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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武林天骄忽地收了眼泪,长叹说道:“既生瑜,何生亮?笑傲乾坤,你武功才学都胜于我,天生你又是汉人,我还凭什么与你争胜?罢了,罢了,这局棋已不能再下,我让了你吧!”
      他的话,旁人不解,华谷涵却是深明其中之意的,他脸色雪白,握着湘妃竹扇的手指,一时骨节都泛起青色,只是怒道:“……谁要你让!”
      ……
      【略观围棋兮,法于用兵,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
      【陈聚士卒兮,两敌相当,拙者无功兮,弱者先亡。】
      ——华檀《弈》

      第一章
      贞元二年,燕京,济王府。
      小雪初晴,微温的阳光中,地下稀稀疏疏,横着几枝寒梅的影子。
      这是雄视北方的大金国迁都燕京之后,所经历的第一个新年。或许是新宅落成,还未有多少人气,偌大的王府这一角,竟然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走动,只得一个书生站在满院白雪之中,一步不挪,好似痴了一般。

      ——这就是新年夜过后,王府的小主子檀世英走进他堂兄的住处,所第一眼看见的情形。

      这个小少爷眼下刚刚十七岁,一身花团锦簇的锦绣衣裳裹在紫貂风毛的大氅里,显得通身都是富贵气息。他眯着眼睛打量了院中人几眼,只见那个书生穿一身与季节不甚相称的素色深衣,头上青布方巾将乌黑的头发草草绾起,散着几缕在鬓角颊边,显得十分的憔悴落魄。檀世英心里道:这是个汉人,想必就是他带回来的那个人了?
      檀世英心里的那个“他”,便是他的堂兄,济王府的长房嫡子、眼下已封了贝子爵位的檀羽冲。少年连连地朝着那个书生看了几眼,便认出他外头披着的那件半旧的缎面披风,正是堂兄檀羽冲平日出门惯穿的,不禁心中一酸,生了几分妒意,暗暗地恼道:又是汉人!他就是这么任意胡来、整日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厮混——偏偏天子还那么专宠于他,这个户部尚书蔡松年家的清客,本是圣上自己提拔了来,要去翰林院做待诏的,他、他就是那么一开口说喜欢,竟然也就赐给他了!
      少年心中想着,不禁气怒难耐,待走到那书生面前时,扬手就是一马鞭抽了过去。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那人竟连闪避也不知道,一鞭子正打在脸上,左颊登时浮起了三寸长的殷红血痕。

      檀世英吓了一跳,他虽然出手打人,却没想给他在脸上留下记号,眼看那书生着了一鞭子,却仿佛给打醒了一样,低头一擦面颊上渗出的血迹,忽然转过脸来,神色如冰、冷冷地瞥了檀世英一眼。
      这一下,倒教少年吓得一缩,这一瞬间,他才惊觉那个汉人书生身材甚是挺拔,虽说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比自己高了半个头还多,神态冷峭倨傲,一双眼睛,便如霜刀一般,让人心里打颤。但是他害怕过后,却又生了骄横之气,只是怒道:“你这奴才看我干什么?”便抬手一举鞭子,作势又要打他,那书生却轻轻地哼了一声,闭上了眼,似是任他打骂都懒得答言了。
      然而檀世英这一鞭子,却没落到想要打的人身上,而是给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掌,自后方牢牢握住了,继而一个温润悦耳的男声轻声道:“阿英,这里还是我的院子,你就要使性子打人么?”
      檀世英听见这个声音,自是脸上通红,他使出了浑身气力,奋力拉扯手中的鞭子,想将它从对方手里夺过来,却哪里憾得动那人分毫。末了这小少爷赌气猛地一回身,一肩膀撞在堂兄胸膛上,对方才淡淡地松了手掌,任凭他面红耳赤地后退了。

      这个阻了檀世英的女真青年,修眉掠鬓,凤眼含情,样貌极之俊雅温柔。他穿了一身雪白的狐裘,散发未着巾帽,立在满地浅雪落梅当中,全没半分本族健儿的剽悍野性,但是方才单手拉鞭的一下,已是显出极高深的武功来了。
      少年脸上血色仍涌,只是闷声道:“叔父叫你过去。”
      檀羽冲点一点头,只是平淡地道:“知道了,你去吧。”
      檀世英给他吩咐般地说了一句,心里极是不痛快,然而他就算再有多大胆子,也自是不敢当面触怒这位哥哥的,因此只能咬着嘴唇,恨声说道:“你知道什么——我打他你很不高兴么?像你这般、二十岁了连官职都没有一个,就只是喜欢汉人的玩意,难道骄傲得很么?”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掉头跑了。

      檀羽冲看着他在雪地上一路跑远,才微薄地叹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对那个书生柔声说道:“对不起,阿英平日很讨厌我,他、他也不是有意打你的。让我看看,还出血么?”
      他这么说,便轻轻伸出手去,要拢那人颊边的头发,谁知那个书生全不领情,竟伸手把他的手一拨,冷笑道:“所谓雷霆雨露都是天恩,你也不用多么介意。”
      他这般不留余地的答话,听起来像是说那小少爷骄横欺人,内里的意思,却是和檀世英一样,讽刺皇上像赐个玩物一般,把一活个人交到他这贝子的手上。那女真贵族青年脸色微微地一白,欲要再解释安慰,却抵不过仆从在旁连连呼唤,要他到檀道雄那里去,青年只好叹息道:“好,我先去和叔父谈谈。你就在我房里坐坐罢,别自己走太远。”说着,便急匆匆地去了。

      他一离开,随身的仆役也随之而去,一时间这座小小的济王府东府偏院,又是唯闻鸟雀之声了。那个书生两眼一闭,干脆向后一仰,就这么坐倒在雪地之上,内心一阵悲感,禁不住苦笑道:
      “华谷涵啊华谷涵,你、你枉担了个‘笑傲乾坤’的虚名,竟不知自己都过得什么日子——这么一个锦衣玉食的小草包,你竟也忍得下让他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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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檀羽冲转过三重院门,方才来到了时下爵封济王的檀道雄书房中,彼时檀世英早已在房中等候了,却是负着双手,还气鼓鼓地,似乎仍未释怀。他礼仪周到地问候完毕,便垂手侍立一边。时任枢密院副使、即所谓的“大金国兵马副元帅”的檀道雄也不抬头,只是慢慢翻着桌上的一叠文书,随口问道:
      “羽冲,你素日是绝不肯向皇上讨要任何赏赐的——那个汉人青年,是那么出色的人物吗?”
      青年目光低垂,轻轻地说道:“只是诗写得很好,棋下得也很好罢了。”
      现任的济亲王微微哼了一声,“也幸亏只是写诗下棋!当今圣上是个极多疑的人,若是你当真向他要一个多么有才干的幕僚,那也真是给我们檀家惹祸了。”
      “……是我唐突了。”
      檀羽冲这般一一答言,其驯顺柔和的态度让檀道雄怒色稍霁,男子这才抬起头来,对着面前这两个侄儿,来回扫视了几眼。

      ——济王府中,檀羽冲父辈只得三个兄弟,他和檀世英分别出自长、次两房,都是幼年失怙,只不过檀羽冲的母亲也过世得太早,因此比起堂弟,他的日子过得更加伶仃一些。檀道雄自己没有儿子,也是向来指望这两个侄子能替檀家光大门楣,好让自己也对得起两个哥哥的。但是,檀世英年纪不大,已看得出不是个甚有器量的人物。檀羽冲却从小像个汉家少年,虽说是才情、风度都是人中翘楚,但是在他这个做叔父的眼里,却满身都是一些荒诞乖僻的习气了。这也是让檀道雄深为头疼,到现在都梗在心里的事情。

      檀世英看到叔父没有责怪堂兄的意思,也很不高兴。他看了檀羽冲几眼,便赌气说道:“我平日竟没看出来,堂兄你原来这样能低声下气,他不过是个做伴读的下人,这几天也不知道是你哄着他还是他哄着你,看得我都要羡慕了!”
      檀道雄看这个小侄子脸上有怨愤之色,便叹了口气,指节敲敲桌子,沉声道:“世英住口。”他这个当叔叔的威严素著,那小少爷不敢违抗,只得忍气闭口不说了。

      “……这人的履历,我也看过了。”檀道雄把手上的文书一扔,开声说道:“他是燕京出身的读书人,从前蔡松年在宋朝做官的时候,和他家里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关系。如今咱们大金国迁都到这儿,蔡尚书也得了圣上重用,他这才走了这条路子,想借这层关系在翰林院谋个一官半职——羽冲,你年纪不小,以后做事便该更稳重些,他们这样的汉人,都是想邀天恩、好在朝廷里平步青云的,你这么把他硬弄来济王府,恐怕他也是心里恨你的吧!”
      檀羽冲的头垂得更低了,他当然知道,自己硬“请”回来的那位清客,恐怕有的不单单是写诗下棋的本事,还有一手能千军阵里取人性命的本事,只不过这话,他是不能、也不想对叔父说的。
      青年只是温顺地答道:“这是侄儿的不查了,自从师父过世之后,我院子里就没请过别的先生。蔡尚书在南朝就颇有词名,我对他,向来也是很仰慕的。”
      听他提起自己的老师,檀道雄又是一阵烦恼,他在心里暗暗地说,如果不是当年大哥一时的不慎,给你请了那个人回来当老师,你何至于年届二十还不能出仕。但是这话,他也是不能当面说出来的,因此只是点了点头,道:“嗯,一个门客,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你去吧,我在这里考考世英的功课,看他这阵子有无长进。”

      檀羽冲告辞了出来,便径自回了东府最冷僻处自己的住所,那时候时近黄昏,西窗新栽的红梅落了几点在白净的新雪之上,他隔着窗子,便望见那个书生坐在书房的桌子边,呆呆地看花,眼睛里空空荡荡的,一副不知所以的样子。青年在心中一叹,便转身去了厨下,过一会儿端了茶具出来,径自到书房里去,微笑着斟下了两杯热茶,道:“今日天气冷得很,你喝点茶暖身吧。”
      那书生见他倒茶,想到他以贝子之尊,居然要亲事杂务,也不免怔了怔,这才想起自己虽是坐在屋里,肩上还披着那人给他系上的披风,不禁脸一冷,抬手把衣服拽下来抛在一边。
      两人对坐喝茶,一时谁都不开口说话,直到檀羽冲轻轻地道:“你是叫文逸凡吗?”
      这当然是个假名字,但那书生也开口嗯了半声,檀羽冲又道:“是土生土长的燕京人?”
      那人毫无热情地点了点头,算是回答过了。只见眼前这位青年贝子沉吟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温声问道:“茶好么?这是我自己沏的。”
      ——华谷涵满腔的心事,哪有什么品茶的心思,猛然这贝子爷问起自己泡的茶好不好,只觉得心里烦得不行,只得拾起杯子,草草抿了一口道:“你手法不错,可惜茶叶是陈的。”

      他这话一出口,檀羽冲忽然什么都不讲了。两人就那么面对面地,沉默了足有喝完一杯茶的功夫,华谷涵觉得那人脸上的神色有些异样,不免多看了几眼,只见这位女真贵族青年微微抿着唇,似乎在斟酌怎么开口,又过了一会儿,才叹息了一声,慢慢说道:
      “——龙井产自江南,以西湖所出为上品。这茶叶是去年最好的明前茶,宋朝的正旦使前天送来燕京给皇帝喝的。文兄,在江北大金国的疆域之内,这个时候,任何人、任何地方,不管花多少银钱,都绝对找不到比这一杯更新更好的茶了。”
      他说完这些,迎上那人含着愕然、惊诧、愤怒等等诸般神情的目光,涩然一笑:
      “你是临安来的,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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