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瞄准，开枪》17

1、一

　　瞄准，开枪

　　一

　　如果要让TEZUKA为自己评选他生命中最为难忘也最为恐惧的一刻，那么我想答案一定是那最为美好的那一年的那一刻。那一年真是太过美好，美好得让他觉得一切都太不真实。他被上司破格提拔为警视厅缉私部的课长——前任厅长最为欣赏的就是他和他的好友SANATA。那真的是值得纪念的一年，他与FUJI的爱情长跑终于成功，两人公开购房同居，开始了甜蜜的二人世界；父母最初的干涉蓦然显得不那么重要，现在他们都能接受FUJI叫爸妈了；FUJI花了两年时间自修完成所有课程，终于成功从警官转职为法医，摇身一变为坐化验室的白领一族；警室厅侦破史上最大走私案，抓获所有嫌犯，还上了当时报纸的头版；还有日本在世界杯足球赛上取得历史性突破，杀入了十六强……总之，他相信那是好的一年。

　　可就是在那一年的最后一刻，毁掉了他对2002年的最为完美的印象。那是一个富有魅力的星期二，东京人潮攒动向每一个公众的角落，把他们的愉悦与期盼播撒开来。可他是无从享受的。那天晚上他有该死的任务。在执行任务前他给FUJI挂了一个电话，他有些抱歉地告诉他，他今天恐怕回不来了。他没有告诉他他有危险的带枪任务。然而电话那头的人声音很是欢快地说：没关系，我在看很精彩的枪战片，等你回来一起看。噢，是的，FUJI就是喜欢看别人互相厮杀，这是一个迷恋昆汀•塔伦蒂诺、奥利弗•丝通的暴力片和CULT风格的小家伙。他看的电影正如他那天晚上所经历的一样：黑暗的潮湿的阴冷的转角，码头堆砌的一垛垛供他藏身的集装箱，凝滞的空气，瞪大的瞳孔，如狼似虎一般闪烁着绿莹莹的凶恶的光的眸子，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生命瞬间被压迫住的恐惧，他面对那张他熟悉的却又陌生得感到寒心的脸，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扣动了他自己的板机。那是他自从上警校开始就烂熟于胸的两个动作：瞄准、开枪。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感觉到了这两个动作在他生命中的存在性。它们并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在千百次实践后成功的渗入了他双手中的每一根血管，继而变成了他自卫的下意识反应。而在子弹刚出膛的那一刹那，他又蓦然后悔了，无穷的恐惧拽住了他，那些关于这个事实和将来的恐怖的畅想在那一瞬间像原子弹爆炸一样地在他的脑中炸裂开来了。可他已无法挽回什么——那颗子弹跑得太快了，他的眼睛根本追不上它，他甚至还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是不是能够用自己的手或是哪点不那么要紧的部位，只要不是骨头，挡在那颗子弹的运行路线上，最多痛个把月，没什么要紧的；可是几乎在他扣响扳机的同时，他就看到了对面的人那顺着他无比熟悉的日日穿着的白色的工作服潺潺淌下的鲜血，时间短促得挤不进他的任何思考，那些他天真地妄图阻止这一他一手导演的惨剧发生的断想。这是这把手枪里最后一颗子弹了，可他却用它对准了自己的同事；他没有对准他的心脏，因为他害怕碰到里面的防弹衣后停止了它行进的脚步，因此他将那刻平凡的子弹对准了他的脖子。这是他执行任务的习惯。他在他食道的位置穿了一个血淋淋的孔，那里是他们无数次在同一个餐桌吃饭时，饭菜都必须要缓慢经过的地方。于是与他朝夕相处的曾经的朋友死在了他的手里。那一刻大概差几分到零点。他在原地愣了两三分钟，然后吃力地移动到他的好友的面前，吃力地跪下来，用手到手腕上去探他的心跳。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他看到那张连难以置信的表情都来不及表现出来就被他生生泯灭了生命之火的脸，它只是像每次它的主人追捕犯人时一样凶恶而执着着。他于是觉得，是不是他那时看错了。他那时错看了他的表情，以为他自己会被杀害才开的枪——但现在他又能问谁去呢。五个犯人被他们击毙了四个，逃窜的那个早已不知踪影。后来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掏出他的手机，向FUJI挂了个电话，说：我们出任务，SANATA死了。他在那时隐瞒了事实，后来他就得隐瞒一辈子。正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零点的烟花们用浑厚的声响昭示着它们的强烈存在，隔着0.1秒的短促时间差争先恐后地在空中爆破开来；继而一簇，两簇，三簇，许多许多簇，五颜六色的花火成为了漆黑的夜空的主角，乌云散去，闪亮的星辰也浮现了出来。四下散落的人群纷纷发出惊叹的满足的尖叫，东京愈发喧嚣与热闹。他的那句憋在心里好久的“新年快乐”此时硬生生地被塞进了喉管里。他生命中最为美好的一年就这样被毁掉了，以至于他连展望未来的激情都没有了。在后来的千百个日夜里，他将这个难忘的镜头回想了无数遍；他失眠的时候想，做梦的时候想，吃饭的时候想，执行任务的时候更是想；他在每一次的射击前会颤抖地瞄准他的猎物，用一段令他的上级无法忍受的冗长得几乎能把自己生命大大方方地丢出去的时间来考虑他的这一次开枪是否正确。可有些事不是正确与错误两个这么简单的词就能判断的，不是。他后来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他从这一刻以后，就成了一个百口莫辩的生物，终日生活在在与过去某些残存的模糊的记忆的对话中了。他的荣耀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对自身无休止的怀疑。他一遍又一遍地苦笑，对他的历史，也对他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