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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逼宫(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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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尹千钟不愿细说,谢尘也便没详问。等孟暄追究起来,谢尘反倒坦荡了。
“朕只是奇怪,他走得如此从容,为何不带上你?你不肯跟他去么?”孟暄比方才在殿上心平气和了许多。
谢尘摇头,照实回道:“他没问过我。”
孟暄笑:“虽说他没将你带在身边,是怕皇兄对你不测,但他终究还是将你留给了朕,不是么?”
“如万岁爷所言。”
因情形紧迫,孟暄并不句句紧逼,接着问他:“你总想挂冠求去,是朕一意阻拦。如今你若不愿再与这些事有所牵连,朕便送你回去继续做台州知府。南方是个偏安的好地方,没有战乱纷扰。如何?”
谢尘跪下:“万岁爷一番美意,微臣斗胆不受。”尹千钟走之前说过,会来接他。
孟暄没问理由,只点头道:“好,起来吧。既然你留在此处,便是我朝廷一员,要出力的。事到如今,你可有何方略,能助朕度过难关?”
谢尘低头迅速想了想,道:“王爷做足了功课,先借故杀陶塨等将领,落实了兵权,又让苏葛两位老臣不和,蒙蔽圣听,趁万岁爷无暇其他时调兵遣将。今次万岁爷失了先机,虽并非大势已去,却也十万火急了。”
“千万别说让朕拱手而降。”孟暄指了指凳子,让谢尘坐下。
“微臣不敢。天下太平这才不过六十载,倘若今时让王爷夺得江山,名不正而言不顺,必然绿林雄起,国祚如何久长?毕竟您才是正统。”谢尘边说边坐下,忘了行礼,“尹千钟杀敌所以战无不克,一则他统兵有方,二则尹家军的马都是良种所配,日行千里,攻敌不备,再由杜卓带步兵包抄围剿,逼得敌军做困兽斗。如此一来,势必屠城,这是对付戎狄的法子,他断不会用。”
“哦?接着说。”孟暄敦促。
谢尘话里留了两分,有些不确定地皱起眉头,彻底没了礼数:“我不知他究竟想战想和,但他既然清楚我的意思,定会留下余地来,只是这余地是多是少就难说了,毕竟有王爷从旁牵制。唯今只能避战求和,当务之急是笼络全国各地兵马与人心,这点不难,难的是尹千钟太快,你得赶在那之前,否则连筹码都不够分量,倘若让他们兵临城下,恐怕这一仗他不就是想打都由不得了。”
“谢尘,”孟暄打断他,直视谢尘道,“真不晓得你在想什么,你为何要跟朕说这些?”
谢尘正要说话,却被福公公的一个手势打断。有人来了。
“启禀陛下,”风急火燎地赶来一个小太监,说吐蕃公主死因已明,“太医查过了,垚妃娘娘胸前那一刀,确为他人所刺,而非自尽。有宫女指认匕首是解妃娘娘宫里的,太后娘娘这会儿正审着呢,请皇上过去。”
孟暄挥挥手让他下去,却不着急走,而是问谢尘在想什么。
谢尘道:“微臣在想,宫里的娘娘没一个痴傻,何况还是您亲自带进宫来的。倘若此事不是栽赃嫁祸,那解妃娘娘必有所图。”
孟暄叹了口气:“她与你一样,都叫人猜不透。方才说到哪儿了?对了,你为何要跟朕提那些?”
“因为尹千钟只有野心而无反心,他对权势之争并无兴趣,也绝不愿天下大乱。”谢尘盯着孟暄道。
“这么说来,你还是信他?哪怕他明明答应过你不卷入此事,却又食言?”
“既已染身其中,也只有再想法子了。”谢尘知道尹千钟有事瞒着自己,却并不觉得有何不妥,等解决之后,尹千钟自然会说。
孟暄的脾气比从前好了许多,只是不置可否地让谢尘退下。
谢尘最后说道:“实际还有一个办法,万岁爷可以将微臣押入大牢,尹千钟必然按兵不动,您便有了备战的时间。”
孟暄讶异:“还以为你会有什么好法子呢。”
“这法子不好么?”
“不好,”孟暄微笑地摇了摇头,“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能不战,还是不战。尹千钟一定让你别多想此事,朕看也是,爱卿少费些精神吧。”
谢尘忽然发觉,这人早与许多年前不同了,临危不乱,也有些天下己任的担当。
孟暄出了御书房的门,又转身对谢尘道:“或许……”
“万岁爷?”
“……你回去吧。”
“微臣告退。”
一夜飞雪,行路难。
守营士兵身披玄黑犀甲,纹丝不动地挺立两侧,连战戈的尖顶上,都上覆了厚厚的白色,而红缨的帽穗则冻得晶莹剔透。尽管如此,仍旧无人动弹耳语,唯独口鼻间时而呼出团团白雾来。忽然西风起,猎猎吹走了大片乌云,将青幛旌旗鼓得饱满,不远处一个提辖官跃马拔枪,狂奔而去,扬起白尘一阵。
云霁涟身穿深色大貂,掀开厚重的帐帘,只觉寒气铺面,极目所见的是天地一色的白。他难得看见尹千钟站在雪中央,无所事事地望着自己的手腕发呆。
“千钟,方才杜统领找你来着,看你不在。”
“何事?”尹千钟将手放下,朝云霁涟走了过去。他在戎装的窄袖口上套了一串菩提十八子。
“听说咱们的使者已先一步抵达吐蕃,而这北方附近几个州郡的刺史也都有了消息,都说愿意与王爷共生死。”
尹千钟倒并非十分高兴,只是说:“这些人没有忠心,不可靠。”
“还有一事。”云霁涟窥视着尹千钟的脸色。他听人说尹千钟一上战场便会沉默少语,但如此寡言的尹千钟,他还是头回见到。
“嗯?”
“听说皇上这些日子对谢大人十分赏识,他虽在京中无职,却特准上朝议事。另还听说,皇上下了朝时常将谢大人单独留下,密商国事。”
“如今朝廷里连车平斗的都是冗员,连一个能出主意的恐怕都找不来,也属正常,”尹千钟又不自觉看了那串十八子一眼,忽然抬头,目光黑得深不可测,“想必是杜卓让你来探我口风的了。圣旨一下来,我就猜那小子得沉不住气。”
“毕竟谢大人将咱们归为逆臣贼子,还骂得那般体无完肤,确是太不近人情了。”云霁涟起初一愣,但既然尹千钟已经看出来了,他便不用再藏掖什么,反而轻松。只不过他言语婉转,估计杜卓气得跳脚的样子尹千钟也能想见。
“逆臣贼子啊……难道不是么?”当初景淮王一夜之间丢了皇位,隐忍了许多年,如今时机成熟,渐渐沉不住气,诬陷忠良勾结商宦,早已露出本性,与曾经那个贤良方正的王爷相去甚远。
云霁涟被他反问得说不出话来,良久才环视四周,低声道:“我知你与王爷为了谢大人之事不和,王爷这两年的所作所为也的确叫人心寒。可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抽身而出,还非要搅合其中?我真不明白。”
“尹家军即便少我一个也还是尹家军,事到如今,又如何抽身?就好像你们怪谢尘不顾我情面,真是错怪他了。国之将乱,谁还有心情去坚持这些无聊的东西?”尹千钟一声轻嗤,看不出是鄙夷还是自嘲,“何况谢小妹倒戈得太过意气用事,她在皇上身边早晚是一死,我不帮她,难不成还指望王爷救她一命么?”
云霁涟听着尹千钟的声音,思绪却忽地飘远了。他没来由想起幼时二人一同偷跑去看杂耍,却因人多看不见,尹千钟便让自己坐在他肩膀上。如今他们都在,跟从前一样又略有不同。
“又在想什么?”尹千钟问。
“我在想尹将军你,”云霁涟戏谑一笑,不等尹千钟开口,“你跟谢大人之间仿佛有些简单了,眼看京师外五百里防线将破,黄沙染血,为何却好像对你二人全无影响。”
“怎能全无影响?我也会怕,怕生死相断啊。”尹千钟遥遥站定,将那苍茫山峦净收眼底,流露出多少黯然。远处直阵车马,是大军演练了。天下人心,终敌不过这数十万的一声齐吼。
后宫之事永远是笔糊涂账,先草菅了一条人命,等刑部查起来,再草菅一条人命亦属常见。
前些天吐蕃公主死了,孟暄本想秘不发丧,谁知景淮王从中作梗,那消息像长了翅膀一般飞往吐蕃,国使只得承诺吐蕃王找出真凶。吐蕃王大恸,将压境大军撤回,除去尹千钟西北之忧。
虽说要找真凶,但宫里的人都明白,在这娘娘扎堆的地方,有什么是能查明的呀。昨日那匕首还是解妃宫里的,今日郁太妃却伏法自尽,还留下长长一封遗书,叫人不信也得信。郁太妃乃是景淮王生母,不知为何景淮王并未将她带走,而是放在宫中任孟暄处置,孟暄自然妥善利用。故朝野上下对此事皆缄口不提,唯独谢尘进宫面圣。
这一天,刚好是尹千钟派人来接谢尘的日子,换言之,谢尘留下了。
“尘儿?”孟暄看见谢尘,吃惊不小。他知道尹千钟的人就在熏和门外,想着那就随他去吧。他以为谢尘走了。
“万岁,臣听说谋害垚妃娘娘的真凶已查明,是么?”谢尘脸色泛青,急匆匆地问。
“嗯。怎么了?你是想问为何郁太妃会被皇兄留在京城么?”
谢尘有些烦躁。既然知晓了景淮王的身世,那他所作所为也便不难想到,不过借刀杀人罢了。
“不,臣想见小妹。”谢尘冷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