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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帝台春 ...

  •   泰宁十年,五月初,祭祀文宗先皇的奠礼时日刚满,年轻的女帝函瑛便颇为急切地颁旨前廷后宫,摆驾华岫圆,雅送晚春。

      烟柳式微还迎夏,荼蘼不败华岫园。

      国都未央京以西三十里,落芳山上,帝园华岫之常春,向来名满天下。而今,为了迎合喜爱风情雅事的当朝女帝,近十年来不断的栽种修建,已显具效果,从距离尚远的官道上遥遥望去,漫山遍野的花叶交叠之间,亭台微露,鸟语水音,细细而绵长,人工天然融成一体,真真是直教人流连忘返的风景。

      皇家园林自是无旨不得擅入,但每到暮春,还是会有许多人来到落芳山脚游赏,于是这山脚小镇时节一到,便不输给未央京似的热闹起来。

      “上菜喽——锦绣河山!!”朗朗一声吆喝,圆脸的店小二高举托盘走上楼来,一时间吸引了不少目光,大家都对那盘有着非凡名字的菜肴好奇万分。

      店小二径直走到二楼栏边的桌前,肩头一动,右手的托盘在半空转了个半圈,被她左手稳稳接住,接着轻轻放在了桌上,“客官,您请用。”

      “哎呀呀,这就是运来楼的新招牌菜?”点菜的客人看清了菜式后连连摇头,手中的金边折扇“啪”地张开,“不就是三丝炒河贝嘛,冠一个好名字就要收我二十两银子,心太黑了吧。”

      这一说,让本来就很注意着的其他客人一片哗然,没想到以味美价优出名的运来楼,居然也开始坑人了。

      “真是冤枉啊,客官,本店从来不诳人的!这锦绣河山之所以招牌,完全是其出处尊贵,不敢以一般价钱卖之呀。”拉长了语调,店小二半白不白的言辞说得是异常委屈。

      点菜的女子约莫二十四五的年纪,相貌只算端正,淡眉之下一双细眼,瞳仁黑得发亮,“哦?那你倒说说,这出处如何尊贵?”

      店小二等的就是这一问,她不慌不忙地清清嗓子,待到二楼的客人们全部兴致勃勃地望向自己之后,娓娓道来:“3日前,当今圣上在华岫园里大宴群臣,御厨呈上的佳肴上百成千,可唯一让圣上大加赞许的,就是这道‘锦绣河山’了,如今客官您面前的,正是完全照搬当时菜谱烹饪的‘锦绣河山’啊!!”

      话音初落,众人皆为之惊叹,点菜的女子摇扇大笑,“完全照搬••••••那我岂不是吃到了皇帝钦点的美味?果然是尊贵,二十两,算它值了。”

      店小二赚足了面子,红光满面地打了个千。

      蓦地,却听得一串马蹄清响绝尘,自远而近不过眨眼功夫,二楼里但凡了解些世故的人都不由凭栏探身,想看看是怎样的人驾驭着怎样的千里良驹。

      只有点了锦绣河山的女子不为所动,手中的折扇“啪”地收起,举筷吃菜。

      开阔的官道之上,轻骑所扬起的薄薄尘雾还未完全张展,一匹骠壮的黑骏马昂首跃出,奔跑带开的劲风霎时刮开了萦绕的尘埃,雷电般,稍纵即逝地暴烈而优美。

      好一匹马!众人心绪回荡,思来想去,也只叹出这么一句,似乎也只有这么一句才当得起。

      而那驭马之人又是如何风采?

      再端望,却只余依稀背影,眼尖的人还辨得出好像着了一身宝蓝。

      悻悻地收回目光,运来楼的客人们开始颇为遗憾地猜测讨论刚才的惊鸿一瞥。

      “什么完全照搬御膳菜谱,你们以为陛下吃的是普通的三丝炒河贝啊,那些个材料的价都抵10个运来楼了”,无视其他一切地喃喃自语着,女子左手托腮帮,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盘中菜色,“没见识啊,除了禁军的新老大裴将军,还有谁能把歧蒙墨焰马骑得跟飞似的,八成是急召吧••••••不过这几天陛下那么逍遥,能有什么事找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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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拱月浮桥,曲水流觞,红莲含苞,黄鹂栖柳••••••

      散发无髻的女子盘膝坐于溪边草地,白芷依依,随徐风轻柔地拂过她水紫的袍角,及那横放膝上的玉筝两侧、如意双结垂落的长穗。

      十步开外,靛衣的宫人敛首而立,再靠后,绿荫满盖的外廊下,几位华服男女端坐不语,目光全都集中在那合眼操琴的年轻女子身上。

      然而女子搭在弦上的手却懒懒地放下,略微磁性的声音因为长长地舒气而显得愈发绵软,“果真是迅若惊雷,比想像的还要快啊。”

      话音未消,远远地伴一声短促马鸣,沉稳而敏捷的脚步很快踏近过来,“禁军都统裴燕歌,奉诏前来,叩见吾皇!”拜倒时衣摆与地上草叶相磨擦,悉悉簌簌,还有一股混杂了烟尘的特殊味道。

      “哈哈,裴卿来得好快”,睁开眼,女帝函瑛浅浅笑道,视野里向自己跪拜的女子姿态恭敬周正 ,少有地保持着种天然的不卑不亢,“朕命人在午时对你传下急召的口谕,现在最多也就未时,看来这场赌局,是董相赢了呢。”

      稍稍抬起脸,裴燕歌狭长的眼眸闪过些微诧异的涟漪,但随即又平复回一片坚毅的淡定,半撩下摆,她在女帝的示意下站起身来。

      “唉唉,陛下言重了,臣适才权当是戏言,未料真会让裴将军奔波至此以证时限啊。”走近的中年女子语音轻浅,发髻高挽,通身一股仿佛自时光琢磨而成的深沉的儒雅,刺绣在深绯朝服上的仙鹤图样栩栩如生,当朝正一品文官中,也只有仅存的三大辅臣之一、现今位居丞相的董昭才有这般气韵。

      女帝闻言莞尔,一双弯月眼越发地灿若桃花,“董相此言差矣,皇无戏言——不是天下皆知的道理么,裴卿觉得呢?”任宫人搀扶着自己缓缓站起,竖抱古筝,问得风清云淡。

      “臣为陛下臣,听旨办事,理所应当”,裴燕歌答得干脆利落,相较于一般武官而言,她的身形瘦削了许多,宛若苍竹似的,秀欣而挺拔,“只是日后陛下若还有相似的旨意,万望事先将详情告知,臣同样尽力,却无须担不必之忧。”

      “裴卿宽心,朕不会天天突发其想的。”随意地拨一指琴弦,女帝回过身去,望向远远近近都是精心雕琢的亭台水榭,脚边流水波光粼粼,映着她的眉目如画。

      董昭瞟了眼女帝的目光所在,侧过头,对着静立在自己身旁的禁军都统微笑道,“裴将军与这华岫园也算渊源不浅呢,记得十几年前,先皇每每避暑于此,您总是伴在陛下左右。”

      “还有慧琛皇叔父,只要母皇要来,他就一定跟着,所以当时裴卿才会次次都陪到朕。”淡淡地插了这么一句,女帝函瑛背对着2人,并不转身。

      半垂下眼帘,年方22岁的从二品上将军有一瞬的沉默,“家父生前••••••一直很喜欢这里。”她的声音如琉璃一样清冷明彻,语调中潜藏了几分追忆,衍出些许暖色的余意。

      然而,女帝突如其来的冷笑在须臾间打破了怀念的氛围,“说到喜欢,那安贵君才是喜欢这园子喜欢得紧啊,踏春、消暑、赏秋、会雪一样不落,到了时节就让母皇移驾来此,托他的福,诸皇女皇子总得从年头折腾到年尾地伴驾华岫园,朕当时是烦透了,其他人也差不多,大概也只有慧琛皇叔父是真心和安贵君一般欢喜吧。”

      安之遥,身为先皇文宗最为宠爱的贵君,生下了先皇最为宠爱的三皇女,那样堂皇风光过的绝色男子,最后也不过是三尺白绫绕梁、史论红颜惑主的凄凄下场••••••有些感慨地压下旧日记忆荡漾的微澜,董昭重新将视线投回到女帝的背影,她知道,即使是散漫如斯的天子也一定感觉得到,曾在边陲征战近十年的裴燕歌闻言后骤然紧绷的气息。

      “难道将军不这么认为?”笑吟吟转过身来,女帝把怀抱着的古筝交给了侍奉一旁的宫人。

      裴燕歌颔下首去,态度平复得有点勉强,“家父喜欢这里,是因为他在这里遇见了家母。”其言下之意颇为明显,谁会希望自己的父亲与人人轻视的前朝废君有任何的牵扯?更何况,这般戏谑地牵扯着些似是而非的,还是母亲血溅烽烟誓死维护的西翎国主,她独抗风霜誓死辅助的许函瑛。

      忽尔,只见女帝眼波流转,瞳仁儿仿佛吸尽湖上莹光一样,极是璀璨,“哦?那岂不是更巧,据说废君安氏初遇母皇就在华岫园呢。”许是因这璀璨瞳光过于夺目,加之她天生的弯月眼形不笑也欢,旁人望来,只盈一片流光溢彩的狭促。

      有那么一瞬,董昭清晰感受到静立身畔的上将军压抑之后余出的浓烈气势,不愧是被歧蒙军惧称为“天壁”的沙场帅才,少涨的情绪竟有如此逼人的魄力。

      “••••••陛下欲知飞廉脚力而召臣,现目的已然达成,要是没有其他吩咐,臣想先行告退,未央京六门守军演练还待臣回去巡监。”躬身作揖,裴燕歌远山似的眉有些纠结,语调连同姿态仍如之前,恭敬周正,不卑不亢。

      “这样啊,还是国事为重嘛,裴卿自去便是”,女帝函瑛随意地摆摆手,雍容的倦怠,重新笼罩上她明媚不可方物的脸庞,“今日的玩笑,还请卿莫放在心——”

      一声骏马嘶鸣,数道宫人惊呼,干脆地截断了女帝的话语,循着声音的出处看去,七丈开外,墨焰马前蹄双扬,满副定要挣脱的桀骜之姿,而抓着它的鬃毛伏爬在马鞍上几乎就要被甩落的,却是个黛青衣着的小小女孩。

      黛青衣着!董昭顿觉脑后一紧,西翎有制,凡皇女皇子方可着黛青,焦灼的呼喊已涌到嘴边,眼前却猛地晃过一片水紫的袖袍,但见女帝急走两步,自觉来不及,懊恼而无望地喃喃唤着:“虹儿——”

      初见险景的一刹那,裴燕歌便径直奔向自己的坐骑,“飞廉!静下来,飞廉!!”十步冲刺后,她趁势深提内息,拔地跃起,凌空虚踏,直扑烈马而来。

      虽是迅疾,却终究慢了一分,再也经不住来来回回的剧烈颠簸,小女孩“哇”一声哭响,从不断前仰后踢的墨焰马上摔落下去。

      又是一阵惊呼,围绕四周的宫人护卫个个清楚大难将要临头,无奈骏马着实桀烈不驯,已有几人冒冒然凑近,皆被乱蹄踢得吐血,强攻又怕累及马背上的尊贵女孩,踟躇之间,竟错失了机会,眼睁睁看着那黛青衣色的小小身影忽然坠落。

      裴燕歌见势知是难以善终,不顾其他,下沉内息,让身躯重重砸向马鞍以争取时间,同一刻,她右臂伸出,欲捞住那小女孩子的衣角。

      “飞廉!”轻喝一声,统领整个皇城军备的上将军跨坐马上,右手直伸,却与跌落的女孩失之毫厘,情况发生时就已慢了一分,任是如何急赶,依旧不及!!

      视野里,那一抹红衫人影出现的异常突兀而迅速,还不待看清,便不见了踪迹——裴燕歌直觉地后扯缰绳,身下坐骑昂首长啸,高高扬起了前蹄。

      旁人却是看得惊心动魄地分明,在小女孩就要摔到草地上的刹那,一袭红衫的少年立即矮下身,向前一扑,硬是于千钧一发之际接住了女孩,与此同时,裴将军万分默契地操缰控马,不让强劲而混乱地马蹄落下,而少年更加精准地抓住时机侧滚开去,这场危机,就被二人如此惊险而巧妙地化解了。

      “虹儿!虹儿!!”一叠声的呼唤由远而近,华服的男子小跑着过来,暗金的外袍长摆飘摇,精心编盘的发髻歪歪斜斜很是狼狈,满脸几近哭泣的惶惶与喜悦,“我的孩子,没事吧?摔到哪里了吗?”

      少年的声线微含着安抚的笑意,清朗中有小小的鼻音,甚是爽亮动听,“刘贵君请安心,二皇女没摔着,就是给吓到了。”

      抱过仍在抽噎的孩子上下查看一番,刘清涟这才意识到方才的慌张行为,和自己仅次于皇夫的贵君身份是多么地不符,“本宫在此谢过世子,谢过裴将军,我儿之命,全赖二位周全。”肃穆有礼的神情措辞,却掩不下眼角的残泪,让他本就纤柔的面容愈发地我见犹怜起来。

      早在刘贵君跑过来的时候,裴燕歌便跃下平静许多的坐骑,曲单膝而拜,“飞廉脾性暴烈,不近生人,冲撞到二殿下,是臣的过失,恳请贵君责罚。”

      “呵呵,这事儿可怪不得将军,贵君您问问吧,是谁不乖乖坐着听琴、偷偷溜开了去、要挟看马的护卫抱自己骑上马呀?”响起的还是少年那清亮明朗的嗓音,一如晚春午后的阳光,暖洋洋温热热地笼罩下来,说不出的舒心。

      此言一出,伺候二皇女的几个宫人,还有看马的护卫们立刻齐刷刷跪了满地,正所谓奴才难做,女帝的第一个女儿未满周岁便夭折了,如今6岁的二皇女实质上等同于长皇女,加之其生父刘贵君在杜皇夫被废后圣眷正隆,所以无人敢拂她二皇女的任何要求,谁又料到这次的纵容却惹出了祸事。

      “父君,孩儿、孩儿只是好奇嘛,那么快就从京城跑到这里的马••••••我也想骑骑看,所以、所以孩儿不是成心的。”有些窘迫地避开怀抱着自己的父亲的视线,二皇女许奕虹轻声撒起娇来。

      “好了好了,总算是有惊无险,都起来吧”,绵磁的话音里不余一丝先前的紧张,女帝走到刘贵君身旁,伸手拍拍他怀中正垂头丧气着的女儿,“歧蒙的墨焰马最是暴躁,当今西翎,也只有裴将军驯服的这么一匹,你哪里骑得了?启蒙都两年了,还不知皇家风范,总这么顽皮,栎旻小你好几个月呢,可比你乖巧多了 。”

      二皇女奕虹闻言立刻抬起头,睁大的眼睛里满是不服气,“栎旻是皇子,当然要乖巧才好,儿臣是母皇的女儿,长大后要为母皇效力,当然应经常活动,锻炼好筋骨!”

      望了一眼被二皇女稚嫩的话语逗得忍俊不禁的女帝和刘贵君,裴燕歌低下眉去,心底最柔软的角落有微微的触动,抬手拉住缰绳,她颔首鞠躬道:“谢过陛下与贵君的不罪之恩,臣就此告退了。”

      “咦?将军不谢过我就要走了吗?”说话的自然是和她合力救下二皇女的少年。

      裴燕歌稍稍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侧身向左,目不斜视地望着那袭珊瑚红的长衫下摆行了个礼,“失礼了,裴燕歌谢过淮安世子,方才若无世子相助,后果不堪设想。”因她自小伴读女帝左右,又蒙身为皇子的父亲教诲,在御前从来都是按足了规矩的敛眉恭听。

      蓦地,一张白玉似的圆润面容直凑到她半垂的眼帘之下,“裴将军竟也识得我,真是荣幸之至。”淮安世子扬起的笑颜里有些许的意外,这个看来行为周正得近乎古板的上将军,却对自己的忽然接近没有任何惊讶或是窘迫,仍是那般的淡定平和。

      “年少初涉武学时,曾有幸得淮安王指点一二”,抬直了后颈,裴燕歌正视着略矮于自己的俊秀少年,状似无意地退后了一步,“世子身手矫捷,颇有其母之风。”就连性格也一样是闪现着俏皮的明朗,记忆有趣地重叠,她削薄的唇角不由微微挑起。

      面对上将军清淡而友善的目光,淮安世子却突然有点发窘,“比、比起母亲来,我差远了••••••父亲他不大让我学,老说习武是女人的事。”

      “如果是真心喜爱,何不试着作作坚持?淮安王夫也是男子中响当当的人物,总会有理解通融的一天吧。”虽然不太明白一直想要打趣自己的少年莫名的退缩,但裴燕歌还是把握住了这个空隙,回视着瞧热闹的女帝以及静立其身边的丞相,她低眉一鞠,利落地翻身上马。

      沉浸在某种主观情绪里的淮安世子这才反应过来,“哎哎,你——”他立刻上前一步,伸出手,想要拉住墨焰马脖侧垂下的缰绳绳尾。

      这个举动让裴燕歌大吃一惊,她连忙将手中缰绳向后扯去,想要避开少年的手,“世子!”他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吗?不是明明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飞廉被生人碰触后会有多么暴烈吗!

      少年却无声地笑起来,敏捷地一抢,那绳尾便拽在了手里,“嘉烨——我的名字,许嘉烨”,他仰着头,一双鹿儿眼那般地明净坦荡,瞳光暖暖亮亮,声音清清朗朗,“裴燕歌,你记好——”

      墨焰马终于按耐不住,长啸了一声,烦躁地阻断了许嘉烨的话语,来来回回地跺着蹄子。

      “飞廉暴劣,还请世子切莫调闹。”裴燕歌右手一抬,把绳尾从少年手中拉出,心中默念了数声“忍耐忍耐”,却终是没能压下自己蹙起的眉峰,她的眸是极清淡的那种黑,幽深得不见光亮,此时因覆着一层薄凉的懊恼,竟彰显出一种似乎潜藏许久的平缓的沧桑。

      不过十六七岁的世子嘉烨无视眼前喷着粗气的烈马,又上前一步,“都说过了,我叫许嘉烨,还有,你好歹也是堂堂皇子之女,何必老摆出这么一副木头下官的样子呢?”他先前的气势重新高涨起来,剑眉双扬,银红的束发纶巾柔软地披落在肩头,整个人仿佛落芳山巅清晨的曙光,活跃热烈,但并不灼人。

      有一刹那,裴燕歌几乎要苦笑出来,她从12岁起便随母亲征战边疆近10年、以22岁的年纪位居从二品禁军都统兼京师六门提督,其中经历磨难无数,但此刻心中对于那淮安世子的无奈与无力感之深刻,却还属头一遭,“尽人臣之道而已,告辞!”

      与来时相同,一人一骑干脆地绝尘而去。

      “诶!裴••••••跑那么急干嘛呀。”很不甘心地嘟囔着,许嘉烨慢腾腾转回了身,我话还没说完呢,真没礼貌!还说要尽人臣之道?人臣人臣,做人都这么不通透——量她臣子也做不了多好!!他恶狠狠地想着,眼角却添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落寞。

      女帝函瑛悠悠然地走近了还在负气的少年,一手搭上他的肩头,很是调侃地拍拍,“强中更有强中手啊,嘉烨,是不是?总是你打趣别人,呵呵呵,这回可被别人给打趣了哦。”

      许嘉烨闻言一怔,“她打趣我?什么时候?怎么可能?”

      “聪颖如你,竟没有察觉出么?”女帝那双流转盈盈的桃花眼,此时越发地恶意盎然起来。

      “怎么会!是陛下弄错——”急急地正欲辩驳,世子嘉烨的脑中忽然一个激灵,等等••••••

      ——“如果是真心喜爱,何不试着作作坚持?淮安王夫也是男子中响当当的人物,总会有理解通融的一天吧。”

      这个只要提起母亲就会点头赞许的年轻女子,说话总是平和诚恳,态度总是谦冲淡定,所以虽是初见,他还是忍不住想闹闹她,想看看她是否有不那么木头的另一面。

      淮安王夫也是男子中响当当的人物,总会有理解通融的一天吧••••••

      原来如此!!许嘉烨白玉一样的脸霎时涨了个通红,好啊••••••好一个裴燕歌!!!

      “诶?看来是真没听出来啊••••••堂姑父嘛,呵呵呵呵,想想确实也是个人物。”瞅瞅堂姑姑唯一的宝贝儿子精彩至极的脸色,女帝回头笑望着站在自己身后几步外的董丞相和刘贵君。

      此话一出,本就在生气的淮安世子自然是把眼睛瞪得更圆了,而安静抱着女儿的刘贵君脸上却浮起些微的向往。

      ——早年间,淮安王夫以二嫁之身被当时风流倜傥冠绝京城的淮安王迎为正室已是人人论道的传奇,而过门后的十几年里,即使他仅诞下一个世子就再无所出,淮安王也从不纳侧,宅院里是一清二白不说,据传,那位有着朝中武艺第一人美誉的王上,经常因为多看了或者多说了哪位美人一眼一句,而被自己的丈夫踹到外间去睡十天,苦苦央求仍不得回圜。

      “淮安王夫的确是天下男子向往的人物啊,多年来都深得妻上垂爱,是有大福气之人。”不留痕迹地收回目光,董昭微笑地打起圆场,“裴将军为人恭谨守礼,想必只是字面上的意思罢了。”

      重重地哼了一声,世子嘉烨紧绷的面容松动了少许,毕竟是在御前,不能太拂面子,但是心里满溢的气恼澎湃依旧,不管那裴燕歌有心无心,他还是被女帝开了大大的玩笑,脸上无光至极••••••哼!裴燕歌,你等着!

      刘贵君掩去了笑,在怀中的女儿耳边轻轻说了几句,二皇女骨碌骨碌转转眼,冲着气鼓鼓的淮安世子摇晃着手,“小堂叔,不是说听完母皇弹琴,你要带我去映夕涧钓鱼吗?可不许赖皮!”

      “知道知道,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走吧,奕虹大殿下。”深深吸了口气,少年的眼底虽还残余着依稀怒意,眉宇总算是回归了明朗。

      目送着淮安世子他们离去,董昭侧过身,向正在示意宫人把古筝抱过来的女帝敛下了一直挂在唇角的笑,“裴将军现今辖制整个未央京的军防,以陛下安危为己任,很是尽职尽责••••••可为何陛下总对她明嘲暗讽?”

      “她总是一副忠孝仁义俱全的样子,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就算普天下人人说谎,也惟她可信。”再次斜抱了古筝,女帝函瑛舒展开来的眉宇纤秀得一如早春弱柳,只在最后的尾梢处极为浅淡地挑上去,而下弯弯的眼眸中寒意潋滟,寡情地动人。

      微微垂了头,从17岁高中状元起、沉浮宦海已有20年的丞相声音诚恳:“裴氏一门忠烈,裴菁裴元帅为保我西翎疆界,征战数年乃至沙场捐躯,其女燕歌承母衣钵,终在去年败退歧蒙,后又为铲除逆贼杜光若,马不停蹄地回京护驾,臣可说她对陛下的忠诚——”

      “说成日月可鉴也不为过,是吧?”登基已满十年的女帝仍是正值韶华的年轻女子,但当那总是稍稍扬开的唇角归于平静,她通身略带清狷的明媚便在瞬间冻结,一片全无回转的冰冷。

      董昭的眼底滑过一抹极微小的亮光,“陛下又是何苦。”

      一声琴弦拨响,女帝长长地舒了口气,语音依旧沾染了些许磁意的雍软,“可是朕,不想信她••••••信与叛,总是一线之隔”,她缓缓地背过身去,面对着星星点点的亭台和幽宁静谧的水色,懒懒地轻笑,“被所信之人背叛,那种滋味一次足矣,足矣。“

      “陛下••••••”

      “臣子与皇帝,各自尽各自的本分就好了,不是吗,董相?”西翎至尊的帝王轻悠悠地屈膝坐回到湖畔的草地上,横搁古筝,十指微扣琴弦,姿态雍懒而雅致,春日午后的煦风撩过她耳边略略凌乱的发梢,任一番恣意。

      长天映了湖光,山色依着斜阳,幽宁的琴音宛若漫漫涟漪,舒缓地流连开来。

      恭敬地敛首肃听着,丞相董昭低垂的视线却悄悄地延伸,好一曲碧水长天,在心中默默赞叹,她的眼神顿下来,久久停留在席地而坐的女帝迤俪铺开的水紫长袍之上——金银双色的丝线灵巧地蜿蜒盘结,终成了一只翱啸九天的凤凰。

      皇无戏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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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泱泱天下,若论繁华炽盛之地,首属3城——东国云彰的粼都、北国聿凉的洛天,以及南国西翎的未央京。

      入夜的更鼓才将敲响,城内早已是灯火通明,从高矗的门楼上望去,暖黄色的点点烛照不断延绵,静静环绕着位于正中央的皇宫四周,宏伟庄严的宫殿各个檐角都燃着亮白的松明,辉映着外城六门的楼台里烈烈的篝火,俨然一片升平安乐的气象。

      盯着默然不动的修长身影犹豫再三,身为守军副将的宋萍终于闷不下去了,“将军,守军演练也巡检完了,值夜的队伍也都按时上戍了,您也该回府歇息歇息啦。”

      略略偏过头来,裴燕歌的目光仍放在楼台下漫漫的灯火交织上,“你若是倦了,就先自行回去吧,我还想再看看。”

      “属下不累,陪着将军观赏京师夜景也无不可。”宋萍的语气明显地加重,越发笔直地立在跟随多年的自家上司的身后三步之处。

      “阿萍,你一赌气就开始犟嘴”,年轻的上将军浅浅笑道,清棱的声线添上几分熟捻的温和,自己身后这个生得虎头虎脑的硬气女子,是她从连苍关调回时一并带来的旧部,是多年风雨共济的可靠臂膀,“我过一会就回去,你也别倔了,早点休息去吧,明日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陡然听见自家上司那声亲切的称唤,年方26但从军已满11年的宋萍心头一酸,“坤元殿的那位是越来越过分了——上次也是一个口谕急召过去,结果是二皇子要看舞剑,这回居然是打赌飞廉的脚力,就算是她自己闲得慌,也不能老这样消遣忠臣啊!”

      她话音还未落地,眼前的背影猛地转回身来,动作迅捷的悄无声息,“别犯糊涂,再不准乱说,明白?”女子狭长的眼眸黑得清淡,却是篝火星光皆映不入的幽深,徐徐望过来,教人不敢直视地凛利。

      “••••••属下明白。”使劲咬紧牙后根,曾一刀斩歧蒙三太子于马下的勇将低下头去,她比谁都清楚将军对今上无以加复的忠诚与爱戴,也比谁都更觉得那满腔的付诸换回的却是怎样的不值。

      “你先下去吧。”平静无波的语气,无波平静的声音,侧身而立的裴燕歌依旧是身姿若竹,惟有投在石地上的影子横斜莫定,仿佛不堪重负似地几欲弯曲。

      宋萍目光一焦,但终究没有再说话,抱拳一礼后,干脆又黯然地走下了城梯。

      墨紫的大旗猎猎招展,金红的火光映过来,照得旗上那对扬羽飞舞的金凰红凤栩栩如生。

      凰凤双祥,西翎国旗••••••裴燕歌轻轻抚上随风飘摇的旗角,曾有多少次,在连苍关外的荒茫野漠里追击敌人时,在流火骄阳下对阵城下乌云般压来的骁骑时,在倾盆暴雨中一捧一捧撅开泥土安葬母亲时,她的身后,都有这样一面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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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歌,函珏昨天夜里死了,杜相说她是自缢的”,少女重孝麻衣,发上斜插一只水晶凰簪,样式朴素至极,然天下间只有西翎国主才能戴起,“母皇嘱托过要善待她的,到今天还不过4天啊••••••燕歌,我确实不喜欢函珏,但从未想过——她是被逼死的!燕歌,我讨厌这样,讨厌极了!”

      是啊,到现在都清清楚楚地记得,仅仅还只是个少女的函瑛惨淡的轻笑,“狠狠地背叛了对母皇的承诺,一定会被怨恨吧••••••即使她从未喜欢过我,燕歌,即使我现在坐在凰座上,却连保全一个人的力量都没有••••••明明,我是不想辜负的,不想啊。”

      自己和函瑛是不一样的,在母爱父慈里生长,怎比得她十数年于帝后决裂中彷徨,更何况,活得如此艰难的女孩子,曾那么骄傲地昂起头,“若我登上了凰座,必定重焕鸿图,打造一个流芳万代的盛世出来!燕歌,到时候你可要帮我,什么没有都行,没你不行!”

      所以才会跃出御前,请皇命随母出征,因为知道她缺乏真正为帝的力量,自己想要帮她,一如当初彼此的许诺,所以披星戴月在茫茫的荒漠,所以亲眼亲手葬下深爱的母亲和••••••他,只为能积蓄到她需要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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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今,她却漫不经心地唤着爱卿,一次又一次地戏谑自己血泪铸就的赤诚。

      握紧了双拳,统令整个未央京兵力的上将军默然地望了一眼城内漫漫的灯火,迅速地背过身去,端丽的容颜之上,双眸幽幽,不见丝毫光亮。

      无论如何,视野里的这片灯火安宁,和那横卧了10年疏离岁月的情与义,她都想好好守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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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帝台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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