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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簇水 ...

  •   晚霞泯灭,弦月悬空,入夜了。

      裴燕歌静静地坐在书桌之后,屋内一片沉暗,惟有自窗格漏进的几缕微薄月光,印过她远山似的眉宇,以及其下那双狭长的乌眸。

      “你觉得我是会拿婚姻当儿戏的人吗?我很清楚,你不要回避,看着我——好好看着我!”

      “我知道你心里还记挂着那个、那个人,还有你早逝的夫婿,可比起那些,我更想待在你身边,一直一起,不想再远远地心疼你······最后,你一定会觉得有我在真好的。”

      “我想做你最亲近的家人,以后的日子不论怎样,让我陪着你,伴着你,好吗,燕歌,好吗?”

      淮安世子攥紧了她的手,涨红了脸颊,本就清亮无暇的鹿儿眼浮上了一层水气,崇光溢彩,他不断诉说着,几乎不让她开口,少年情怀中,有种一往无前的决绝,少了缱绻,多了坚毅,隐隐间竟升腾出直教人移不开目光的华彩。

      “你现在还是不要说话的好,明天,我明天来听你的回答。”

      不知是什么雀儿振翅飞过窗外,漓水沿岸的深夜,即使已入八月,依旧是薄凉如水,浸浸幽宁。

      仿佛,似曾相识。

      华岚,清俊端方的男子,年少成亲,他是她的最初,本该举案齐眉一世相敬相亲,却敌不过边关风霜侵蚀,阖然长逝的那瞬,也是这般,夜沉沉。

      而羽然,一旦想起就会心痛,无关责任名誉,她真真正正爱上的人,衣袖翩然明眸浅笑,那样风华万千却擦肩而过,再不回首,也是如此,沉沉夜。

      最开始的时候,他也好,他也罢,明明是他们先来到她身边,给予她关怀,付与她爱,可天意人心,终成陌路。

      怎会不伤心,只不过女子在世,除了情爱,还有许多担当,她裴燕歌身受皇恩,心怀抱负,必须强抑下这些苦闷,继续向前。

      此刻的西翎,水患未平,朝野困顿,她身置其中,即便倾尽所能,亦常有不备。

      本决定从此看淡儿女情长,可料不到世子嘉烨的情愫暗起,更料不到他竟会以这么炽烈而坚决的方式,硬生生横在面前,执手相约。

      长舒一口,裴燕歌站起身,清幽无波的眸子里,已有决断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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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是过了两更,凰安宫外的松明依旧灼烧着,这是遵循天子之宫永昼不夜的古礼,哪怕宫殿的女主人早就摆驾去往翩然苑歇息了。

      但毕竟女帝不在,宫内各处只留下值夜的侍儿,回到左右偏殿的宫人处所歇息,相较于正殿的灯火辉煌,隐在角落里的简素房间亮起的烛光,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我说你以后早晚都拜拜菩萨吧,是不是被什么晦气给缠上了”,年少的宫人合上膏药罐的铁盖,很是一本正经地瞪大了双眼,“刚挨完棍子伤还没好透,手又被烫了,哪有这样喝水都塞牙缝的!”

      坐在他对面的苏柳只是垂着眉,抬了一下自己缠着白纱的手:“自贵,这几天多亏你帮我敷药,谢谢了。”

      江自贵闻言,笑得露出了小小的虎牙,“苏柳哥,咱们都是茶水上的侍儿,互相帮衬是自然,别老谢啊谢的,多生分啊。”

      “那好,以后我都不说谢了,记在心里便是。”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听得江自贵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把药膏放回屉里,顺手又倒了两杯水,“宫里的日子本就不好过,你大家公子的出身,如今偏成了宫奴,更苦,唉!”

      苏柳接过水杯,浅浅抿了一口,并不说话。

      “你的姐姐······虽然是获罪没了,但毕竟做过大官,难道现在的朝中就没什么她的故旧,能帮衬帮衬你的吗?”

      望着真心为自己打算的江自贵的脸,苏柳将水杯放到桌上,缓缓开口道:“如你所言,我现在是罪人家眷,其他的,再不与我相干了。”他的侧脸映着烛光,本来暖黄的光晕,竟勾勒出一抹漠然的清冷无惧。

      江自贵有些发愣,房内一时静默,良久,他端起水杯,一饮而尽,“难得今晚咱俩都不当值,早些休息吧。”

      夜的深沉,饶是松明炽盛,亦有阴影延绵。

      瘦弱的身影极其灵活,出了凰安宫西角的园子,绕过凤宁宫的东墙,穿过藤榭,终于站定在一处竣丽宫阙的边门外。

      “咚——咚,咚——咚。”敲门声一重一轻,一长一慢。

      晚风清凉,门扉开闭几乎没有声音。

      最终,那人走进内室,于一片荻草薰香中,肃容行礼,跪伏在地,“江自贵见过贵君主子,主子万福万寿!”

      “替本宫办好了事,本宫自然福寿绵长”,贵君刘清涟倚着垫了苇席的靠枕,轻轻一抖袖子,惹人怜惜的脸庞依旧,只是眉宇间异常冷硬咄人,“起来吧,你上头那位有什么要交待的,清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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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人徐皓百般聊赖地坐在妆镜前,单手支了下巴,一副神游太虚的模样,而他身后,长使李三井托起少年如墨的长发,一梳一梳地整理着。

      “主子最近总是这样乏乏的,要不要宣太医来瞧瞧?”

      望着镜中自己那张很是无精打采的脸,徐皓使劲摇了摇头。

      李长使正欲再劝,却见侍儿引着御前的宫人走进屋来,“禀徐良人,陛下还有奏折尚未批复,还得一个时辰才能驾临。”

      “还要一个时辰?可是我——哎呦!”徐皓猛地一缩头,抬手捂住自己的额发,显然是被扯疼了。

      而始作俑者李三井无声无息地跪到地上,“奴才惶恐,万望良人赎罪。”他将梳子放在一边,冲徐皓磕下头去。

      这么一打岔,徐皓也没心情再抱怨了,向传话的御前宫人点点头,便挥手让其退下了,倒是李三井告罪一声站起身,快走几步送了出去。

      “唉,澡也洗好了,白玉丸子也哄睡下了,天也黑了,哪里都逛不得了,却还得干等一个时辰啊”,
      年满十七岁的徐良人虽已有子,仍是一任的天真烂漫,披着头发,很是无聊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当视线扫过书橱时,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去,把先前的那几幅画拿来。”

      很快,那几幅为贺生辰的画作平整地铺开在桌案上。

      徐皓背负着双手,饶有兴致地端详,其实真的画得很好,只不过那位冯画师作画的时候老是闷闷的,亏他还讲了好些旧日在家的趣事,可她基本上只盯着手中的笔和纸,偶尔才抬一下眼,应一声是,倒让他更感无聊。

      画卷之上,湖蓝长衫的少年明眸亮过秋水,笑容飞扬,直比骄阳。

      “确实画得好,上回罚她的站好像······是过头了一点,恩,一点点。”徐皓轻拍了一下画纸,想着之前碰到冯画师的情景,偷笑起来,然而下一刻,他的笑便凝住了。

      “这、这是!”

      那时才刚入夏,还没像现在这般阴雨绵绵,风和日丽的午后,因着他生辰而奉旨作画的年轻女子执起蘸好墨的笔,专注地在宣纸上勾勒,她对面十步开外,少年左踱两步,右跳两步,正眉飞色舞地说着。

      “然后啊,二姐她真的去林子里逮了只金丝雀儿回来送我,那雀儿可漂亮了,通身浅黄,只有额上一抹胭脂红,又有灵性,我从不把它关笼子的,它整日飞得可欢呢,但如果我出屋子,我在哪儿,它便在附近有树或是有梁的地方停着呢,哈,我说,你听见没有?”

      画师抬起头,恭敬地答了一声是,又垂回眸去了。

      “还有还有,原来进宫之前四弟弟不小心弄坏了我的长命锁,当时爹爹发了好大的火,我从来他那么生气,不过那长命锁据说是徐家代代相传,本该给大姐的,不过我小时候生得弱,便又给了我,也真奇怪,那以后我便再没得过什么大病了,到现在也是,想想,我的那只长命锁跟市面上的不一样,不是金银制的,是一只黄玉雕琢的,穿了红绳,哎,我说画师,你到底听了没有啊?”

      得到的,依旧是她恭恭敬敬的一声是,几番下来,他便失了兴致,转去和侍候的宫人聊天喝茶了。

      可这幅树荫下荡秋千的画里,那系了秋千的榕树枝桠上,竟栖了一只黄羽红顶的金丝雀,半身隐在叶子里,只微微探出小脑袋来,而这雀儿注视着的自己,笑得半眯着眼,脖子上,挂了只黄玉制的长命锁,红绳掖在衣领里,略略露出来。

      还有这一幅里也有,那一幅里还有他说过的养了七八年的白猫,甚至连他不小心摔碎的、都没来得及给孩子戴过的银铃,也出现在画里,出现在白玉丸子胖嘟嘟的脚腕上。

      他说的那些话,她何止是听了,必是牢记在心,巧妙地隐现在一幅幅丹青里,他所想念的那些事物,一个也没有漏下,只要是他说过的,一个也没有。

      “良人,良人主子?”侍儿见徐皓半晌没出声,只呆呆盯着画卷,不禁出声问道。

      徐皓却听不见这些,他只觉得自己胸中,心跳得格外快,“咚咚”的声响又急又大,直荡进脑子里,什么也想不了,只好僵在那里。

      李长使这时掀帘进来,声调略微上扬:“主子,陛下的銮驾已经过来了,并未真让您等一个时辰,她心中还是有您的。”

      “······是吗。”徐皓怔怔地转过身,一手搭在画轴上,眼里竟迅速地浮起一层泪光。

      “良人,您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要哭了?”

      刚过十七岁没多久的良人徐皓睁大了双眼,泪珠滑落,沾湿脸颊,是啊,他这是怎么了,如此称心的画师作了如此称心的画,几日未见的女帝又快来了,他应该是很高兴很高兴才对,可为什么,心跳得如此难受,为什么,他忽然很想见她。

      那个仿佛总是的若有所思的低垂了眉眼安静作画的她,名唤冯婧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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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烛火终烬,窗纱透白,天将明。

      彻夜未眠,却仿佛大梦一场,裴燕歌只觉得自己此刻有种初醒的茫然,她知道必须做出选择,必须让事情有个了解。

      “燕歌,你可知为何称婚姻为大事?”那年才满十岁,双亲便为她定下和太史令华府公子的亲事,父亲慧琛长皇子虽已卧病半年多,甚少理事,仍唤了她来榻前,郑重叮嘱,“夫婿,不同于父母子女,没有血浓于水的牵绊,但却是超越父母子女,最长久与你相伴之人。”

      其时,她满脑子还惦记着母亲新教的那套连环枪法,只是点头谨记,却并未上心。

      父亲如何看不出,轻轻又长长地一叹,握住她的手:“为父知你还小,不愿理会这些,也不懂得理会这些,我儿啊,为父能陪你多久呢?你母亲又是行军打仗的,聚少离多本是家常,何况战场上刀枪无眼······她又能陪你多久?”

      她只觉得父亲话语不吉,愈加不想听下去。

      可慧琛长皇子却握紧她的手,一双凤目清泠无双,肃穆而不失慈爱,“无论如何,对你的夫婿,要珍之重之,如此,你也会被珍之重之,燕歌,莫嫌父亲小家子气的儿女情长,其实阅尽世情,虚浮的太多,最真实的,不过你身边之人罢了。”

      通宵下来,裴燕歌几乎被回忆淹没,忽地,有羽翅扑腾在窗沿,她推窗一看,恰是只青稚的幼鹰,锋利的爪下,绑着半个尾指大小的铜管。

      新任的兵部尚书兼钦差大臣微微蹙眉,取下铜管,竖直地往桌上一扣,便见倒出一卷素笺来。

      蜡烛业已燃烧殆尽,在她刚张开密信的下一瞬,熄灭了。

      天色却也大亮,足可以不借用烛火看清纸上那寥寥数字。

      深吸了一口气,裴燕歌推开门扉,却听见一声喷嚏打得响亮,转眼一看,只见世子嘉烨斜坐在廊上,头倚着木柱,双手拽紧湖绫披风的边沿,似乎想借此抵御清晨的湿凉,而他身后,小侍冬葵像是看到救星一般地望向自己,眼圈通红,焦急得快要哭了。

      少年此刻剑眉微敛,双目轻闭,不似往日醒着的时候那样英气灿然,甚至因为畏凉还极轻地抖着。

      “世子他,在这里待了多久?”

      冬葵再也忍耐不住地苦起一张脸:“整整一夜呢,裴大人,小的怎么劝也劝不回屋里去,这病才好没几天,就这么在您门前守了整整一夜呀!”
      原来,不止她一人,
      辗转反侧,通宵不豫。

      “哎呀,冬葵你真吵——”许嘉烨揉揉眼,忽然发现眼前立着的是谁,一下子站起来,两颊登时涨得通红,“你、你出来了,我,我来听你的回答,不用勉强,凭着你的心,回答我便好。”

      凭着我的心吗······端秀高挑的女子扬起远山似的眉,后退了一步,合手施礼,“裴燕歌,祖籍宣州弗岭,母抚远大将军、太女太保裴菁,父先慧琛长皇子,幼子云蔚,才及开蒙,以寡居之身,蒙世子青睐,若是不弃,愿结同心之好,乃报世子情深。”

      许嘉烨愣在那里,她这是、她这是在对他履行三礼之一的“求嫁”!

      “此后,必将珍之重之,许君之诺,不渝生年。”

      望着那双清幽而狭长的乌眸,淮安世子一把拉过她的手,轻眨眼睫,竟滚下一滴泪来,“得汝之约,不负此生”,他抬手抹去泪痕,熠熠展颜,“可要记得今日所说的每一个字哦,裴燕歌,这辈子,我们都在一起了!”

      时值泰宁十年八月初二,一个水意盎然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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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簇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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