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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谢尘(三) ...

  •   尹千钟不爱听戏,却因谢尘喜欢,便总与他一块儿去些小茶楼子。用谢尘的话讲,他陪他听得委委屈屈,这就叫做掩人耳目。
      半吊铜钱,一副桌椅一壶茶,都不是什么精细事物,再加半吊,就能上雅座了。茶楼里许多人谈天说地,却每一个能说过台上站着的几位,是以听曲的唠嗑的,都没落下。
      尹千钟这些日子发现了不少事请,比如谢尘不喜欢京城,恨屋及乌也就不喜京腔,尤其厌烦那些帝王将相的大戏,所以较之本地戏子,谢尘更偏好那些山迢水远从地方来的小班底,哪怕陕西梆子咚咚敲一出恶婆刁姑欺负小媳妇儿,都能叫他听得高兴。不过那时候,谢尘也不会像其他人那样手舞足蹈地大声喝彩,只是把胳膊撑在桌子上,用手托住尖尖的下巴颏,眼睛亮晶晶的。
      再比如谢尘对尹千钟的事压根儿不关心,哪怕是前些天谢尘自己给支的招,他都跟忘了一样不闻不问,管是谁捏造的证据害了云霁涟呢。但有一回,说到西北的风土人情,谢尘破天荒无端殷勤起来,与尹千钟聊了许久,基本是谢尘问,尹千钟答。
      尹千钟说,他们西北不是下沙子就是下雹子,从来不下雨,他还说,他们军帐里的兄弟,用锅吃饭,用桶喝酒。谢尘一听,忽然趴在桌上笑得直不起腰来。尹千钟实在想不出这究竟有何好笑,只有等他笑够了,才问怎么了,谢尘缓了缓,脸上还带着笑意:“那你呢?你也用锅吃饭,用桶喝酒?”
      尹千钟跟着他一块儿笑:“你说呢?”
      谢尘想了想,又大笑,真不知究竟在笑什么。由此,尹千钟觉着这家伙对西北着实盲目,他这泽国来的文人要真去了,一道风都能给他刮出血腥子来。

      却说这日,京城里新开张了家淮扬菜馆,不光老板一家从扬州府来,打杂的卖艺的都是当初扬州那家店的原班人马,十分地道,但京城里的达官显贵们,却全是冲着那家的歌女去的,听说,是广陵双绝。尹千钟也与谢尘一块儿去尝了个鲜。
      坐定后,台上已经开场,谢尘点了几道淮扬菜,其中就有淮扬三头。他一个劲儿地让尹千钟吃猪头,自己不动手,光眨着眼睛催他。尹千钟看他那样子,猜这扒烧整猪头里必有玄机,可他尹千钟老鼠都吃过,还怕猪头不成,当即动了一筷子。
      “怎么样?”谢尘问。
      尹千钟品了品,没觉着有什么奇怪的,皱着眉道:“好吃。”
      谢尘偏过头去笑:“好吃你皱眉做什么?”
      “当你阴我呢。”尹千钟发现,谢尘要是坐在饭桌上,若是要笑,总会先侧过脸去。
      “我又不傻,怎会拿别人的招牌菜阴你?倘若下回我拿太湖三白招待你,还非得先告诉你毒不死人不可?”谢尘怒道。
      “太湖三白……什么时候去吃啊?”尹千钟精神一振。
      谢尘却下意识地捂住嘴,垂下眼睑。
      尹千钟知道谢尘家里没有亲人了,自然不好问他何时回去,就没说话。台上是一双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一个奏月琴,一个弹琵琶,而在不叫人注意的地方,有个中年的教琴师傅,拉着南弦与她们相和。这两个姑娘看样子比红豆绿豆还小一些,嗓音婉啭,顾盼生情,带了浅浅愁思,又似不愿诉说。扬州坊间弹词,食客们大抵不懂,却为之动容。
      “真是好嗓子。”谢尘看尹千钟不说话了,也有些尴尬。
      “那你呢?你会唱么?”尹千钟顺势问道。
      “昆腔水磨调,呤哦小歌班,都会。”谢尘提到的是苏杭一带的地方戏,有一说一,不跟尹千钟客气,“前些年我在保扬湖边教过书,所以她们唱的,也听得懂。”
      尹千钟问:“那你在古府唱的是首什么曲子?我听了这些天,都没找见一支差不多的。”
      “哦,那是一个朋友教我的,我也没听别人唱过,许是他自己穷极无聊乱编来的东西,名字就叫才子佳人,”谢尘微微一笑,“他这人十分的懒。”
      尹千钟虽是个武将,但听话听音的本事很高,光一句便明白谢尘说的是谁:“我猜他唱也能好听。”
      “当年的秦淮面首,自然比我强多了,你真该去听一听,”谢尘刚说完,便又改口,“不行不行,他早就不肯出来弹唱了。”
      “这是为何?”
      “他五年前替自己赎身之后逃到湖州府来,初见了心上人,却是擦肩而过,连名字都没问。他那时年少气盛什么都不怕,就怕那人不记得他,居然跑到前朝名妓的家中,要来一把绝世名琴,从此名声大噪,终日与琴相伴,在太湖边傻等,想着有朝一日就又遇见了。”谢尘的语气平平淡淡,反而更像是在讲什么虚无缥缈的江湖传说。
      “这让我想起了葛家长公子,只不过你这位朋友有过之而无不及。那然后呢?”故事的始末,尹千钟大抵能猜得出。当初他若等着了,哪里会有今天的宫墙柳,可尹千钟还是问了,像公堂上的判官非要听出个所以然来。
      听到尹千钟提起葛天白时,谢尘不着痕迹地顿了顿:“五陵少年多薄幸……然后还能怎样呢,日子总是要过的。他来了京城,我带着红豆绿豆去了扬州府,我们自那一别,就许久不曾再过面。”
      尹千钟边给谢尘夹菜边道:“他能这么快走出来,也是好的。”
      谢尘苦叹:“若真如你说就好了,可他何止是不曾走出来,反倒越陷越深。”
      “这么说来,你那朋友又与他见面了?”尹千钟奇怪,不曾听说宫墙柳有心上人呐。
      “见了。他来这儿以后,才知道那人就是京里一户大户人家的少爷,而那少爷,也是有心上人的,只不过门不当户不对罢了。”谢尘说完,埋头吃饭。
      尹千钟见他不想再说,也不强求,道:“这些够么?要不再点两道鱼?反正你也爱吃。”
      “你听谁说我爱吃鱼了?”谢尘似是不经意地随口一问。
      “红豆绿豆啊,说你吃遍江河湖海。”尹千钟笑。
      谢尘明白了,面上还是淡淡的:“你看着点吧。”
      趁着点菜的时候,谢尘环顾四周,台上朱弦三叹,台下衣裳楚楚,占全了雅致二字。食客听不懂姑娘的词,却没有一个做出了听不懂的样子,纷纷击节而和,摇头扼腕。像尹千钟和谢尘这样光顾着说话的,着实没有多少。
      “她们唱的是什么?”尹千钟见谢尘以手扣桌,听起了曲子,便问他。
      “你猜呢?像是什么?”谢尘反问。
      “我只能听个形似,这反反复复的催人入眠,可是《九张机》?”
      “正是。”醉留客,九张机。这样凄楚,他却打翻了春困。心怀天下的人,大抵如此多情又无情,然后惹得谢尘笑。

      吃完饭,尹千钟与谢尘没有即刻就走,而是如许多人一样,稍坐片刻,想听到一曲终了,求个满足。尹千钟听了一阵,却愈发记挂起谢尘那首无头无尾的歌来,不禁问他:“那才子佳人,可又是一篇鹊桥佳话?”
      谢尘正听得定神,被尹千钟那么一问,疑惑地点点头,随即摆手道:“不,那绝不是什么好故事,只会叫听的人难受罢了。”
      “无妨。你唱的比她们好听,别坐了,走吧。”尹千钟站起身道。他声音不大,却因此时众人醉心姑娘弹唱,极少有人说话,尹千钟的这一句,让台上姑娘拨错了弦,勉强又唱了两句,却一字乱,字字乱,戛然一声,断了音。
      谢尘知道那两个丫头之前就频频朝这边看,尹千钟却浑然不觉,枉费了她们一番心意。再一想,便是他心里时常记挂的云霁涟,他都能让人家相思无门,更别说这些不相干的姑娘了。名将良臣自古如此,不摆官架子,对你好,却也对天下人好,算来算去,对谁都不好。说到底,此类人能避则避,断不可招惹。
      “这位爷,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那和琴的乐师已经站起来,三两步站到了台前,吹胡子瞪眼地看着尹千钟。
      尹千钟着实无心,但既然是他伤人在先,便一脸歉意地双手抱拳道:“在下无意冒犯,对两位小姐多有得罪,也搅了诸位雅兴。不如这样……”
      谢尘暗道:看吧看吧,你若能索性摆谱不认账,旁人难奈你何,还得倒贴着赔不是,让人小姑娘一肚子委屈地哭一哭,也就好了。可眼下,她们恐怕一辈子……
      谢尘心中所想与尹千钟的话一起,叫掌柜的打断了。这掌柜的在尹千钟进来时,便打听到他与谢尘的身份,功课做得充分,赶紧圆场,轻声细气绕出一口官话:“区区黄毛丫头,怎能拿来跟谢大人比呢,叫尹将军看笑话了。”
      尹千钟拱手:“在下一介武夫,不懂这些东西,只是爱屋及乌偏袒他些,多有得罪。”
      那掌柜的正要说话,却听谢尘道:“掌柜的,尹将军亦是无心,您莫怪,今日闻得姑娘好嗓子,谢尘也就想出那么几个句子,赠与姑娘如何?”
      掌柜的自然求之不得,尹千钟也感兴趣,好整以暇地抱起手臂,听谢尘徐徐道:“小囡唱了淮扬调,一个俏来一个娇。”
      众人窃窃私语,台上姑娘的脸,红透了。都说虽知道这谢尘迂腐,却好歹是个状元出身,谁知连诗都做不好,居然如此粗鄙。
      谢尘没理,还是不急不缓的:“将军拥节马上笑,不听花腔诉春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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