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阶春草碧自来》常泱泱

1、金风玉露一相逢

　　他们都说，我娘是整个京城里最厉害的女人。

　　我以为，这话是很值当的。
　　只可惜，我娘说，女人太厉害了，男人就不要了。
　　所以我没有爹。
　　不过这也不打紧。我从小泡在脂粉堆里，其实鲜少见到爹这物什。
　　到我五岁的时候，娘请来一个教书先生，教我读书写字。这教书先生似是娘的旧识，是以我虽常常逃学、捉弄先生，也极少恼我。倒是我娘，总在我闯祸后，拎着我到先生面前赔礼道歉。先生却总是笑，跟我娘说我只是个孩子，慢慢来。
　　先生姓苏，却不知名什么。只听得我娘唤他大哥，想必是很敬重的人。

　　我娘将将把先生请来的时候，便事先放过话，说先生是碰不得的。
　　但是先生还是教后院的一干女人们神魂颠倒了好一阵子。不过我娘太厉害了，她们也只敢背着我娘，让我去顺些先生的扇坠、镇纸这样的物件来。我寻思着这个活计无甚难处又可以赚得不少，是笔你情我愿一本万利的生意，自然满口应承。
　　只一日，我将将答应了香草，把那书桌上的笔山顺到手，正要回去交差，却见门边杵着一个男孩儿。我估摸着香草已经快要等得跳脚，便目不斜视，大跨步走出门去。
　　谁知这男童一把揪住我的衣襟，对我怒目而视。
　　这是什么道理？我见他面生，又长得一副好皮相，莫不是找我来为他栽培栽培？便好言好语地对他说：“小兄弟，你且候着，我交完差去去就来。”
　　“谁是你小兄弟。大胆窃贼，还不快快把我爹的物件放下！”
　　“你爹？你爹是哪个？”
　　“我爹便是这笔山之主，休得狡辩，我这便带你去见我爹，看你还不乖乖伏法。”
　　“啊哈，这笔山是我先生的。我瞅着这笔山略有些旧了，为他去换个新的来。”
　　“不问而取自是偷。你竟还不知错么？”
　　“啊哈，我顺的是我先生的东西，”我见他满口我爹我爹，还想带我去瞅瞅，莫不是什么稀罕的物件？“你爹既是个稀罕物件，不若这般，你且等等，我回来以后便跟着你去瞅瞅。”我以为这番话，真真是滴水不漏再通情达理不过。
　　谁知他听了这话，一时气极，满脸煞白：“你！你这小贼，竟敢污蔑我爹！”
　　这又是什么道理？我要走，他不依。我答应陪他去看，他也不依。真是好生奇怪，蛮不讲理。纠缠了这许久，怕是要毁了我按时交货的好信誉，看他满面怒气，真是“此地不宜久留”。
　　“小兄弟，我娘常说，挡人财路是这世上顶顶不厚道的事。如今你挡我财路，这也不依那也不依，我且不与你计较。只是——”我顿了顿，低头看向他紧紧揪着我衣襟的手，“这男女授受不亲，你这么做，也让我好生为难呀。”
　　他顿时又羞又气，抽回手去，脸色红白变换，好不有趣。只没想到前些日子在文竹房里听来的一句话，竟然这般管用。眼下交货要紧，见他松手，我便一溜烟跑了。
　　见了香草，好不得一顿解释。此话且不提。

　　只是这一日，除了香草这一单生意，便不曾有其他事了。
　　想来竟好生奇怪，先生不曾来授课，我娘竟也不曾来检查我的窗课。直到晚饭的时候，我才发觉确确是不对劲的。
　　不对劲，很不对劲。
　　因为桌上竟坐着四个人。
　　最要命的是，明明已经过了哺时，太阳将将沉到山边沿了，竟然还不曾动筷！
　　我又一次咽了咽唾沫，清了清嗓子，只等我娘一声“开饭”。哪知我娘却毫无察觉，仍是只顾着和别人说话。可怜我瘪着肚子，巴巴地望着一桌饭菜，好不挣扎，只敢凄凄艾艾地向先生看去。
　　先生笑着摇摇头，开口道：“三妹——”
　　真是大喜过望，我正磨刀霍霍向猪羊，就听得一句“阿碧，来，见过你惜墨哥哥。”我娘便毫不留情地把我拎了出来。
　　“你就是阿碧？！”面前的男童看着好不眼熟，瞪着一双不可置信的眸子，说的话却是一点也不可爱。
　　“娘，我们见过的。”镇定如我，自然是滴水不漏。
　　“唔……是么？几时见的？”娘亲大人一脸高深莫测，开始用她怀疑的目光对着我一阵睨视，只可惜我这回说的确确是真话，如假包换。
　　“一个时辰前，在书房门口，我们见过的，是吧？惜墨哥哥。”我眨巴着眼看向他。这种时候自然要从善如流，否则哪有好果子吃。
　　“是……我们确实见过。彼时不知是阿碧妹妹，多有冲撞，还请妹妹原谅。”我见他这句话说得咬牙切齿好不艰难，果真也是饿了嘛。对付我娘这么厉害的女人，我以为，我的道行还是在他之上。
　　“好好好，就该这样和和睦睦，阿碧——”我娘凉凉的眼风瞟过，我的小身板不由自主抖了那么一抖，“以后，就和哥哥好好相处，知道吧？”
　　“应该的，应该的。”我笑得一脸谄媚。

　　日子就在鸡鸣狗叫的每一个晨昏飞也似地过去，我满意地过着鸡飞狗跳的生活，不时兼些偷鸡摸狗的活计。
　　我娘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她也终于如愿以偿地从徐娘半老熬成了半老徐娘，楼里的姑娘来了又走，院子里的山茶开了又谢。除开每日教人昏昏欲睡的学堂，后院一干女人种种鸡毛蒜皮的掐架，每日同我和睦相处的苏惜墨，一如既往厉害的老娘，我以为，这日子过得，还是很惬意的嘛。
　　“阿碧——！阿碧，快起来！”原来是青苔。
　　耐不住她不住的推搡，我慢腾腾地从松软的草地上爬起来，抖擞抖擞掉几根草屑。末了，再抹了抹嘴角的涎水。揉着怔忪的睡眼，问道：“怎么啦？大中午的……”
　　“不得了啦！前堂来了好些个彪形大汉，为首的公子，指名道姓要见你呢！”
　　我立时耳清目明，醍醐灌顶，五体投地，忙不迭就往前堂跑。
　　还没到前堂，就已经见着屋子里围着的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果不其然，都是女人。我正想猫着腰躲在人堆里看看热闹，也不知是哪个没眼力见儿的，喊了一声“哎呀，阿碧来了！”
　　就听得人群中心一个清雅的声音道：“阿碧？”
　　我直起身子，干笑两声，从脂粉堆中自行让出的一条道上走了前去。只见我娘已经候在桌旁，柳眉倒竖，我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将将只听闻青苔道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来找我麻烦，谁知为首的竟是一个斯文清俊的小公子，约莫十七八的年纪，身量修长，白衣长衫，金丝扇坠，笑得一派清风细雨，端的是富贵非凡。
　　“阿碧……你还记得我么？”

　　我干咳一声，眼珠一转，还来不及想起这少年是哪号人物，我娘不动声色地在桌下踹了我一脚，只听得女人们一阵惊呼，“哎呀——”我那小小的身板就直直向前扑倒去。又听得一阵了然的长嘘，“哦——”我又稳稳当当地落在了白衣小公子的臂弯之中。
　　这招不正是百试不爽的“金风玉露一相逢”嘛。
　　虽只是个少年，他的怀抱却异常稳固。我只听得心肝噗噗乱跳，抬头却是一道似笑非笑的目光。
　　我一个哆嗦，赶忙把手抽了出来。
　　苍天啊，我怎么可能会知道这小子是哪里请来的太岁。我忍不住朝上悄悄翻了一小个白眼，却不小心看到那一摞齐齐整整的彪形大汉，个个看上去力大无穷武功盖世——
　　“娘亲啊……”
　　“我家阿碧真是好福气，结识公子这样的贵人。只是——”我娘拉着我的手，狠狠捏了我一把。“陋室喧闹，实实不便你二人久别重逢花前月下孤男寡……啊哈。不若如此，我让人备好茶水糕点，你二人在楼上雅间好好叙一回旧，如何？”
　　“甚好甚好，我与阿碧一别多年，我正有许多话要同她说。”他满意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