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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将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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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月来,霪雨霏霏,晨光冥冥,天总是亮得几不可察。
这天一早,白虎门咣一声松了门销,又隔一会儿,有百姓陆续进城,上朝官员们的轿子悄然涌了进来。轿子上大多结了铃铛珠络,便使帘幕垂得很重,窥不见人影。
在那些林林总总里,却有一顶姜黄色二台轿子,前后无人掌灯,门帘上不时落下些雨渍,风一吹,好像要把那些斑斑点点的东西吹到里头那位大人的官靴上了。轿夫踑着湿漉漉的棉布鞋,扛着轿子从昏沉沉的青石板上挪过,叫人看了都利索不起来。
那是通政使谢尘的轿子。熏和门外头租的,寒碜又便宜。
谢尘忽然从窗格子里露出脸来,边让轿夫往回倒了两步,边跟个路边卖菜的喊话:“齐大娘,绿豆叫你家那口子替她送两只鸡回去。”
“好嘞。”齐大娘笑呵呵地应了,“谢家小爷,今儿的鱼头不错,一会儿也给您送到府……啊呀!小心呐!”
等谢尘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何事,他早已跌倒在地,半个身子摔在轿框上,咯得腹部生疼。而两个轿夫也倒在地上,连连哀吟。
“没事吧?”
谢尘从受惊的马嘶中,听见有人问自己。他本来痛得不想搭理,却因为那声音低沉悦耳,不禁挣扎地从地上爬起来,抬头眯眼望向来人。
——烟雨万株傍孤鸾,尘埃一骑独翩翩。
从那人的身形打扮看来,是个儒将。年岁不大却目光老练深沉,鼻梁□□,鬓发微扬,抿着唇,颇有些西北苍凉的味道。他穿戎装,别金刀,淡淡一眼,风流了沙场天下。
谢尘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尹千钟今日赶着进宫面圣,因天刚亮街上没人,不禁快马扬鞭,可谁知前头拐出一抬轿子,还停在了路当间,赶紧猛收缰绳,好歹没出大事。他刚跳下马背,就见一名穿着朝服的清秀男子在暗暗的天光中白着一张脸,摇摇晃晃地立着,显然摔痛了。
尹千钟不知何故,愣了片刻。
雨说大不大,温吞吞地在房顶上、板车上和肩膀上附了一层。马儿不再嘶鸣,轿夫也不再喊痛。这不宽不窄的石板街上,悄然无声。
“是我不好,让他们倒着走,惊动您的马,真是对不住。”在尹千钟发呆之际,眼前的男子先开了口,说不出的谨小慎微。尹千钟这才回过神来,而男子的样貌也不如第一眼晃见时生动了。
“明明是我赶路走得太快,如何能怪你?不知大人如何称呼?”尹千钟瞥了眼他的朝服,知是个三品文官,但脸却从未见过,心中有一丝奇怪。他去年回京续职之时,还未见过此人,莫非是新升的官员?
“下官谢尘。”谢尘双手抱拳,行了个不大不小的礼,“这位将军为何如此着忙?是否发生何事了?”
尹千钟想起来了,似乎是有这么个新科状元:“在下尹千钟,有要事面圣。不过这会儿离上朝还有些时候,我送谢大人回府,换一身干净衣裳吧。”
谁知那谢尘听了他的名字,立马瑟缩起来,脸色愈发苍白,狼狈地连连摇手道:“不用不用,这一身黑漆嘛乌的,耐脏,一会儿干了就看不出来了。尹将军公事要紧,莫要在此耽搁。”
尹千钟正要去堵孟暄,没多想,只觉此人平庸,尤其是那双塌眼角的眼睛,再看已丝毫不存一点灵气,许是先头看花了眼。他既对谢尘不存好感,便不多强求,干练地翻身上马,双手抱拳:“实在抱歉,日后自当赔罪。”
谢尘这回改行了个大礼,弓着身子一直等尹千钟绝尘而去,才直起腰板来,微微一笑,末了和齐大娘打个招呼,便坐着湿轿子径自上朝去了。
卖菜的齐大娘愣了好半天,才想起方才谢小爷那一笑,竟比那云公子还要来得俊俏,不由得红着脸暗骂自己一声。
谢尘走得比谁都早,却到得比谁都晚。过小宫门以后不可乘轿,他走在几个稀稀拉拉的文官身后,撑伞跟进了宫。一路下来,朝中上下正沸沸扬扬地盛传一事:尹将军今早抵京,但皇上早料到了他,不肯见。将军此刻在大殿前跪着干耗呢。
谢尘远远看见尹千钟果然跪着,干脆绕了个道,闪进候朝的小间里喝了福公公一杯茶水。
片刻后,百官列队,鱼贯从尹千钟身侧穿过。谢尘低头,用余光看到尹千钟和太子太傅袁康换了个眼神。
上了朝,照例山呼万岁。孟暄权当不知外头有个大活人候着,与众臣子议了会儿朝事。
“状元郎,你倒是说说,”谢尘神游天外之时,忽闻龙音绕耳,惊吓之余,倏地一跳。“今日为何如此打扮?”
“启禀万岁爷,今早上朝途中,微臣的轿子给尹将军的马踹翻了,故而衣冠不整,请万岁爷息怒。”谢尘道。
堂下微乱。暗叹谢尘不要命啊。
“尹将军?他不是在西北守城,朕未传召他,他何故返京?朕又为何不知?”孟暄懒懒地看了谢尘一眼。群臣皆知,皇上这是怒了。
“万岁爷明察。”谢尘头埋得极低,没见着皇上的神情,反倒镇定自若地站回队里,做起他的白日梦来。众人只叹,谢尘能迂到让皇上都懒得理他,也算个人才。
孟暄果然不再管他,声色俱厉地望向太子太傅袁康:“袁爱卿,此事你可知晓?”
“启禀皇上,老臣知晓。”袁康抖着白胡子,沉声道,“云大人与秦大人身为二品朝臣,如今入狱已有半月余,大理寺却迟迟不肯开审,事情经纬不能明了,造反一词事关重大,牵扯江山社稷,尹将军这是挂念皇上操劳,故而擅自离职。但国有国法,军有军规,尹将军此举罪该问斩,老臣知情不报,是为欺君,请皇上明鉴。”
谢尘边打瞌睡,边听了个大概,心说这对君臣之间斗得着实有趣。孟暄关了云霁涟,不过是要把尹千钟等一干人引回京,却又故意没看见尹千钟写的折子,此事自然批不下来,尹千钟挂念云霁涟,万岁爷是得了便宜还卖乖,逼他逆旨不尊。说白了,此事可大可小,是以袁康一字一句皆以人常动之,且不可透露出半点尹千钟与云霁涟的私交,否则扣下个结党营私的帽子,万事休矣。
有一会儿,孟暄单单思索,袁康双目如炬,两人都不说话。
“得了,若是因他‘挂念’朕而斩了他,那你们岂不是要说朕太过暴戾?叫他进来,朕要好好治治他的罪!”
“传尹将军觐见——!”小太监的公鸭嗓一声连着一声。
这一日的早朝下得极晚,等谢尘回到家中,红豆绿豆早已得知尹千钟回京之事,都好奇得很。
“小爷,尹将军是否真如民间所传那般,是个侠骨柔情的萧朗将军?”绿豆百般殷勤地替他更衣。谢尘心下苦叹,天下女子果真想的都是一样。尹千钟是景淮王一派的人,这些年在西北立下屡屡战功,万岁爷对此已是讳莫如深。尹千钟今日回京,往后天下恐怕要不太平,这城中的丫头小姐却只知道问尹千钟俊不俊。
谢尘原不想答,但见连红豆都专心致志地盯着他瞧,故意咳嗽一声胡说道:“秀色可餐。”
绿豆浑然不觉地接着问:“较之皇上又当如何?”
谢尘这回认真起来,沉思片刻:“万岁爷贵气,尹千钟英气,难说。”
绿豆听了,一肚子坏水地笑:“如此说来,云霁涟俗气,宫墙柳妖骚气,辞烟公子不沾凡气。”
“云霁涟是本朝第一美男子,宫墙柳却比他更漂亮,怎么带你这样说的。”红豆轻轻啧她道,话里也带了几分笑意。
谢尘只有随她们打趣,半响才说:“过两天要来客人,记得收拾收拾。”
红豆绿豆皆是不解。
“尹千钟好不好看,还请你们二位姑娘自己定夺罢。”谢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