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第三部·心字沉香》木玉琼棠

5、第九十章 一笔拂去

　　（上）

　　“嗟尔生来一岁零，忽闻疾殁泪盈盈。
　　灵魂莫苦归时早，百岁还同一岁生。”

　　当很多年后，我再念到他为我们早逝的女儿做的这首诗的时候，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只是此时的我，还是陷入女儿的死不能自拔的寻常母亲，若说我曾有多么爱我们的女儿，那我就有多恨这个男人！

　　“水泽侫祯！我曾一次又一次地恳请你，哀求你，放过我，也放过我们的女儿，可你只是不择手段，绝不放手，甚至，折断我的四肢，震伤我的心脉，让我无法逃离，更无力逃脱！可若是你肯早一些放过我们，也许女儿就不会死……”我心神恍惚地捂着我的腹部，我的眼仿佛失明，根本看不到那破洞中汩汩流出的鲜血，“我的女儿？”我只是按着我的腹部，仿佛感受不到痛楚，“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呢？女儿呢？”我惊慌失措地跪在山石上，到处摸索，却什么也摸不到，抓不住，我的女儿……我颓然的放下手，指尖触到一柄冷冰冰的利刃，我颤抖着握紧那断冰凉，如果我的孩子真的没有了，那也让我和她一起去吧！我握起匕首就往自己的胸口刺去……

　　“州儿！州儿！别这样！别这样！”我被大力地拥住，那个血色瞳眸的男子的身子就撞入利刃，而他只是一遍一遍地安抚着我，“别动好吗？别动……”

　　我看着眼前的男人，突然满目嗔恨：“是你！是你害死了我们的女儿！都是你……”我疯了一般将那柄利刃从他的身体里拔出，再用尽全力刺入，握着匕首的手感到有液体飚溅而出，那刀刃直直卡在肋骨之间，不能再送入，而我还不解恨般地只是拔出，刺入，再拔出，再刺入……仿佛这样我剧痛的心脏就可以停滞疼痛。

　　“州儿，忘了那些！忘了那些！”他的口角流下血浆，血色的眸子中满是痛苦和悔恨，“州儿……”他唤着我，口中的鲜血落满胸膛，又滴覆盖我握着匕首的双手，滚烫的血液与这冰冷的匕首让我一个激灵，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佞……祯？”手一颤，再也拿不住那沾满鲜血的凶器，那匕首直直掉落到身侧万丈悬崖之下。原来，从刚才到现在，我一直跪在悬崖边，看着这万丈绝壁下云海，我突然感到心中无比疲惫，只想闭上双眼，让自己如那把匕首一般就此坠落，也许那里便是我的归处。

　　我歪着头看向眼前的男人：“我的女儿……忘川水里那么多冤魂，她怎么渡得了？我，要去陪她了！”

　　“我陪你，我陪你！我们一起去见她！”有什么透明的液体落在我的脸上，是那个男人血眸中的泪，一滴，两滴……

　　我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你不配见她！”按着他胸腹间的伤口，向后仰倒，山风吹拂着我的脸颊，我只是闭上眼……

　　“不————————————————”有什么悲痛欲绝的哀吼响彻山谷，而我再听不见。

　　我见到自己又化为一缕幽魂，脱离了女子的躯体，她就在我的面前向下坠落，闭着眼的脸上一片死灰。

　　她是谁？我试图回想，却见到有什么碎如玻璃渣的粉尘在眼前扩散，又被急坠中的山风吹散消失，烟、消、云、散……

　　我茫然的睁眸，只觉脑中空空如野，万籁俱寂，我瞳孔一缩，一道剧烈的白色光柱刺入我的眉心，我的脑中一阵俱痛，本能地闭眼，却见到那束白光依旧在，有什么记忆的碎片又如破碎的镜面一片快过一片地刺入脑海，绞着神经显现……

　　是历史……

　　这个末代王朝的点点滴滴，后世早已记录在册……

　　我似乎忘记了什么，我似乎又记起了什么，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碎片，仿佛是前世的轮回，又一一回到我的脑中。

　　木兰朝——

　　中原历史上最后一个封建王朝。

　　这个，与我羁绊半生的皇权时代。

　　这个，后世贬之为蛮夷入主的末代王朝。

　　祂，也曾有祂的千秋盛世，绝代风华。

　　祂，也曾有近三百年的国祚绵长，昙花辉煌。

　　祂，也有屈辱丧权的亡国尾声……

　　一切，都是历史。

　　历史里的人，有着各自的故事，有些为人所知，有些不为人知，但他们的人或者载入史册，或者成为密辛，他们的结局，其实早已注定……

　　很多年后，那些盖棺定论的古今风流人物早已身为黄土，埋入坟冢，又有谁真正能得到那一笔公正的史家评价？古来万事东流水，千载谁堪一叹歌。

　　试问，古今多少王朝，何来万世山河？

　　古今英雄帝王，又何来千秋不老？

　　当沧海桑田之后，机缘巧合，我又在忘川见到在尘世间苏醒的他时，一切又自不同。天下兴衰，几时兴，几时亡，并非一人之力所能阻挡，也非一朝之事所能看清。那些被历史埋葬的人与事，没有谁真正关心那被历史青霭掩埋的真相，也没有谁真正在意那些被历史车轮驱使的命运，不论是小人物，还是大英雄，或为时势所造，或又为时代所误。人，总有自己注定要走的红尘路，或与历史大道相重，或与历史车辙相悖，或许一眼看不见头，又或许很早就已注定了宿命。

　　管他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生前功名几许，身后功业几何，最后也不过是这凡尘世间一介由生至死的过路人。争也罢，不争也罢，赢也罢，输也罢，千百年后，都不过化为一抔黄土，一页史册，而那曾经辉煌繁盛的王朝也终将盛极而衰，走向历史的终章。

　　“佞祯……”

　　……“那个人，叫………叫………什么……”……

　　一个名字划过眼前，但我的脑海却被潮水淹没，以至于我并没有探究那一闪而过的两个字，便也没有听见忘川彼岸一个血眸男子哀入骨血的悲唤。

　　……“纳兰泽州！你……休想……离开……只求你……醒过来……醒过来……”

　　那声音明明悲哀入骨，疯狂如魔，不断萦绕，但我只是陷入混沌的记忆，挣脱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