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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悟·空 ...

  •   “悟净啊,确是连菩萨都分不出哪个是真的悟空么?”
      暮色沉蔼,玄奘的话随着一阵白雾融入昏暗中。
      “是哩师父,当真连菩萨也不能,念起那旧话儿经时,两个大师兄都头疼。”悟净顿了一下,见玄奘背对自己,不见他表情,不好揣摩他心思,贴心劝道,“师父,再休息会儿吧,大师兄那棒子可是打得不轻。”
      刚说完,就被八戒扯了下袖子,呆子并不真呆,知道此刻师父想的是什么,他剜向悟净的眼神里绵布埋怨。悟净正后悔,待要再说些什么补救,玄奘已站起身。他面无表情,更无血色,双手合十恭敬地向暂时收留他们的婆婆道谢辞别。
      八戒本想多歇歇,眼下也不好违逆玄奘意思,只得起身跟出去,面上更是怨悔深重。
      玄奘骑不动马,由悟净搀扶,八戒挑担,白马开路,师徒四个走了十余里,天色已完全暗了。悟净见玄奘喘得厉害,便扶他坐于一棵树下。呆子早已忍不住,拱着个长嘴便要开溜:“师父,我去那猴子老窝把包袱和通关牒文要回来吧。没了那猴子,倒也不打紧,没了牒文,才真叫麻烦。”
      玄奘不答,气息微微。八戒知他默许,转身要走。悟净扯住道:“二哥,他那洞前有千数小猴,你一人恐弄他不过,反为不美。”
      八戒笑道:“不怕,不怕。”急出门,纵着云雾,径上花果山寻行李去了。
      悟净陪玄奘又坐了一会儿,见玄奘面色转平稳,便也坐不住道:“师父,我去寻些水来,顺去菩萨那里问问结果。”他转头对白马道,“好生照看师父。”随即也腾云而去。

      白马静静立在一旁,与夜色混在一处。玄奘坐在极静中,脑中却纷纷乱乱,千头万绪不得解,睁眼闭目,所见皆是那猴王。分明是一样的相貌,一样的铁棒,甚至是一样的金箍。
      “你这个狠心的泼秃,十分贱我!”
      想来真是迫得他狠了,那猴子才这样狂怒,言语神情中除了愤怒,更多的是委屈和伤心。
      玄奘舔舔唇,忽听哗啦一阵风响,树杈摇动,叶片纷落,唬得白马发出一声惊鸣,玄奘抱住白马脖子安抚,抬头看去,只见行者跷腿坐在树上,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们。
      玄奘不知他要干什么,倒是白马已急化为人形,持剑挡在玄奘身前,警觉道:“大师兄。”
      “哼,”行者冷笑,“小白龙,你倒是念旧情,可我不是你大师兄。”
      小龙皱眉,待要发话,行者拿小指一弹,玄奘骇然,以为他要残害同门,却见小龙被叮上一个瞌睡虫。他手中长剑落地,顷刻倒头迷糊睡去。
      玄奘不辨真伪,但见行者未有加害之心,扭头冷声:“包袱和牒文已被你抢去,如今你还来做什么?”
      行者嘿嘿一笑,从树上跳下,立定在玄奘面前,从牙齿缝里发声:“送你去西天!”
      玄奘回头瞪向行者,想看明白他的实意,行者却只是一张嬉皮笑脸。玄奘摇头:“我已和八戒悟净说过,即便你是真悟空,我也不要你陪送,你回去吧。”
      行者嘬一嘬牙,狞笑道:“你道我是为了你?我是为了自家,只是假呆子,假沙僧,假白马都好变,只一个真玄奘不好作假。即便到得西天,佛祖也不会给予真经,须得要借你的真身才行。”
      玄奘恍然,忍不住又笑了:“原来如此,你是有求于我。这半日不见,你能耐见长,不怕我再念咒了?”
      “嘿嘿,”行者转着手中一万三千五百斤的铁棒,如转一只笔般轻松,他颇不屑道,“你倒是念啊,我头上又不是那真的箍儿,怕你怎的?”
      玄奘想这话与原先悟净的说道又不一样,他借着月光细看行者面容,却看不出他是否虚张声势,色厉内荏。玄奘双手合十,决然道:“真悟空也好,假悟空也罢,都有一身本领,一个跟斗十万八千里,去见佛祖不过须臾间,但只你这般歹邪心性,即使见了真经,也念不下去,成不了正果。何况,”玄奘忽然抬头笑了,“我也并非真的玄奘。”
      此言一出,瞬时天色哗变,行者大骇,毫毛倒竖。他料想过各种后果,惟独没有料到这出,他情不自禁后跳一步,亮了火眼金睛看去。
      玄奘执礼至诚,他俊朗的眉目,祥福的身形,甚至他戴的佛珠,无一不是行者熟捻于心的样子。但那个玄奘只是淡淡道:“既然你可以是假的悟空,那又怎知我是真的玄奘?”
      火眼金睛失利,行者急得抓耳挠腮,恐惧像慢慢升高的井水,将行者没顶窒息在一片逼仄绝望里。
      师父怎么能是假的呢?师父必须是真的!不然他这番辛苦又为了谁?
      行者满心烦躁,他抡起棒子,目运凶光:“既然你是假的,那我就打杀了你,免教你占了真的位置!”
      “动手吧。”玄奘的声音好象从极遥远的地方渺渺而来,虚空不实。他并不恐惧,也不慌张,仍是那样双手合十,似乎是模仿以身食虎,面对的不是死亡,而是恬淡。
      行者举高棒子,脑中闪电般窜过一个念头:万一这是假的,打杀了却也找不到真的;万一这是真的,却又如何是好?
      行者咬牙,棒子抖一抖,又放下了。行者无计可施,万般无奈,急噪地在原地转圈,吱哇乱叫。而对面的玄奘却只是闭目静默,似乎嘴在动,却听不清他念什么。仔细看他脸上还带着笑意,那笑却显得扭曲诡异。
      行者转了几圈,抓得猴毛凌乱,他忽然定睛,指着玄奘厉声叫:“你是真的!你背后有佛光!”
      玄奘背后缭绕着比烈焰更刺眼的金光,行者这一喊,金光更盛。玄奘不言,他只微微一笑,周身幻化出数个人形身影。有他披袈裟,戴毗卢帽,布经讲法;也有他披银袍,跨白马,征战沙场;更有他不着寸缕,与一个妖艳美妇肢体纠缠,极尽淫/靡之事。
      行者目瞪口呆,如遭雷击,玄奘缓缓道:“你不是真的,我也不是真的,只在你信哪个,信哪个都是条路,你信了,便是真的,信哪个都是真的,然哪个也终究是假的。”
      “师父!”行者崩溃,他双膝触地,跪下苦求,“师父,徒儿错了,徒儿不该弄这变化来气你,皆因师父狠心,徒儿不忿你负了心意,才……师父恕罪,师父恕罪。”
      “你没有错,该是有这一遭的。”玄奘睁开眼,身边的幻象虚虚实实,几度变幻,终全都变成玄奘的样子。数个玄奘一齐看向行者,柔和的目光中满是悲悯,却又全是无情无性的,“悟空,悟空,所悟皆成空。”
      行者泪如雨下,哀求告饶:“师父,不,你是真的,徒儿……如果徒儿是假的,那你就是真的。徒儿宁愿是假的,徒儿只认得这一个师父,你在两界山救了徒儿,这十多年来朝夕相伴,徒儿怎忍心你是假的。如若不能去西天求取真经,得成功果,徒儿才是罪孽深重。”
      行者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凄惨恳切,玄奘毫无动容,声冷似冰:“悟空,并非我不愿收你,只是我不是你师父,我怎么说不作数。你愿随我去西天,或不愿,于我全无所谓。只你不介意这是个假的师父。真经是什么?功果又是什么?若欲成佛,需放下一切,四大皆空。既然一切皆是空,你又何必执念认定这是实的。既不是实的,真的假的,又有何分别?”
      行者放声大哭,不断猛击自己的脑袋,像是要把自己从残忍桎俈中打出来:“徒儿不懂,徒儿不管,徒儿只是要师父!”他伸手摸到自己的金箍,叩首连连,“师父,你念咒吧,你念了,我头疼,你就是真的。”
      “执迷不悟。”
      玄奘摇头,他低念几句,行者头上不痛不痒,心里却堪比水淹火烤,煎熬难当,他惶急嚷道:“不算!不算!师父再念!再念!”
      玄奘又念,行者头痛难禁,他在地上翻滚,抱着头龇牙咧嘴,又痛又喜,又哭又笑:“痛了痛了!师父你是真的!”
      玄奘住了口,行者堪堪爬起身,伏在玄奘脚下,扯住他的袍角哀哀泣泣:“师父,不要再折磨徒儿了……”
      玄奘转过身,面色森然:“你这猴子,我既可以教你痛,又可以教你不痛,你却是如何分辨真伪?”
      行者哑然,玄奘念咒,果然行者一忽儿疼,一忽儿不疼,行者混乱不已,满地乱滚。
      “师父……”行者用头撞树,乱喊乱哭,他忽然跳起身,抡棒打向那些玄奘,烟云散去,黑暗中只留得一个和尚,他光溜溜的脑壳反映出青蓝月光,和他的眼神一样如死物般冷硬,毫无生气。
      “你骗我!你就是我师父!你是真的师父!”行者猛扑上去,将玄奘压在身下,他在玄奘脸上摸弄一通,又抓扯撕咬,把玄奘剥得精光,从头摸到脚,又从脚摸到头,若玄奘有尾巴,定也是不能放过的。猴子锋利的指爪在玄奘身上划出道道血痕,行者蘸了血迹伸舌来舔,又苦又咸。他又凑耳贴近玄奘胸膛,听得咚咚心跳声如擂鼓,最后行者整个靠压上去,把玄奘紧紧抱在怀里,感受他活人的体温,嘴里细碎又固执地咕哝:“你是师父,你就是师父……”
      玄奘冷眼看着行者反复折腾,一言不发。
      “我明白了,”行者龇牙裂目,狰狞道,“我这就去把那假悟空灭了,回来护送师父西去!”
      行者放开玄奘,在他身前拜了四拜,腾身而起,一个筋斗翻进了黑夜里。
      行者这一去,小白龙也渐醒过来,他茫然四顾,一眼就看到衣衫不整遍体鳞伤的玄奘,直吓得他霎时间全然清醒过来。
      “师父!”小龙急取了件纳棉背心给玄奘披上,满目惊心,颤声问,“可是大师兄干的?那泼猴,十分凶恶,竟这般伤害师父!”
      玄奘回头看着小龙,小龙迎上他的目光,却觉得那眼中深不可测,邪然森森,恐怖非常。小龙打了个寒噤,心头寒意窜上脊背,头皮发炸:“师父,怎么……”
      玄奘只盯着小龙看,那目光似千刀万戟,洪水猛兽,小龙不自禁地往后缩。
      玄奘取过小龙落地的长剑,开口的声音已是另一个陌生人:“我不是你的师父。”
      说罢便用剑直刺胸口。

      “师父!”
      行者大吼一声,从梦中醒来。他胸口剧烈起伏,左右一看,不见师父,行者悚然,猛推身边的八戒,吵嚷道:“师父呢?呆子起来,师父哪里去了?”
      八戒渴睡,好一会儿才醒,心下十分不快,拂开行者的手道:“不是前厅里坐着念经嘛。这猴子,白天全俺老猪一人挑担,夜里还不让好睡,忒烦!”说着翻身过去,屁/股对着行者,再不耐烦搭理。
      行者也不计较,急起身忙疯疯地找师父去了。他们这一吵闹,悟净也醒了,他揉揉眼睛,不解道:“大师兄这是怎么了?”
      “想太多了!”八戒不咸不淡地讥讽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所以自己把自己吓着了。”呆子摇晃几下蒲扇大耳,把脸盖上,声音沉闷,“人生苦短,有美食就吃,有美器就用,及时行乐。像那猴子一般,七十二般变化,七十二样心思,还不是庸人自扰!自寻烦恼!别理他!”
      八戒管自睡了,悟净拧着眉,想了想,又摇头,转身躺下。

      行者揣着狂跳的心,像揣了个麻雀,捏紧了怕掐死,松了又怕飞走。他踌躇半天都没敢进去,只担心看见令自己无法承受的后果。他终放下犹豫,露出半张脸,看到一袭白袍的玄奘坐在灯前默念,这才放下一半心。行者轻声唤道:“师父。”
      玄奘停下手上木鱼,回头见是行者,微笑道:“悟空,何事?”
      “无事。”行者上前赔笑,“适才去解手,回来就看看师父。”
      “劳你挂念。徒弟啊,辛苦了。”玄奘握住行者手,又轻拍他肩,眼中满是感动,“日里还要赶路,快去睡吧。”
      “好,好。”行者喏喏应了,手里闲不住,有样学样地替玄奘整理衣襟,掸拂尘土,“师父还不睡么?”
      “这就去了。”玄奘收起木鱼经文,行者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烛火从背后照来,映得玄奘周身像镀了一层金箔。行者看得痴了,忽然一把死死抱住了玄奘。
      “悟空?怎么了?”玄奘讶然,回身抚摸行者毛茸茸的脑袋,柔声问。
      “师父……师父不会再赶徒儿走了吧?”行者把脸埋在玄奘怀里,声音闷闷的,带着撒娇和讨好。
      “不会了。”玄奘抱着行者安抚,“出家人不打诳语。”
      行者安心,却没有撒手的意思,玄奘想他是吓怕了,心里不忍,抱紧一些安慰道:“是为师的错,为师错了……”
      “不!师父没有错!”行者任性,复又放缓了声音道,“师父不再赶徒儿走,就好了。”
      玄奘心疼又好笑,轻拍行者后背,搂着他摇来晃去,似哄小孩子一般。
      行者安然贴在玄奘胸口,是以并未看见,昏黄的火光下,一只猴子的影子抱着一团虚无,兀自陶醉。
      而玄奘脸上的笑容却是那么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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