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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小稚菊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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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们不能走这条线,那里不得不经过幽灵海域!”
夏埃儿,诺特加斯最大港口安提科城的执政长官背上一直在冒汗,他本来期许自己能给王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不过现在看来是不大可能了,尽管他是那么努力。
“我们必须走这里。”摄政王的话不容反驳。
“不行!王,我认识的人中,没有一个人能驾驶船只通过幽灵海域。”
“那么就去找一个你不认识的。”
冰篮的眼眸毫无温度地注视着可怜的执政官,这已经是雷蒙德来到这个港口的第三天了,他们却依然被困在这里,无法寻找到一个可以带他们出港的人。
同时,这三天里,在科尼利厄斯的强烈要求下,雷蒙德允许他去牢狱中探视其他矮人。结果却是让这位矮人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他甚至连一个他的族人都没有找到,关在牢狱里的都是居住在河谷和浅山洞穴里的低谷矮人。盘踞在矮人心中最深的恐惧正在日渐加深……
“我说!我们该死的……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海?”矮人低吼的声音震走了窗外的几只海鸟。
屋子里的人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这几天他们早就习惯了矮人的脾气。
雷蒙德的手指随意地从琴弦上滑过,这间休息室的一隅还摆放奇塔拉琴是目前来说唯一让他觉得不算太糟的事情。这个古老的奇塔拉琴显然经常有仆人擦拭却从未有人弹奏,巨大的如弓身般的木质琴身光滑如水,琴弦上却长满了锈斑。
母亲还在世的时候,雷蒙德曾经学过奇塔拉琴,那时的他不过才六岁,可是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忘记他仅会的两三首曲子,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咚咚……叮叮……”音符从他略显苍白的修长手指下流淌出来,惊呆了这个房间内的每一个人。
科尼利厄斯惊讶的是摄政王居然还有心情弹琴。
而约翰尼他们惊讶的则是——王居然在弹奏一首童谣,一首在慕彻鲁斯城里因滑稽而传唱许久的童谣。
约翰尼甚至能哼出它的歌词,实际上已经有骑士不自觉地哼出来了……
“我的眼睛好痛
不能睡觉
牙齿又好松
不能吃东西
……”
摄政王丝毫没有不好意思或者尴尬的表情,他的嘴角微微弯起,似乎也在因为这滑稽的歌谣而微笑。
可怜的约翰尼甚至替自己的王难堪起来。
而科尼利厄斯则忍无可忍了,尽管他听不懂这些古怪的人类在唱些什么,但他们脸上的笑意却让他怒不可遏。
“够了吧!”
“我们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出发!”
“你!……到底有没有诚意去救我的族人!”
矮人粗糙的手掌砰地拍在琴弦上,声音大的要击穿雷蒙德的耳膜:“我的族人在危险之中!你到底明不明白!”
冰蓝的眼眸缓缓抬起:“你还记得你们从克里斯坦森到达这里,究竟花了多少天吗?”
“……”矮人愣愣的,眨了好几下眼,才说,“五十多天。”
雷蒙德点头:“我可以让你在二十天内回到那里,只要我们能找到那个愿意驾驶船的人。”
“二十天内,”矮人只呆了一瞬间,就明白了雷蒙德的意思,“你想横穿幽灵海域!不,这不可能!那里是被魔鬼诅咒的地方,进入那里的每个人不可能活着出来!”
“不,有人!有人活着出来了。”
矮人摇着他巨大的头颅:“不行,永远不要试图进入幽灵海域,这是族规。即使有人能活着出来,他也将变成魔鬼的化身。我们不能走幽灵海域,绝对不能。”
“圣托克已经比我先行一步,如果不走幽灵海域,我将不可能赶在他们前面。”
“不行,我反对!坚决反对!我不能违反我的族规。”
雷蒙德沉默片刻,然后平和道:“你可以不去,把地图绘给我,我会尽力替你救出你的族人。”然后他轻柔地拨开矮人的手,继续拨弄琴弦。
那刻,矮人觉得再和这个人类相处下去,自己一定会疯掉。
接近黄昏的时候,在请他们去用餐的仆人进来之前,执政官夏埃儿进来了。
他走到雷蒙德面前鞠躬:“我尽我所能打听到了这三个人,但是我不知道他们能否当此重任。因为他们都是……”执政官难堪地停顿了一下,“……都是海盗!”
约翰尼倒抽口冷气。
“我很抱歉。”夏埃儿显然对他不得不说的话感到羞辱,“只有贪财如命的海盗才会冒险进入幽灵海域,从幽灵海域活着出来的人只有这三个人。如果您非要……”
“很好,他们在哪里?”修长的手指停留在琴弦上,雷蒙德抬起头,微笑还驻留在他的唇边。
“海盗一般不愿和我们打交道,我想,在兔尾巴能找到他们。”
※ ※ ※
兔尾巴酒馆位于安提科城西侧的一条小巷子里,从外面看并不起眼。它并不是安提科城最好的酒吧,在这里也找不到最好的酒,不过这里的人却比别处酒馆多得多。你可以在这里喝到便宜而且分量十足的麦芽甜酒,运气好的话,没准还能拣到一串被猫叼出厨房的香肠。不过这里最吸引人还是你几乎可以在这里打听到甚至找到那些一流的水手。
缺钱而找活的水手,一无所获归来的海盗,还有急于寻找水手的商人几乎都聚集在这里。
事实上,在很缺钱的时候,海盗和水手之间的界限是很模糊的。商人雇佣到的水手也许正是打劫了他上一条货船的海盗。他们只对自己的雇主负责,无论你是商人还是海盗头头。这套规则有点混乱,不过确实很实用,起码能保证他们的肚子不会饿太久。
阿加西现在就坐在兔尾巴酒馆里,快活地跟着旅行歌者的歌声一块高歌,手有节奏地拍打着油腻腻的桌子。漂亮丰满的女侍者端着甜酒过来时,有意无意地碰了他一下,目光比蜜糖还要粘稠,他顺势在她腰肢上捏了一把。
在酒馆中阿加西向来很受欢迎,他虽然是个海盗,却有着比骑士更好的风度,即使在最潦倒的时候,他也从不忘记给小费。况且,和这酒馆里的其他人比起来,他几乎算得上是英俊了。
麦芽甜酒通过喉咙时,甜丝丝地,让人满意得想打嗝,阿加西放下木头杯子,胡乱抹抹嘴,这才眯起眼睛盯住他面前的男人。
“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夏埃儿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进入兔尾巴,此刻坐在这个声名狼藉的海盗对面,忍受着他对自己轻蔑的态度,强按捺着自己的不耐烦,还是尽量保持风度,保持微笑。那三个去过幽灵海域的人,老丹尼、恶鲨裘德和阿加西。老丹尼在去年就得了严重的风湿,连走路都有困难,更不用说上船了。恶鲨裘德则听说在两个月前试图抢劫一艘皇家战船而被捕,在圣托克被绞死了,腐烂的尸体至今还被吊在港口的高木架上。
所以,只剩下阿加西了。夏埃儿觉得自己真是背。
“我想雇佣你出海。”
“你想雇佣我?你确定吗?……我和你好像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他的眉毛微微皱起,似乎在回忆很不愉快的往事,“你的手下曾经三次把我请进监牢,而且非常没有礼貌。”他晃着手指,加重后面一句话的语气。
“我记得每一次都有不同的漂亮姑娘把你保释出来,起码,我们还是让你出来了。”
“你们收的保释金几乎让我倾家荡产。”
“那么你就更不应该错过赚回来的机会。”夏埃儿尽量让目光显得很有诚意。
阿加西咧嘴一笑,眉毛挑得很高:“说说看吧,去哪里?”
“克里斯坦森。”
“看来,对矮人财宝动心的人还真不少啊。”阿加西咧嘴一笑。
“而且我要求走最近的航线。”
“南北两条航线在时间上不会有太大的差异,除非你指的是……”他挑起一侧眉毛,注视着夏埃儿,“相信我,这是个糟糕的主意。”
“我当然知道。“夏埃儿烦恼地皱眉,“这就是我为什么找你的原因。”
“得了吧,我可不愿让我的可怜的小心肝再受一次刺激。”阿加西压低声音,身子越过桌面,凑近夏埃儿的耳边吹气,“那里简直是通往地狱的路。”
酒气夹着唾沫星子直扑过来,夏埃儿嫌恶地缩了缩头,强忍住擦拭的欲望,要不是摄政王的命令,他实在不必让这个家伙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
“……也许,你可以说个价钱。”他不着痕迹地推开阿加西,尽量让目光很有诚意。
“是谁想去?”阿加西朝远处侍者打个响指,示意再上一杯酒。
夏埃儿皱皱眉,他可不知道摄政王是否愿意泄漏自己的身份:“这个……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了。”
“这可不像一个有诚意的雇主。”阿加西遗憾地摇摇头,“虽然我是个海盗,不过我很重视我的尊严!”他微笑着勾起嘴角,“让那个人来和我谈,否则,你就去找其他人。”
“你难道不能……”
“海盗说话向来没什么余地。”他补充。
“……”
阿加西起身,温柔地搂住女侍者柔软的腰肢,接过她手中的酒,很有礼貌地朝夏埃儿微笑着。那笑容简直快把夏埃儿的鼻子气歪了。
为了尽量减轻自己办事不力的罪责,回禀摄政王时,夏埃儿花费了大量的篇幅来描述阿加西的恶劣行径,连这个海盗耳朵上奇形怪状非常惹眼的耳环也无端受到些指责。
“而且,他竟然要求您亲自和他谈,这……简直太无礼了。我认为像这种狂妄自大的人并不足于托付重任,您看是不是……”夏埃儿探究地望向摄政王,小心翼翼地说出他的结束语。
后者只是微微抬头望了他一眼,夏埃儿立刻知道自己刚刚的话不太高明。
“把关于阿加西的所有书面资料都给我,再找几个曾经和他同船的海盗,我要见他们。”雷蒙德顿了顿,目光颇有压力地落在他脸上,“日落之前。”
这次夏埃儿的效率很高,在晚餐前他就把人找来了。
晚餐令约翰尼和其他骑士都瞠目结舌。摄政王和六个海盗共进晚餐,而且气氛和谐,简直可以说是相谈甚欢。约翰尼隐隐意识到,如果雷蒙德存心想和某人套关系的话,对他来说,实在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遗憾的是,他大部分时候都懒得这么做。
※ ※ ※
轻巧地从二楼阳台一跃而下,阿加西又顺手在旁边花丛里摘了朵含苞待放的玫瑰,高高地抛给阳台上柔情似水看着自己的姑娘。
“今晚还来吗?”姑娘伸手接过花,玫瑰花瓣遮住娇嫩的嘴唇,娇羞无限。
“等着我……”阿加西眨眨眼,抛了个飞吻给她,然后悄无声息地穿过花园,翻过围墙。
刚刚落地,他理理帽子,转身的时候几乎迎面撞上一个人。兜帽低低挡住那人的脸,柔软的白袍被清晨的露水濡湿,他似乎已经站了很久。
“有人告诉我,在这里可以找到你,看来他们没有骗我。”缓缓除去兜帽,雷蒙德注视着面前这位让他不得不等了半宿的海盗。
“噢!”阿加西飞快地从头到脚把面前的人扫了一遍,眯起眼睛,“我想我没向你借过钱。”
雷蒙德微笑:“确实没有,不过这并不妨碍我请你喝一杯。”
“有什么我非去不可的理由吗?”
“……比如说一艘船,一艘拥有五帆、速度无与伦比的船,你甚至可以自己设计船头的雕塑。”雷蒙德看着他骤然发亮的眼睛。
“噢……哦……”阿加西侧头咧嘴一笑,“那么我们还是边喝边谈吧,我知道这个时候可以在哪里找到最好的酒。”他很亲热地拍拍雷蒙德的肩膀,后者的身体不自然地往旁边闪去。
“你的名字,你还没告诉我呢?”
“你可以叫我雷蒙德。”
“……你和国王同名?”
“是的。”
“你不会刚好也是帕特家的人吧?”
“是的。”
“这么说……”阿加西眯起眼睛。
“恐怕我们碰巧是同一个人。”
“尊敬的陛下,现在,我完全相信你关于那条船的描述。”阿加西无声地笑,嘴咧到耳朵边。
虽然事先对于阿加西极力推荐的地方并不抱什么期望,不过当阿加西轻巧而飞快地撬开那扇通往酒窖的门,像在自己家一样落落大方地走进去时,雷蒙德还是在门口稍稍踌躇了一下,他看见了门上醒目的标记,这里是夏埃儿的私人酒窖。
在他犹豫的片刻,阿加西已经掏出火石,点燃壁上的烛火:“嘿!你是打算去告发我还是进来喝一杯呢?”
雷蒙德走进去。
“你喜欢什么口味?浓烈的还是清爽的?我猜你不喜欢太甜的……”阿加西快活地在酒架前转来转去,抽出一瓶又一瓶的酒抱在怀里,“让我想想,有小稚菊的颜色……”他不知从哪里弄出两只含苞玫瑰形状的水晶杯,手中一阵忙乱,把拿来的各个瓶子里的酒往杯子里加,转瞬间调出一杯颜色十分漂亮的酒递给雷蒙德。
他又给自己调好了一杯,抿了一口后摇摇头:“要是再加点仙人球汁味道就更好了,你觉得呢?”
“很抱歉,我对调酒不太懂。”雷蒙德环视下四周,这个地方酒倒是足够多,不过却找不到一把椅子可以坐下来。
阿加西又挑出了好几瓶酒,然后直接坐到了地上,心满意足地说:“好了,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我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的吗?一条船的代价肯定小不了,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嘿,你为什么不坐下来,虽然你的个头比我高,不过高出这么多我可不习惯。”
雷蒙德看看地板上斑驳的污迹,微微皱眉,却还是坐下来。
“夏埃儿应该已经告诉你了,我要去克里斯坦森,走最近的航线。据说你去过,我需要一个有经验的领航人。”
阿加西耸耸肩,得意之色溢于言表;“那是我最难忘的一次历险,简直——太完美了!不过你不会愿意去的,因为……”
“你愿意去就行了。”雷蒙德打断他的话,“这对你来说应该不成问题,他们说你是独自一人完成那次航行。”
“……这个……传言总是会有些微小的出入,”阿加西笑嘻嘻地。
冰蓝的眼眸盯住他:“微小的出入?”
“当时还有另外一位朋友,我能够回来,很大程度上是依靠了他。”
“他在哪里?”
“他已经离开了我,去了另一个世界。”阿加西隐在烛火的阴影处。
一阵短暂的静默之后,雷蒙德放下了酒杯,不无遗憾:“看来我找错人了。”
“嘿!别这么着急,你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阿加西仍然在笑,“那地方我去过一次,怎么说也比别人强,我们可以试试。当然,前提是你必须不晕船。你,不晕船吧?”
雷蒙德没说话,漠然盯着他,想看出他眼中究竟有几分真诚。
“好吧好吧……即使晕船也没关系,不过得多请个人清洗甲板。你知道,我讨厌那活,我的腰椎会受不了……”
“你有几成把握?”雷蒙德打断他。
“几成把握?噢,你不该问一个海盗这种问题,这可是个常识性的错误。通常情况下,只要有一成机会,我就不会放过。”阿加西倾过身子来,媚眼如丝,吐气如兰,“……不过这次有五成!”
五成——雷蒙德颦起眉头,他知道这不够,就像在轮盘上赌骰子。
人生就是赌桌上的骰子,你不停地转啊转啊,可你不知道自己究竟会停在那一面。这是谁说过的话,他不记得了。
阿加西已经将手搭到了他的肩膀上,高举着酒杯:“嘿!伙计!别想了,我保证,等走完一趟,你会觉得这是你人生中最美妙的一次旅程。”
摄政王静静地不着痕迹地将他的手抖落下来。
“那么,成交?”阿加西敏锐地察觉到眼前这位摄政王的内心。
举起玫瑰水晶杯,已然别无他法的雷蒙德淡淡一笑:“成交!”
水晶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杯中小稚菊色的酒水荡漾着,阿加西开怀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