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羽生小说][华谷涵/檀羽冲]弈》心草

46、第二十二章

　　檀羽冲一句话说完，耶律元宜便明智地不再多问。席间诸人也无心饮酒谈笑，因此很快便散了。
　　耶律元宜身为统帅，自然不便只身在外太久，笑傲乾坤也知趣地放他和檀羽冲私下谈了几回，华、檀、赫连三人各怀心事、都是郁郁难安。清云很想知道檀羽冲心里的打算，但那人这回一反常态地极为拿捏得住，对她和慧寂都不透半点口风，只说要先与华谷涵商议，打探宋军动静而已。
　　这样过了三天，那契丹将军便自告辞去了。华谷涵在自己房中闷头沉思，心中极为纠结，正想着要不要这样打马直奔金鸡岭一探，忽有小沙弥在外叩门，说是有访客来见，并递上了一张拜帖。
　　笑傲乾坤心中奇怪，暗道若有访客，也该由方丈安排，怎地明明大师直接让人把帖子送了来这里。他将那信笺接在手里一看，却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信封粘口处两点墨点，正是丐帮武士敦的暗号。这人昔年假扮成一个契丹武士，潜伏在耶律元宜的帐下，也是采石矶一战取走完颜亮人头的人，在南朝大大有名。华谷涵在战毕回海州的时候与他相识，时候虽说不长，交情却厚。此时他见故友来访，心中砰砰乱跳，乍喜还惊，因为耶律元宜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义军的人上山，这实在太过巧合，也太过让他不安了。但这个时候，他本就极希望能与文逸凡或是武士敦见上一见的，当下也不惊扰檀羽冲和赫连清云，径自向小沙弥问道：“我知道了，递这帖子的人现在哪里呢？”
　　那小沙弥道：“他急得很，下了马也不肯去香堂喝茶，眼下在内院门口等着呢。”
　　笑傲乾坤点一点头，谢了他便飞身而去，直奔后山山口的二门。远远地就见到一个身量挺拔、体格魁伟的男子袖手而立，翘首盼望。那人看见他露面便一路疾奔而来，喜道：“华兄，幸而我来得还不算晚！”

　　他话中似有深意，华谷涵便向他面上深深一望，也不多说，只道：“我住处说话不便，你跟我去个僻静地方坐一坐。”说着拉武士敦就走，一路到了山前的药师殿西侧的茶房。
　　这会儿僧侣们早课已罢，殿前殿后少有人走动。两人在茶房中坐了，武士敦便苦笑道：“这一遭来，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开口。”
　　笑傲乾坤一笑，“你开不了口，我却有数不清的事情要问。你先说说，新天子登基之后，是不是有北伐的打算？”
　　武士敦叹道：“三军调动、还有大批起复旧将，这些都是有的。但是不是确实要打——你知道我是丐帮中人，临安城里的事情我们并没门路。这我是不敢说的。”
　　华谷涵点了点头，心头苦涩。这些事情武士敦虽不清楚，文逸凡那头却一定有消息，但这数月以来，那人都不曾知会他一声，可见两人之间已有了嫌隙。至于这嫌隙从何而来，不用明说，自然也是因为华谷涵与檀羽冲交厚，几次三番地为那人的事分心乱神，渐渐地江南武林人士对他也有微词，不再当他可信的缘故。
　　他这么想着，不免面有戚色。武士敦猜到了他的心事，却也默默无言，未加评论。两人这样对坐了一会儿，那人才徐徐地道：“其实这件事上，你也不可怨怪文兄……”
　　笑傲乾坤脸色微见苍白，却也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沉静地道：“国家事大，私人事小。是华某有让他难办的地方，我不会不知道他的苦衷。”
　　武士敦看了他许久，又叹了一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次我上山来找你，正是文兄叮嘱的。”
　　他这么说，让华谷涵心中一惊，还未开口，已听那人说道：“这事紧急得很，我也不及一一地和你细说。总之，眼下江南的武林同道，已是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张官办官事，民办民事，为了江南江北武林同道的和气，不参与朝廷收拢义军的事。”说着看了华谷涵一眼。笑傲乾坤心中当然明白，江北的各路起义军，在反抗完颜亮横征暴敛的时候虽然上下齐心，眼下还是有不少想要接受完颜雍的招安的。所谓“民办民事”就是不愿学辛弃疾军中斩将那般，直接参与江北义军的内讧而已。果然武士敦又道：“另一派是希望借着战事谋个功名的，意见正与前者想左。总之他们两方的想法是各有利弊，僵持不下。文兄从中斡旋许久，也是弹压不住，眼看别说江北如何如何，自己家里就先要闹将起来。”
　　他苦笑了一下，抬眼看着华谷涵，道：“这个月我听说文兄人过长江，便去找他接头。江南武盟还是与金鸡岭达成了一致，准备着手铲除义军之中的叛将了。他要我跟你知会一声，明明大师这里也已给人盯上，你还是请檀贝子夫妻暂时去金鸡岭避避为好。”
　　华谷涵听了这话，微感诧异，皱眉道：“有人要与羽冲为难？”
　　“……你也知道，金国皇帝对他看重得很。从完颜亮到完颜雍，几次三番地想要让他入朝为官。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是谁也说不清的事情。”
　　他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笑傲乾坤也无可辩驳。依照这青年的想法，自秦桧掌权以来，南朝偷安已久，完颜亮采石矶自毙，南宋天子新换，理当挟胜谈和，重整军势。若此时开战，胜负仍是未定之数。但看江南江北这风雨欲来的势头，再说讲和，恐怕只是自欺欺人。他心头极其沉重，一时连说话的欲望都没有了，当下只是点了点头，道：“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与羽冲谈谈。”
　　武士敦应承道：“好，不过动作要快。丐帮子弟在江北势大，我受文兄的嘱托，若你有这番意思，我便护送檀贝子他们西去金鸡岭。”
　　华谷涵听他这样说，内心一阵奇怪，总觉得这件事前后有甚么极不对劲的地方，不免追问道：“这样紧急？”
　　武士敦点了点头，“十分紧急。其实眼下文兄的落脚处，离这里也就二百多里，但他说义军近日还有别的大动作，他抽不开身。”

　　他两人说话间本已分别起身，准备出门。那汉人青年听他说了这句话，忽然脚步一顿，再也踏不出去。武士敦诧异地抬头看他，只见华谷涵双眉之间丘壑渐深，似乎在思索什么暧昧难懂事情。
　　隔了一会儿，那青年人面色一阵铁青，又是一阵苍白，黑亮如星的眼眸之中也噙上了一丝自嘲之色，良久才淡淡地道：“文兄叮嘱你一定亲自送檀贝子夫妻去金鸡岭？”
　　武士敦点了点头，这本来就是他义不容辞之事，文逸凡托付给他，他自然应承。又听华谷涵问道：“那我呢？”
　　武士敦不明他何以有此一问，只得诧道：“这……你？以你和檀贝子和柳女侠的交情，不会不陪他一道去金鸡岭吧？再说他夫妻的立场如今也微妙的很，你还是——”

　　他话没说完，华谷涵已是苦笑着挥了挥手，他一个回身，拉着武士敦重又坐了下来，自嘲地道：“老实说，起初我确实是有些怪罪文逸凡文兄，觉得他诸事都不知会我，未免不够朋友。幸而——幸而华某脑筋还不算太钝。”
　　武士敦道：“什么？”
　　华谷涵叹息着拍了拍他肩头，“这一回，文兄并非是为了保全羽冲，而是为了保全你我，才出此下策的。”
　　那丐帮汉子挠了挠头，显然并不明白，“这话奇了，我又没罪犯天条，保我作甚？总不能他们兴师动众的，是来江北抓我的罢。”
　　话到这里，华谷涵更不绕弯，只是盯着对方的眼，直直地道：“不！但是他若不支开你，想必武兄你还是会犯天条的。我告诉你吧，就是今天早上，耶律元宜才刚从天狼岭下山，文兄他们大动干戈，恐怕不是冲着羽冲而来，而是为着他的！”

　　这一句话，登时让武士敦呆在了当地。他在金国卧底数年，在耶律元宜帐下为官，时候既久，彼此相知，交情自然深厚。华谷涵刀子似的一句话挑开真相，这汉子忽地从椅上立起身来，道：“对不住！”
　　华谷涵笑道：“你要去追元宜兄？他麾下的契丹军队，迟早是要归附金国朝廷的。武兄也打算‘民办民事’，不伤南北武林的和气吗？”
　　武士敦苦笑，“国家事大，私人事小。我实在是愧对你这番话。不过我与元宜兄相识多年，你、你要我看着他给人杀了，这恕我实在是做不到！华兄你若是念着我们的情分，还请网开一面，就当不知道这事便了。”
　　笑傲乾坤听他如此说，不免轻笑出声，他伸手一拨武士敦道：“你太急了！我知道他走的哪条路，也识得他的马。待会儿我去追他回来。”
　　那丐帮汉子微一挑眉，辩道：“帮元宜兄是我的主意，不能让你担了这个责任。何况，文兄——”
　　原来此时武士敦已了解了文逸凡的真意，那人要他把华谷涵并檀羽冲夫妻一起送去金鸡岭，就是希望借此让他们远身事外，不被这番纠纷所误。昔年采石矶，耶律元宜还是同心的盟友，如今已成了敌国仇雠，世事云翻雨覆，这番辛酸滋味，也只有局中人才能知晓，武士敦更不愿华谷涵代他担了这一肩的罪名。但那人不待他说完，已是笑着挥手道：“耶律元宜是清云姑娘的妹夫，也是羽冲的姻亲。这件事若让他知道了，一定是不能坐视的。因此——因此我有件事想要求武兄你帮我办了，你答应么？”
　　武士敦与华谷涵相识以来，从未听他说过一个求字，这时见他神色诚恳，绝无戏耍作伪的意思，也不免肃容问道：“是什么要紧事要我去办？”

　　他虽应承，那头华谷涵却向他做了个“容我斟酌”的手势，没再开口。那青年这一沉吟便是一盏茶的功夫，才徐徐开口道：“第一，元宜将军来光明寺的行程是泄露了的，此番我快马追他回来，必不能在山上久留。因此需得武兄你打点好门路，送他回契丹军营。但万不能向你们丐帮子弟透露他身份，免得遗下后患。”
　　武士敦攥紧了拳头，半晌唉了一声，顿足道：“这算是我做了一回不忠之事了！就这样罢！还有什么？”
　　笑傲乾坤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那丐帮汉子不知是否自己错觉，总觉华谷涵眼睛里似有一抹异样神情。他哪里知道，就是刚刚那一会儿的功夫，那青年人心思纷繁如雪、已不知想过了多少事情，只听得他从从容容地道：“第二件……我让小沙弥引你去会会檀贝子。他必有些事情想要问的，你照实告诉他就是。只是不要对他提起文兄的安排！”
　　这嘱托并不是什么大事，武士敦也便点头应了，华谷涵见他爽快，也只是一笑拍了拍他肩头道：“好，那我就借你的快马一用，这便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