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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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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秋雨一场寒。
几天的时间,有人已经穿上了毛衫。
博雅从员工通道里出来时,冷风扑得他缩头打了个哆嗦。
街头梧桐的黄叶,旋转着,在空中舞蹈。
麻雀立在树枝上整理羽毛,几只鸽子从上空掠过。
一个穿黑风衣的男人,抹了发蜡的头发整齐向后梳,不苟言笑的模样,提着公文包,抬手看了看腕表。
此时,另一个三十出头的青年小跑着靠近他,连声说着抱歉。
与黑衣男子相反,青年身上是绿色皱巴巴的外套,加上凌乱的微卷头发,活像沙皮犬。
早到的男人虽然埋怨了两句,但脸上的严肃顷刻柔化开,仿佛枝头初绽的蔷薇。
“还是去那家店吧,他们出了新的套餐,据说味道很不错。”青年提议。
“唔,只要别又出岔子。”
“不会啦,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偶然,事不过三嘛。”
黑衣瞥他一眼,满是不信任,然而又含着一丝对待宠物的溺纵。
“这么早跑出来,你的报告书写完了?”
“那种东西就像蟑螂,不会有消灭干净的时候。”
“你呀,如果少惹些事……”
“呐,我肚子好饿。”
黑风衣叹口气,任青年拉着自己的袖往前走去。
半个巴掌大的叶片,悠悠然正落上黑衣男人的肩,像叹息,又像祝福。
青年回头的时候看见了,停下来把它捻进手里。
叶片还有半绿,边缘也还没有卷曲。
“做书签吧,夹在你那本法律辞典里。”
“已经有两片樟树叶了。”
“那就换成《商业法》,反正你有满柜子枯燥无味的专业书。”
“……好。”
黑衣男子接过叶,认真的放进公文包夹层里。
博雅记得不是第一次看见他们。
偶尔在那棵梧桐下见面,然后吃饭。
有时候听见绿衣青年满口对上司的抱怨,有时候看见黑衣男人眼睛里都是春风般的笑。
不是普通朋友,也不是亲戚。
且不管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可以感觉出他们对现在的生活很满足。
那么,我对目前满意吗?
博雅问自己。
似乎,没有觉得不妥。
也没有觉得会改变。
不过,同居者是不是也这么想就不知道了。
或许他期待着我主动提出离开的话题——每当看见晴明闷不做声的待在里面房间里时,博雅就如此猜测。
照顾阿一说不定只是个无奈的借口,实际上他的感情很淡,如同泡了三遍四遍的茶。
他的目光时常越过面前的物体,落在外人感知不到的地方。
说话时语气缺少起伏,光听声音分辨不出是快乐还是悲伤。
可能是经历了太多常人触碰不了的东西,所以造成了表达障碍吧。
博雅暗暗揣度。
然而,当阿一绕上他的腿脚,落点不明的目光就收回来,平淡懒倦的语气就染上几分色彩。
说起来,最近阿一的情绪有些低落,难道它也感受到了寒意?
猫,好像是不会冬眠的吧?
但是阿一有时候会显得与众不同,比如从不上下跳蹿,比如仿佛能听懂人说话。
走到了家门口,博雅随意的向隔壁看了一眼。
最近都没有见到小桐,上次野餐带出去的藤箱还在晴明家里。
邻居的门,开着极窄的一条缝。
她在家?这个时候?
博雅思忖着,先过去打个招呼,然后把箱子还回去。
于是他走到那边门口,伸手小心翼翼地拉开门。
“小桐姐,你在吗?”
站在玄关等了几秒,没有回答。
博雅担心独身的女人是否遇上了困难,即使没有,空屋开着门也是件危险的事。
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决定走进去看看。
这套房间和晴明家相仿,也分内外两间。
博雅登上外屋的地板,方桌上搁着没吃完的慕斯蛋糕,喝了一半的茶。
分隔空间的散花门帘,微微飘动。
空气里,萦绕着淡淡的香气。
是种花香。
博雅掀起门帘。
一阵风吹过来,他闭上眼。
再睁开时,眼前却是庭院。
油桐树正开着花,墨绿的叶丛里,苏芳色的斑点缀在雪白的花瓣上。
刚才一直闻到的,就是这花上传来的味道。
树荫下,若草衣裙的女孩子,趴在地上翻看画册。
斑驳的光影投在她身上,描出浓薄的纹样。
忽然,她咳起来,头埋在臂弯里,肩膀剧烈的抖动。
过了好一会儿,咳嗽才停止,又过了一会儿,她才抬起头,双颊泛出不健康的红晕。
只怕是已经病了很久。
博雅慢慢走过去,小女孩没有感觉他的靠近,继续看着画册。
画册上精致的图片是各地的风光。
高山,雪原,森林,峡谷,大海……
她看得入神,眼光熠熠如宝石,油桐为她隔出一方自由驰骋的天地。
“桐——”
年轻的声音从后面传出,博雅转过头去。
虽然是少年,脸上却有不符合年纪的成熟,眉眼间有熟悉的淡倦。
他是在叫女孩吗?
博雅再回眼时,专注于画册的女孩不见了,刚才相同的位置上,有个模糊的白色影子。
“桐,一旦下了决心就回不了头。”少年接近那团影子。
“我不在乎。”影子连声音也是隐约的。
“你的本体怎么办?舍弃它,任其衰败吗?”
影子缓缓移动到树旁,分出一支绕上粗糙的树干。
“——这些鲜丽的花朵再也不会生发出来,叶子枯黄落尽,根茎萎缩腐败,整棵树都将不复存在。”
“没有关系,只要她活着,能看见梦想中所有的风景。”
“为一个普通的人,有必要吗?”
无风,花瓣却舞在影子周围。
“百年来,我一直在这里,用枝叶感受世界的变化,听风带来的消息。人是过客,借一片荫凉,不回顾。我以为世间不过如此——可是她来了以后,寂寞的时候快乐的时候,用心讲述着她的故事,留下她的眷恋,一点一滴聚集。现在,我害怕过去习以为常的孤独,如果她不在了,那么我也没有继续存在的念头。”
“可惜这一树的好花。”少年抬头,一片瓣落在他的额头,“在她身上能开放得更加艳丽吧。”
“一定会的。”
影子稀薄而逝。
花落,叶黄。
油桐,从那一瞬间,逐渐枯败。
喜欢看画册的女孩,从树干后走出来,杏核一般的眼睛里闪动着水光。
“它不会再开花了吗?”
“现在,花正盛放在你的身上。”少年手指着她的胸口。
前襟被泪滴染上浓斑,女孩低着头啜泣。
“从今以后,它将会永远和你一起呼吸,不要辜负了。”
空气里,那淡淡的香气浓起来。
博雅被沙迷住眼……
“博雅君?你怎么在这里?”
博雅转眼,看见站在旁边的是熟悉的小桐,而周围还是那第一次进入的房间。
刚才的一切就像黄粱一梦。
“啊……门开着,我打招呼没人答应,就来看看。”
小桐眯眼笑了笑:“突然很困打了个盹——是我疏忽,吓着你了吗?”
博雅糊涂的眨眨眼:“什么?”
“你看见了吧?庭院,油桐和女孩。”
“——那些是什么?”
“我的,不,是桐的梦。”
“桐?”
“那棵油桐呀,开着世界上最美丽花朵的树,如你所见,现在住在我的身体里。”
“唔……不难受吗?”
小桐把垂在眼前的头发拨到耳后:“不,很幸福。我和它一起到了梦想中的各个地方,体会了不同寻常的经历,这些是小时候的我想也想不到的,所以,我很高兴它能在这里。”
小桐满足的指指胸口。
“而且,它仍是尽努力的保护我。跌下山谷那次,我身上突然散发出非常浓烈的桐花香,救我的人说,从来没有闻过那么诱惑的味道,唔,就像是饿了三四天面前出现了一盘炒肉。”
再想起那个腼腆山地人的话,小桐禁不住捂嘴轻笑。
“晴明说过,越高级的生物离原生的根源越远,人在某些方面的能力远不及植物。”
“没错,所以现在的我可是比常人接近‘源’哦。”
小桐狡黠地眨眨眼。
博雅认真的沉默一会儿,问:“那你能感应到明天会下雨吗?”
没逻辑的话让小桐怔了怔。
“——你到底以为我现在是什么呀?”
“植物的感知能力不是很强么?”
“但也不是用在这种地方。”
“是哦,没听说过树会躲雨的。”博雅有些恍然大悟的点点头,“对了,你的藤箱还在我们那里,我去拿过来。”
“不急,你顺便把这个带回去。”
小桐从一个抽屉里取出只棕色木盒子,递给博雅。
“是给晴明的。”
“还是,你亲自交给他吧。”
“没关系,这几天不一定能见着他,由你代转也一样。”
盒子表面很光滑,纹理清晰。
“不过,请不要打开,里面的东西若是损坏了,很伤脑筋。”
“这么危险,放心给我?”
“因为你不是好奇的人。”
“为什么呢?”
“刚才,你没有追问那个梦和关于桐的事,关键是你的眼睛里没有欲望。”
小桐望着博雅,唇角微微翘出弧度。
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晴明回来了。
博雅把木盒子交给他。
“你看见桐的梦了?”
晴明端详着手里的木盒,不急着打开。
“嗯。”
“觉得那么做好吗?”
“小桐姐很快乐,桐也是。”
“也许吧。”
“晴明,你对自己做过的事后悔?”
“时间不会倒流,结局无法预料,没有后悔的必要。”
“如果后果很严重呢?”
“那是当事人自己的选择。”
博雅觉得他此时太过冷漠。
晴明谨慎的把盒盖揭开一条缝,顿了顿,全部移开。
里面铺着洁白的锦缎,正中一朵纯黑色的花,长而卷的花丝顶端是嫩黄的花粉。
晴明浅吸口气,脸上渐渐浮现惊喜的笑容。
“她真的搞到了。”
花是植物的□□器官,异花授粉的植物,为了吸引传昆虫们的注意力,无不是把自己的花朵打扮得艳丽多姿。
黑色,是禁忌。
偏偏盒子的花,是不惨一丝杂质的黑。
阿一蹭在晴明身上,也探了脑袋看稀奇。
这是帚木的花,因为它的颜色,帚木几乎灭绝。
不久前,晴明无意发现了一棵帚木,是雌株。
黑如墨的花朵,在银绿的枝叶间绽放。
附近几百里的范围内,只有这么一棵,不知道它独自存在了多久。
不结果的花,年年盛开,年年衰败。
晨曦照耀下,每一片叶都发出无奈的叹息,嫩尖上滴落怅惘的露水。
如果没有被晴明发现,或许它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萧然度过。
可是,要到什么地方去寻找雄株?
晴明翻阅了能找到的所有资料,一无所获。
倒是小桐想起曾经听人说,在遥远故乡的山涧里,看见过叶片银绿、枝条向着天空延展的奇怪树木,在秋暮时节,开墨色的花。
那个村庄非常偏僻,山涧更是人迹罕至。
而且,不能确定是否是雄株。
然而小桐却笑道,交给桐来做吧。
于是,居栖在小桐身体里的木灵,利用风传递讯息,借助同类的力量,轻易的就找到了期盼中的树。
皎洁弦月下,花瓣上流动着莹彩,树叶泛起粼光。
摄人心魄的美丽。
“明年,就会有新生命陪伴在它身旁了。”晴明关上盒盖,语气柔和。
“你当年的决定是正确的。”博雅把晚餐端上桌的时候突然说,“没有桐,就不会有这朵花也就没有新的延续了吧。”
“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