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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风夜千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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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时,一轮明月刚巧掠过长安城里悄悄抽芽的柳梢,如水的月色将这座已然将要入眠的城市凝在一片澄澈清冽的春寒里。风里游荡着稀薄的七层佛塔上铜铃的声响,转瞬便跌入这夜的墙角,再也寻觅不见。已是入夜时分,而这平康坊却全然一副将将苏醒的样子,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今晚踏入这街道的络绎不绝的欢客。愈燃愈通明的灯火,越聚越浓郁的脂粉气耐心地撩拨着过客的醉意。几辆纹饰精美的乌木马车在路上缓缓行进着,青色重帘遮住了路人窥探的视线,车前清一色的黑骏。这也是这花街柳巷里司空见惯的景象,又不知是哪家显贵光临。听得骏马打了几声响鼻,这几辆马车停在平康坊第一的天香楼前,几个风雅文士说笑着将一位生客簇拥了进去。
迎上来的是一靥深深的笑,“几位大人,奴家在此恭候多时了”,声音娇媚却谦谦有礼。这便是天香楼的老板金娘,金娘道完便浅浅一福,不愧是风月场里混迹多年的,举手投足间果真是仪态万方,媚态百生。金娘抬起头时将她如丝媚眼稍稍停留在诸位大人簇拥在中间的男子身上,心下暗自打量。方才虽一直在珠帘后张望,却看得不真切。约莫月余前,朝中几位大人找她相商,新任中书令入朝,让她好生安排。她为今晚已经忙活了许久,并且志在必得。这位新任中书令还未曾开口,金娘心想这便是春风得意的崔澜了,不过而立之年,手执一柄折扇,负手而立,望去整个人如一轮皓月般清朗,眉宇间透出一股轩昂之气,尽管微笑着,柔和的眼神中却有一股隐隐的锐意。那样可不是来逛花街寻乐子的眼神,金娘心里稍稍紧了紧,早有听闻这崔大人治下甚严,颇有铁腕手段,政绩斐然。加之本是博陵崔氏子弟,夫人是前朝宰相的孙女王氏,如今入朝出任中书令,可谓是当朝最令人瞩目的青年才俊。金娘一边拿捏着,这位崔大人虽不与身边几位大人说话但气氛倒也十分融洽。这时见崔大人朝自己看了看,握着折扇在另一只手心轻拍了一下,只一瞬,金娘便心下释然,仍旧有礼道:“几位大人,这边有请”。金娘转身,施施然将今晚的贵客引向紫檀阁——每座花楼都有着那么一处头牌所栖的高阁,天香楼是长安花楼中的花楼,这紫檀阁便是艳名远播的天香楼花魁沈檀所在之地。这紫檀阁由紫檀木和沉香木建成,比不上巧夺天工却也穷极工物。这精巧的阁楼坐落在天香楼花园院的最高处,临着园中湖泊,由曲折的回廊与花园相连。一片湖水将紫檀阁与前院的灯火与喧嚣隔开来,紫檀阁清净却不冷清。这紫檀阁早已成了这天香楼的一片风景。在这天香楼里不管身在何处,稍微抬起头总能透过窗棂或是园中沿着飞起的屋檐看到那一方阁楼伴着明月,不十分远却也不十分近。有多少公子哥儿在这里望着那雕梁画栋的紫檀阁时不禁在起风时想要捕捉那紫檀阁的香气?紫檀阁总是被他们谈论着、憧憬着。
金娘正引着几位大人走在长廊里,如今她十分自信能够博得崔大人的好感,敏锐如她,在与崔大人对视之时捕捉到了一丝好奇。之前崔大人一直没有表现出他的态度,但是他拍扇的一瞬的神情让金娘明白之前他是在品评、在挑剔这天香楼,而他并没有挑出什么毛病,而且表现出了好奇。既然并不是个木人石心的公子,那便好办了。今晚的紫檀阁由沈檀领着四个天香楼最出色的姑娘,不怕这位大人物不尽兴。
渐渐离紫檀阁近了,有徐徐琵琶声传来,轻挑慢捻,悠扬静好。一旁的李大人觉得这琵琶十分悦耳,又不经意地看了看崔大人,崔大人摇着折扇,悠然走着,看不出是赞许还是挑剔。李大人向金娘问道:“金娘啊,今晚是哪几位姑娘作陪?”金娘半侧了身子,回道:“秉大人,今晚是杜若、紫述、降真、琪南还有沈檀姑娘。”
“今晚可是了不得,天香楼最红的姑娘都到齐了。这可是托了崔大人的福,我们才有机会一睹群芳姿容啊。”李大人笑道。
“欸,李兄客气了。如不是诸位相邀,崔某哪有这般难得的机会见到闻名长安天香楼的花魁娘子呢?诸位切莫再与崔某客气,今日须得尽兴才是。”崔大人跟身旁四位同人道完谢便转向金娘说道:“金娘,你这里取名叫天香楼,姑娘们果真是也是珍奇异香啊。杜若、紫述、降真、琪南、沈檀,有意思。”
金娘一笑,仍旧不紧不慢答到:“崔大人见笑了,天香楼的姑娘们是以香为名。而这杜若、紫述、降真、琪南四位姑娘是各怀奇才,不负其名。杜若姑娘蕙质兰心,犹擅琴与诗;紫述姑娘擅西域胡旋舞和胡乐,降真姑娘的绿腰和剑舞也算是一绝,琪南姑娘善歌。不是我金娘自夸,她们个个有才有貌,都是在长安名声响亮的姑娘。”
“哦?那这沈檀姑娘呢金娘怎么反倒对花魁娘子不置一词呢?”崔大人故意问道。
“大人竟然听闻过我们家沈檀姑娘,实乃不胜荣幸。”金娘回道,随即转过身来,原来已经到了紫檀阁外。
“哼”,崔大人嘴角一牵,一声哂笑,全然不以为意地看着金娘。
金娘并未再作解释,嫣然一笑,将崔大人一行人引进了阁内。
那琵琶仍徐徐奏着,待崔澜与同行四人入席坐定,堂前四位抱琵琶的姑娘上来施了礼。崔澜心想不过是花楼惯常手段,眼前这四人便是杜若、紫述、降真和琪南无疑,那牡丹绣屏后弹琵琶的便是那金娘一直藏着的紫檀。崔澜想着仿佛觉得有些无趣,但是却又觉得不是真的无趣。崔澜端起案上的茶杯,翠色的茶汤与精致的白瓷杯相映成趣,品来清香盈齿,甘甜回润,应是上好的黄芽。而这紫檀阁内的用具陈设看得出都并非俗物,布置也花了心思,十分舒适。在看眼前的四个姑娘也着实分外美艳,真真算得上惹人怜爱的美人。身边四位同僚已经颇有几分陶醉意思。而自己的兴致却像是不高不低地搁着,听着绣屏后悠悠的琵琶,有些说不清的不痛快。这时绣屏后的琵琶一挑,奏起了《绿腰》,绣屏前三个美人也抱着琵琶奏了起来。发间戴着一柄紫藤花的女子不觉间已经立在堂中,长袖一挥,随着琵琶跳起绿腰舞来,料想这便是金娘说的降真姑娘了。这降真姑娘随着琵琶曲子踏着,淡青色的长袖被她舞得生风,一垂手一回袖间仿佛已经化成了春风中悄然回荡的柳枝,娉婷袅娜。降真冠的不是虚名,果然能把这司空见惯的绿腰舞跳得令人百看不厌。降真还在舞着,这时候琵琶调子忽地一转,还是绿腰的曲子,不过却是重新排过的,节奏是一般绿腰曲的两倍快,降真更加恣意地跳着,舞得行云流水,令人目不暇接。还没有人看过跳如此快而难的绿腰舞。琵琶骤然声歇,降真一个收势结束了舞蹈,她听到了预料之中的叫好声,而正当她喜滋滋地抬起头时却发现崔大人并未为刚才的舞蹈所动容,他头倚着自己的左手,懒懒地端详着另一只手中的白瓷茶杯。降真有些失落,回到自己位置上抱起琵琶,这下该紫述跳胡旋舞了。绣屏后响起琵琶声时,崔澜缓缓抬起眼皮,向绣屏看去。当紫述正舞到高潮时,四人同奏琵琶声像是金刀铁马一般酣畅,而其中领衔之声在崔澜听来分外响亮。他不知从几时起就觉得十分口渴,不觉间自己又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金娘在一旁偷偷笑了,她今晚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这位一开始就对天香坊没表现出太大兴趣的崔大人如今在不耐烦,紫述还没跳完舞,他的茶确快要喝完了。他几乎没有正眼看过降真和紫述,绣屏后的琵琶声一直扰得他不清净,他该没有耐性再等下去了。他已经被沈檀的琵琶俘获了,只等沈檀转过身来,他便会拜倒在她的裙下。
果然,等紫述跳完胡旋舞,其他几位还在纷纷叫好的时候崔澜笑着叫来金娘,意味深长地说道:“金娘这关子买的果然厉害,天香楼的姑娘果然名不虚传。可否请沈檀姑娘现身?”
金娘赶紧笑道:“大人过奖了,不过雕虫小技而已,瞒不过大人。”说完又转身说道:“沈檀,还不出来见过大人。”
崔澜微微坐正,看着这绣屏后走出的婀娜身影,一身紫色的襦裙,绣了整幅牡丹,肩上披了一条薄绡巾帔,颈间和胸前的肌肤被如云的乌发和紫色的衣裙衬得雪白,颈项细长柔美,锁骨那浅浅一弯像是月牙一般,崔澜看得有些恍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想起了一个人。待崔澜再往上看,女子已走到跟前,低头行礼。
“抬起头来。”崔澜盯着女子。
“小女子沈檀见过大人。”沈檀说完缓缓抬起头来。
沈檀抬起头来跟崔澜目光交接时,两个人都一愣。
沈檀很快便回过神来,朝着依然怔怔盯着她的崔澜一笑,斟了一杯酒,给崔澜敬上。
崔澜久久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子,除了左眼旁的那颗泪痣,他似乎很难将她从前的清秀任性的模样和现在施了浓妆,光彩夺目的样子重合起来。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远在长安,十年之后,竟然还会遇到她。他差点忘了,这个女子曾让他百般不痛快。
“我听闻七年前天香楼沈檀在天香楼唱了一曲《菩萨蛮》得到汝阳王殿下垂青,一日之内红遍长安。而后听过沈檀开口的人却寥寥无几,只说其琵琶冠绝长安”,崔澜抬了抬眼,接过沈檀敬的酒,浅酌了一口,戏谑道:“你……便是沈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