼睛里,那份最初让他吃惊的澄澈经年未变,但他们确实都变了。
      “公主。”他突然握住她的手,微微笑了,“阿娇。”

      于2012.02.29

  •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如意公主这个设定取自汉高祖刘邦第三子刘如意。
    注二:如意公主的道观取自玉真公主。
    注三:郎君这个词在唐朝很暧昧啊,仆役婢女叫主人郎君,长辈叫小辈也是郎君,友人知己可叫郎君(这里的用法大概和古装文里通用的“公子”差不多),老婆叫丈夫也是郎君,哈哈。
    这文的气氛真是无比装逼【可惜没把这种装逼的气氛维持到最后
    对此文完全不满意【结尾尤其不满意
    我会说其实我写最后一句宗主笑的时候想的是他对燕赤霞说“我的玄心正宗”时的笑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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