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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无灾无难到公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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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中山上的普灵庵是一间微不起眼的尼姑庵,隐在深山里,几乎无人知。不算大的前院里种着以棵参天的菩提树,枝干壮硕,撒开的树荫,树下一片阴凉,树上传来鸦声噪鸣。入了深秋,它们依旧挺拔苍翠。才起的阳光映在绿树从中的庵堂,淡黄色的院墙,青灰色的瓦砾,全都沐浴在玫瑰红的霞色中。
佛堂里香烟缭绕,轻纱帐的后面,供神的灯常年亮着,谢谢的灯影投在画阁的珠帘上,晶莹闪烁。有抹淡绿色的身影跪在堂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紧闭双眼,嘴中念念有经。
虽然很久未曾这般心静的做早课,但是晔謦翾还是能将经文念得轻熟,毕竟在这里青灯古佛伴了十年,说来,她也算是佛祖跟前长大的孩子了。
“身上有孕,早课就从简吧!”
佛堂后面走出一缕灰色衣袍,声音淡漠。
“师父,不碍事的。”
晔謦翾抬起头,浅笑看着走进来的慈云师父,那慈眉善目的眉宇间说不出是淡漠还是忧愁。
“你如今已是九月身,临盆在即,理应更加小心。”
慈云伸手将晔謦翾从地上扶起来。晔謦翾扶着大浑圆的大肚子,借着他人手力,从蒲团上起来仍稍显艰难。
古语云,身怀六甲的女人总是最美的,圆润的脸庞,红润的肤色,神采飞扬,只是眼前这位……慈云蹙眉看着晔謦翾,削瘦的脸颊,青白的肌肤,和眉间抹不去的愁绪,任凭她如何展颜,都是愁。
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心中长叹,一抹凉苦,这便是女人,爱恨嗔痴,纠缠一生。
“你身上除了这肚子,再无几两肉,这样孱弱,如何经得起临盆之苦?”
“翾儿哪有师父说得这般弱不禁风?”
晔謦翾的手一下一下的抚着肚子,笑颜深了几许。
师徒俩相携着出了佛堂。
“都在佛前许了什么愿?”
晔謦翾抬头看了看天边升起的朝阳。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翾儿别无所求,只求腹中孩儿一世安康。”
慈云平视的目光看向不知的远方,良久才道。
“你是佛祖前长大的孩子,佛祖定会遂了你的愿。”
深夜惊魂…………
晔謦翾负气出走后,公仲孜墨没去寻她,也没有回贤平居,仍旧日日宿在秦越娘的紫薇苑,实在是不愿回去面对那一室孤寂,那样静,令人心底发寒。
“咚咚咚……”
屋外院门院门响起,躺在紫薇苑厢房床榻上公仲孜墨黑暗中睁开双眼,目光清明没有半分睡意。
这几日,她便要临盆,他几乎夜夜不能寐,半梦半醒之间,最怕的便是这样的夜里惊门。
“回去转告你家老爷,我家掌柜这些日子身上不便,不必再来寻了。”
院外传来月儿慵懒嗔怒的声音,才让他稍稍安心。
窗纱上映着院中紫薇树的斑驳树影,风中凌乱摇摆,看着,人虚虚的复再睡去。
“咚咚咚……”
又是一阵急促的门声。
月儿披着外衣很是不耐烦地打开院门,口中怨声再起。
“这是怎么回事,还让不让人睡觉啦?不是告诉……”
木门轻开,门外站着的是小顺,大起的秋风里竟是满头大汗。
“公子呢?”
“在屋里呢!”
月儿侧身将小顺引入院中,关好门,转身才要去通传,不想,身后那人已立在厢房门边。
夜色中幽潭眼眸闪过惊慌之色,发带轻束的墨发松散在风中凌乱,未整理的纯白色软缎交领深衣微微敞着,风过处,袍子下摆翻飞。
“公子,夫人………”要临盆了。
不等小顺的话讲完,白色的身影如星流电掣,翻身上马,缰绳束紧,漆黑的夜里留下一串揪心的马蹄声。
马过街巷,穿过丛林,公仲孜墨的绝影来到琅中山下,被山下站岗的士兵拦住,惊得绝影前蹄高抬。
“站住,此处重地,男子不得入内。”
竟从不知这里何时有了重兵把守?
公仲孜墨拔下腰间挂着的通行令牌,火光中耀眼的金光。
“先王遗命,此处不许男子入内,违者格杀勿论。”
“若本公子今夜执意入呢?”
公仲孜墨无暇管这先王遗命的由来,他只想快点见到她。
守卫的士兵听话,利剑出鞘,严阵以待。
“那就休怪末将们无礼了。”
剑拔弩张的时候,山上远远地跑来个身影,灰色衣袍淹没在夜色中,只有进了火光才渐清,原是静言。
“我家师父有命,让公子墨进山。”
“这……”
“还这什么这?若误了我家师父的大事,你们可担待得起?”静言仰头看向马上的公仲孜墨,“公子墨赶紧进去吧,翾夫人在禅房里。”
“有劳小师傅。”
缰绳一拉,策马飞驰山路而上。普灵庵的房子灯火通明,映入眼帘,马蹄声更是急了。
深秋夜色里的琅中山异常冷清,大风吹过深山林子,发着鬼哭一般的声响。
普灵庵灯火通明,灰色衣袍的人在禅房间穿行,神色惊慌。
“快,师父要热水……”
前院,便可听到凄厉的叫声,那样的痛不欲生,响彻夜空,乘着愈演愈烈的狂风,久散不去。
禅房床很是轻简,没有纱帐,没有软缎褥子垫着,有的只是略硬的榻子和被褥,床榻上躺着的人,屈起的双腿,身上汗水混着血渍落浸湿榻上的被褥,漫开来,恍若绚烂盛开的杜鹃花。
晔謦翾苍白的脸咬着牙,身下疼得直打哆嗦,任凭牙关再紧,哪怕咬碎了,也无法控制那撕心裂肺的疼,咬破唇,含着血,痛苦的叫声终是没能忍住。
“翾儿,你得坚持,万不能泄气。”
她知道自己不能放弃,可是时间就是这般的漫长,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的过着,好像身上的痛永远没有尽头,要这样纠缠她一生。
精疲力尽的她开始眼神涣散,渐渐遁入轻雾黑影。
突觉,纠紧被褥的双手被人一指一指地掰开,执起,死死地握在手中,曾经温暖细腻的大手,如今微微颤抖。
仅剩的意识支撑着她吃力的睁眼。
床畔坐着的人,一头墨发凌乱的垂着,策马风中,束发的带子早不知何时落下,发丝掩着的面庞无一丝血色,同她一般苍白,深不见底的漆黑双瞳中凝聚着深潭一般的恐惧。
若不是手中的感知,她大概以为自己又做梦了,不能忍,一行清泪滑落。
他终于来了。
“公子墨,你怎么进来了?女子临盆污秽,男子不得近,你…”
赶回来的静言神色慌张,师父叮嘱过她,定不能让公仲孜墨进产房,可是……她终究没能拦下他。
“她在为我生子,污秽?世间再没有比这圣洁的事。我,不介意。”
“那也不成啊!”
静言伸手要将公仲孜墨拉走,慈云师父抬手挡了下来。
“就随他吧!”
这是二十多年来,慈云的第一次破戒,她破戒让男子上山,破戒让男子进了庵堂,如今更是连规矩都破了。
“她身子太弱,无力生产,已经三个时辰过去了,如若再这样下去,她与孩子的命都保不住。”
听着慈云的话,他的眉峰紧紧皱在一起,抬起另一只手抚上她青白的面颊,拨开那沾了汗水粘在额前的发丝。
“乖,我知道你定是疼的,我陪着你一起,咱们挺过去。翾儿,为了我,更为了孩子,你心心念念的想要他来到世上,为此,你我忍痛分离,如今怎能前功尽弃?”
涣散的眼神看着他有了清明,刚才被抽离的力气渐渐在她体内重新凝聚,深吸了一口气,牙关要紧的发力,身体的痛却从未远离。混沌的神智好似咬上什么,软软的咬在牙间,泪水失去控制,落入发鬓,与汗水交杂在一起。
几度要落入昏迷,总被他在耳边温柔的话语唤回来,声音里悲伤、喜悦、宠溺、哀求交织成一张浓情的网,将她牢牢网住。
“你一定会没事的,放心,我定不叫你有事。”
声音里无比坚定,握着她的手禁不住的颤抖,恐惧,他比她更甚。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只听她仰天一声痛呼,在屋里瑟瑟回荡,随之而来的是喜人的哭声,这无边无际的痛,终是结束了。
“生了,生了,翾儿,孩子出来了。”
红黑红黑的小团肉被慈云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满身是血的大声啼哭,嘹亮的声音是这般天籁。
慈云清淡的面庞溢出笑来,忘了已经多少年不曾展颜。她将孩子放在晔謦翾枕边,未睁开的眼睛,就只知道张嘴哭。
“是个小公子,很健康。”
公仲孜墨伸手想抱,颤颤的又收回来,心中大恸。
孩子,你母亲执意将你带来这人世,受尽了苦,只是你这往后的路会是怎样的艰险?
慈云将孩子抱出去,屋里只剩下哭声幽幽回荡。
床畔边,公仲孜墨半抱着晔謦翾,搂在怀里的,胸中百感交集,额上的愁眉更深了。
忍着昏厥的疲惫,她竟还想抬手去抚,四肢百骸间的无力,让她觉得近在咫尺的眉眼,却是天涯海角那边远。
才到一半手,被人着急地抓住,放在唇边轻吻了一下,湿湿润润的分不清是什么液体。
“翾儿,这便是你想要的吗?这般辛苦,几乎……搭上性命。”
她在他怀中笑。
“子皙……别忘了……那日,你我的约定。”
他的手臂是那样的紧,顿住的身子,久久,才将话接下去。
“没忘……”额上的青筋突突的跳,柔美的面容咬牙显出刚毅的线条,“只是……我后悔了。”
又笑了,他总爱这样吓她,她习惯了,不怕。
“大丈夫……岂能言而无信……子皙又想作弄我?”
言而无信又如何?这已不是第一次,这一次,他是真的后悔了。
“累了,睡一会儿……我在这里陪你。”
这相拥相伴的岁月还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