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四章 ...

  •   华谷涵听檀羽冲说他老师居然是辽国皇帝的亲子,暗道这种事情,若在南朝,别说这位贝子爷终生不用,只怕他檀家三族的仕途都要毁于一旦,不禁皱眉评论道:
      “原来如此,那么完颜亮也倒真是对你家网开一面了。”
      他一个失口之下,直呼金主的汉名,檀羽冲也不在意,他在桌边坐下,随手斟了饮了半杯冷茶,扬头一饮而尽,苍白指尖轻擦下唇,微微笑道:“是啊,网开一面,也不过是……一面而已。”
      两人还未再谈,忽然窗外一阵喧哗,家里一个仆从急匆匆跑进了院子,在门外道:“公子爷,万岁让梁公公来赐你东西呢,你快出来接旨吧?”

      听说完颜亮要赐他东西,檀羽冲倒并不惊讶,只是淡淡地整顿了衣冠,来到正堂。檀道雄和檀世英等早已等候在那里,阖家人跪下之后,梁珫饶有深意地看了檀羽冲一眼,这才宣读旨意道:
      “朕与檀卿秉烛夜谈,心怀甚慰。想卿当年以弱冠之身、北挫强敌,天骄之名,传遍海内。卿人才如此,国家用人之际,当自勉以体朕意。”
      这一段念罢,才宣读赐物单子,檀道雄长出了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檀羽冲却是轻轻地惨笑一声,心想那人的行事原本如此,昨夜宫中的旨意强加、抗命暴怒,都是一个字也不提了。那“秉烛夜谈心怀甚慰”,那“天骄之名传遍海内”,听在旁人耳中,只道是帝王的嘉勉之词,然而于他而言,字字句句,却是讽刺之意直可见骨。他昨夜已在宫中跪了半夜,归家又是醉酒浅眠,等到梁珫念完圣旨,他谢恩起身之时,忽然眼前一黑,身子已是由不得自己,直往地下栽去。
      檀羽冲身后跪着的原本是檀世英,他见到堂兄脚步不稳,下意识地伸手一挽。谁知那人脚上已是全无力气,登时把他也带得跪倒下来。檀道雄吃了一惊,急忙低下身子,伸手探檀羽冲的鼻息,连连问道:“这是怎么了?”那边梁珫脸上却闪过一丝怜悯之意,轻咳一声,说道:“贝子累了,先歇着吧。咱家旨意传到,这就回宫了。”

      华谷涵远远地在内堂听着宣读圣旨,也为之一惊,“女真天骄”的盛名,他在江南武林也有耳闻,当时听说是个年纪轻轻的完颜家宗室子弟,不想却是眼前这个外戚贝子。然而听着皇帝旨意的内容,他内心也不禁一阵发冷。原来华谷涵料到檀羽冲昨夜入宫,和皇帝必有龃龉,哪里像这道旨意一般冠冕堂皇,完颜亮这番无形的威压下来,是让那个青年心中有多少痛苦,也没处可以说去,这番折磨人的手腕,也非同寻常了。他不愿和檀道雄多打照面,便躲了到自己房中去,看着他们把檀羽冲送入了卧房,又是请医生调治,折腾了半日,方才渐渐地散了。
      这书生到满院没人的时候,才悄悄到了那人房门外,向里看了一眼。檀羽冲已经醒了,正盖着锦缎厚被卧在榻上,拉着床头一个妇人的手,微笑着和她叙话。华谷涵没想到这会儿还有人留下来,本不想在这儿听旁人的私谈,但是檀羽冲知觉敏锐,已察觉他在门外了,便笑着出声招呼道:
      “文兄,你进来罢,我这里躺着无趣得很,正想要你来陪着聊天叙话。”
      那中年妇人往门外张望了一眼,便念道:“这个人是你新请的先生么?怎地这般年青,我看他的学问,或许还不及你的吧?”
      华谷涵进得门来,正听见这一句,不由地笑了出来。檀羽冲也在榻上微笑着说:“他年纪不大,但是学问大得很呢。经史书传,都是读通了的,小顺子要是想念书,也不妨就来我这边。”
      那汉家的书生,听见自己转眼间又被檀羽冲派了这等差事,不禁头大,心里也想道:嗯,小顺子这名字倒好像耳熟……这位原来是他的奶母啊。
      他记得不错,那个女人确实是檀羽冲的奶娘,她听见那人叫自己的孩子过来随他读书,也笑了起来,连连说“我可不愿让那娃子搅扰了你”,又道“听我的话!眼看下月十二就是你生辰了,到时候还养不好身子,咱们这寿还怎么做?”这才告辞出去了。檀羽冲目送着她离开,好一会儿才欠了欠身,招呼眼前人道:“……你坐。”
      华谷涵坐了下来,一时竟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口,良久才道:“你、你是二月十二的生辰?”
      那时候,中原以每年二月十二为花朝节,檀羽冲在这一日出生,华谷涵本想说笑几句,可是想到眼下的境况,便闭了嘴。只见那人榻上微微点头,问道:“你呢?”
      “……十月初一,鬼过节的日子,大概是命里注定就不怎么吉利。”
      书生不大在意地这么答了,檀羽冲便低下了头一笑,两人各怀心事,一时却都不先开口。良久华谷涵才叹道:“……不如我陪你下棋消遣罢。”
      他转开话头,解了僵局,檀羽冲也缓缓抬起头来,他和华谷涵目光一触,便躲了开去,只是回他道:“好,只是听说你在围棋上有国手之力,我大概并不是对手。”

      华谷涵见他答应,便拿过棋盘棋子摆开,笑道:“我让四个子给你,试试如何?若是在棋盘上争胜,是要全神贯注地去算计的,眼下只是消遣,我也不想你劳心劳力。”说着,便把黑棋推了给他。
      檀羽冲也不客气,半躺半卧着落了一子在天元,两人你来我往地下棋,口中便闲谈起诗词歌赋、南北民俗风物,终局算子,竟然下成和棋。他才展颜一笑:“你让了我,这样就是赢了也不甘心的,什么时候,可要好好和你对一局才行。”
      那书生把黑白棋子一颗颗收起,哂道:“你真想与我争?还是再过一阵子罢——要我说,你的性子也该收敛一二了,急怒急悲最为伤身,不然以你的武学造诣,本来不至于这样便病了的。”
      那人听了这句劝告,许久不语,忽然将手里的黑子向棋罐里扔去,同时微微一笑:“……这话文兄该当先自检讨,那一日在我家,若不是你失魂落魄到了极点,会吃阿英的鞭子么?只不过——只不过你性子要强,不肯流露出来一星半点罢了。”
      他这话正戳中对方的软肋,华谷涵的性子确实自负得很,戒备心也是极强,惯于深藏心事,绝对不在人前有半分的示弱。此时给檀羽冲点破了,他双颊一烫,直接地冷脸皱眉不语。那女真青年见他如此,只是抿嘴一笑,也不去管他。

      ++++++++++++++++++++++++++++++++++++++++++++++++++++++++++++++++++++++

      一个月的时间转眼便过,眼看日子从上元到了花朝,便是檀羽冲的生辰。这几十天里,中都官场上下都知道皇上赏赐了檀贝子,因此不少人便来巴结。在一般人眼里,这个青年贝子性情冷淡,也太过孤高寡合,于不喜之人从不稍假辞色,想要和他攀谈,无疑是极难的了。不过大家也都知道他最近破例找了个汉人来做伴读,因此想要借这条路子亲近檀羽冲的人便与日俱增,到了后来,居然天天有人拉华谷涵出门游乐。
      对此,那汉人青年倒是乐得和光同尘,一来二去,他这个“门客”不仅在济王府混得脸熟,居然也开始结交京官、俨然一致力于仕途经济的学究了。

      二月十二这天,给檀家贺寿送礼的人流,几乎胜过了花朝的街市,把济王府的门槛也踩得平了,檀道雄应接不暇,也十分头痛。毕竟檀羽冲不过一个二十岁的青年,昔日在济王府也备受冷落的,眼下却要以一府的人力给他办什么生日,着实是不知该如何下手,只得如应付公务一般,请了唱戏班子,在王府摆好流水宴席,迎来送往,把这一天挨过去而已。

      待到天色全黑的时候,大批贺客开始散去,又过了两个时辰,今天“做寿”的主人才给人扶着,回到自己住处来。檀羽冲甫一进门,抬眼看见华谷涵等在门口,立时踉跄了几步过去,一手扯住他衣服,弯腰就呕吐起来。那书生绝料不到他居然弄成这样回来,口中“喂喂”连声,一臂挽住檀羽冲身子,伸手从怀中摸出帕子给他擦拭。灯下只见那人吐出来的都是清水胆汁,竟然是一天下来,粒米都未曾沾唇。
      华谷涵瞪大了眼,半晌才道:“你疯了?喝了一天的酒,也不吃点东西?”
      檀羽冲伏在他肩头,且喘且笑,只是摇了摇头,慢慢地阖了眼睛,细声道:“片言能使人登天,一语也能令人堕地——什么叫君威难测,我今日是领教了。”
      他这么说着,额头冷汗涔涔,又躬身干呕起来。他身后房门一开,顺大娘嘴里嘟囔着“往年不过两三个人陪着吃一餐饭,怎地这一回就翻了天了”,端着热水毛巾进来,见着这样,也给吓了一跳,她和华谷涵两个扶着檀羽冲到床上,给他脱了外袍、只着小衣,让那人拿面巾擦了擦手和脸,顺大娘便问他要吃点什么,好去安排厨子做来当夜宵,檀羽冲此时勉强还能坐着,强笑道:“喝点粥罢,别的也不要了。”
      华谷涵在旁边叹了口气,代他吩咐道:“一碗白粥就够了,煮得烂些,腥荤一点别沾。”

      眼看自己的奶娘一步三回头地去了,檀羽冲才一手按着上腹,眼一闭倚在床头。华谷涵实在是无奈,只得说道:“别逞强了……你先躺下,所谓趋炎附势、见风转舵,官场无分南北,向来都是这样的,难道你从前不知道么?”
      他只是随口一句,不想惹得檀羽冲冷笑了一声,那人一双乌黑的眼眸半开不开,斜睨着面前人道:“……我就是不知道,又怎么样?”
      华谷涵被他噎得无话可说,只好当他又是酒醉使性子,自己背过身去在桌边看书。谁知半晌听不见那人再说话,他转过头一看,只见檀羽冲脸朝墙躺在床上,一声不吭,也并不动弹。
      这汉家青年忍了又忍,只见夜里月落西窗,筛了一层霜色落在檀羽冲肩头,那人瘦削的脊背随着急促呼吸上下起伏,大有伶仃之意,终于还是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他的小臂。
      “……疼得厉害么?我给你看看。”
      他说着,伸手去摸檀羽冲的脉搏,那人嗯了一声,平平地翻身过来,低声道:“不用……已缓过来了。”说着,微微睁开双目,望了一眼小窗月色,忽然张口念道:
      “……洛浦风光烂漫时。千金开宴醉为期。花方着雨犹含笑,蝶不禁寒总是痴。”
      华谷涵听了,嘲笑他道:“你这总算想起来过花朝节了?还念牡丹诗呢。”
      檀羽冲摇了摇头,微笑道:“我不是在想牡丹,我是在想你。文兄,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你这个人,实在是一点都不像是长在燕京的!”
      这话让那书生一愣,片刻才道:“怎么?”
      檀羽冲半撑起身子,和他四目相对,“……我师父是生在燕京的。我十多岁的时候,也在这儿住过一阵。幽、燕的百姓,各族通婚杂居,几十年来几乎无一日不战,血流既多,也早就不以甚么声名气节为念了,辽人也好、宋人也好,还是我们女真人也好——只要能不打仗、一家老少平安度日,有谁管天子何姓、江山属谁?可是——文兄,那天在皇宫御苑,我朝天子说要南下洛阳看牡丹花……你那时候眼底的神色,我一见之下,到如今都不能忘怀。”
      说到这里,檀羽冲声音转薄,如低吟般道:“……实话告诉我,你从临安不远千里而来,当真只是为了求一份功名、寻一个立足之处吗?”

      他说这一句的时候,那个汉人书生脸上原本的关怀戏谑、种种神色,一时忽然都消失不见了。
      其实,对华谷涵而言,檀羽冲不过是个相识日子无多的金国贵族,他是不必、也没那个打算,要向他吐露什么心事的,但是,此情此景,四目相对,若要他谎言矫饰,却也不知怎地,就是说不出来。
      他沉默了许久,最后才说道:
      “花方着雨犹含笑,蝶不禁寒总是痴……檀贝子,你太高看我了。我不过是个背井离乡、一穷二白的书生,就算心有所系,最后也无非是蝴蝶扑香而死,并无东君的回天之力。因此想什么、做什么,又有什么要紧?”
      他随口一句,本是自感自叹,谁料檀羽冲一听之下,忽然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眉心微蹙,竟似乎是痴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