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灭》liancheng

1、1

　　1
　　镜子里的那张脸，总是似乎少了什么东西——风里刀端详着自己被抹了一层又一层粉的煞白小脸儿，这边微一蹙眉，眼角便撇到身后贴身服侍的小陈子抖得跟筛糠一样——原是少了那份气韵。西厂厂公雨化田身边的人，敬畏并存，却不应是见他就像见了阎罗王般恐惧。风里刀冒名顶替，打着龙门一役惨败而归的名义虽解释了为何性情变化，长此以往却必然露馅。他可不像那举手投足都风华绝代的雨督主，他肚子里那些馅料露出来怕都不是能上得了台面的东西。
　　风里刀不耐地挥挥手，“你先下去。”
　　小陈子如蒙大赦，退了几步飞也似的走掉，只是不忘出门时还轻手轻脚将门带上。
　　风里刀自知万万不可能将雨化田学得惟妙惟肖，也放弃了对镜磨练表情的办法。他穿着雨化田的衣服，用着雨化田的东西，差使着雨化田的部下，此刻四仰八叉的躺在雨化田的床上，心里只是想：下一步，我当如何？
　　回到京城已有三日。谎称受伤换得三日安宁，打发了诸多刺探内情、看戏瞧好之流。然而对万贵妃下手宜早不宜迟，万一尚未得手便先行败露，岂非赔了夫人又折兵。
　　门外小陈子声音传来，“秉督主，戴晋戴大人已等候多时，督……”
　　风里刀没好气地打断他，“我即刻便来。”
　　这戴晋自他返京，接连三日都来探望，虽被一一婉拒，却始终锲而不舍。风里刀无奈之下，只好去会一会他，“拿他练手。”他这般宽慰自己。
　　戴晋见厂公一进门便没好脸色，也没多做耽搁，只是呈上一枚樱桃大小的丹丸，称可活死人肉白骨，听闻厂公有伤在身便借花献佛如此这般。风里刀点头收了，戴晋便匆匆离去——果然因折损了身边几位挡头又一无所获而情绪低落，看来这些日子还是少惹这位煞星为妙。
　　西厂出师不利，难免动荡人心。原本攀附之辈有人暗地转了风向，有人不离不弃，将来必不可少还有落井下石之人，权术一物，当真不好玩。风里刀感慨一番雨化田行事不易，回到房中，将那传说中的起死回生之物随手一放，便研究毒药去了。
　　2
　　半夜里风里刀只觉忽然凉飕飕的，一睁眼，便看那顾少棠正坐在屋内一角，冷冷地瞪着他。
　　风里刀压低了声音，“你活腻啦？跑这里来做什么？”也没敢点灯，若非今夜月色明亮，顾少棠又一身白衣，他八成以为是有冤鬼来向雨化田索命了。
　　顾少棠冷笑道：“就你这警觉性，我活得再腻都不会比你死得早。”
　　风里刀连呸了几声，“我明日可将药配好，后日便去见那老妖婆，我若不能长命百岁，怎能对得起这以身犯险的伟大行径。”
　　顾少棠懒得与这靠嘴皮子吃饭的家伙废话，乍看他仪表堂堂一张嘴就破了功，这穿着雨化田的衣服也依旧一副地痞无赖的摸样，真是糟蹋了这身好衣裳。
　　风里刀见她不说话，用手肘碰碰她，“你千里迢迢跑到这里，不会就是为了跟我磨牙的吧？”
　　顾少棠冷哼一声，“美得你！”她伸手一指，风里刀才看见地上有个人型大小的黑色包袱，“这人参可大了点儿……”
　　顾少棠笑道：“但这人参可以保你全身而退。”
　　风里刀去揭那包袱，登时吓了一跳。
　　多熟悉的一张脸。
　　只是没了风里刀厌恶的那些粉脂之物，面容干净而越显清俊。月色如水，衬得这人眉目如画，秋水为神玉为骨也不过如此了罢。
　　风里刀却没这心思去看这煞星有多好看，险些一屁股坐地上去。战战兢兢地看向顾少棠，“麻烦您老给我解释解释呗？”
　　顾少棠一巴掌拍他头上，“一个死人就把你吓成这个怂样，瞧你那出息！”
　　风里刀颤颤巍巍去探雨化田脉搏，触手颈侧虽略有余温，就脉象而言确实已是死去。
　　“他被我发现时已气息奄奄，一路颠簸快到京城时他没撑住就过去了。我给他服了点东西，可保他尸身不腐。你下了毒，趁乱跑掉，人家来西厂一看，这雨公公也畏罪自尽，即便中间有些时间上的出入，为了息事宁人起见，八成也就草草敷衍过去了。树倒猢狲散，那老妖婆一死，还有几个她的旧部能真心为她去查证下毒者何人呢？”
　　风里刀视线落在雨化田的脸上，“人情生灭，不过如此。”
　　3
　　顾少棠送了个礼物给风里刀又匆匆返回大漠。
　　风里刀眼巴巴的看着躺在地上的尸首半晌，叹了一声。
　　他眉眼如画。
　　他权倾朝野。
　　他武功盖世。
　　他原本应享锦衣玉食，拥风花雪月；而今客死他乡，还是被仇家送回故土，却连身份都被人顶替了去。
　　风里刀心里一悸，他完全不了解这个男人，竟凭着一张酷似的脸敢冒名顶替。这和雨化田屈尊降贵亲自跑一趟龙门有什么分别，都是活腻了。转念一想，岂可轻言放弃，他虽是个宵小无赖，此事却事关天下。
　　风里刀认命似的将人抱起放到内室的榻上，知他爱惜容貌，找了条绢子将他脸上的灰尘擦擦干净，一边擦一边忍不住念叨：“我活了这么大第一次做这么大的好事，我是为了天下人，你说你图个啥，命也没了，西厂也没了，不对不对，西厂没了是好事，可我不明白你图什么……”
　　絮絮叨叨也引不来丝毫回应，风里刀尽了人事，对着犹似活人般面容细腻的雨化田拜了拜，“我做完事就走，您老人家不要来找我麻烦。”缩缩脖子，跑到外面床上睡了。
　　4
　　风里刀心如擂鼓的回来了。
　　毒杀万贵妃居然比想象中顺利许多，宫里虽乱成一片，暂时却无人怀疑于万贵妃一手提拔上来的“西厂督主雨化田”。
　　此时不撤，更待何时——风里刀胡乱抹了抹脸上的妆，隔着门缝看了看外面正巧四下无人，换了衣服正要脚底抹油，忽觉身后冷意逼人。
　　挂着一个自己都觉得恶心的笑脸，风里刀徐徐回头。
　　那人长身而立，长发披散，墨一般的眸子如置于花丛中的剑，三分笑意三分毒。他不出声，唇角微动，却是三个字：出门，死。
　　风里刀一边在心里腹诽顾少棠是个好心办坏事的蠢女人一边维持着自己虚假的笑容，“不走，不走。”
　　雨化田走进两步，风里刀避无可避，僵硬地贴着门板假装自己是一只壁虎，眼见雨化田苍白的指尖就要碰上自己的脸，双眼一闭，一副引颈待戮的就义架势。而只觉凉意擦过脸颊，却是被拽了前襟踉踉跄跄到镜旁。雨化田拿出几个妆碟，指尖沾了些粉末往风里刀那张脸上抹去。
　　风里刀已是吓得僵了。他只料这祖宗没死断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却没料到竟演变成了他为自己上妆？眼看着镜里的面容一分分向雨化田过渡，仿佛看到活生生的风里刀正被一寸寸埋进黄土之中。不甘心的挑起了眉头，镜中面容瞬间破功，活脱脱还是一个风里刀。雨化田将要触及他面孔的手指停在他眼前一寸处，再近一分，风里刀就会是半个瞎子。风里刀急急稳了表情，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乖顺摸样。
　　雨化田弯下腰，拇指轻轻在风里刀眼皮上抚过，风里刀顺着他的动作闭上了眼睛。眼尾处微微传来不同于他指腹的触感，闭目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有什么别的动作，风里刀睁开眼，在镜中看到了一张冰雕玉砌般——雨化田的脸。
　　5
　　风里刀慢慢站起来，对着仿佛功成身退般坐到一旁自顾自倒茶的雨化田道：“万贵妃是我风里刀杀的，不是你雨化田。”
　　雨化田微扬起下巴，明明是仰视的动作，在他做来仍似俯瞰众生般蔑然，“你要的是过程，抑或结果？”他出声嘶哑，气声远大于实际发出的声音，配着如画精妙的眉梢眼角，真真显得十分可惜。
　　风里刀脖子一拧，“若要我当替死鬼，坟头上也得是风里刀的名字！”
　　雨化田将最后一口凉茶慢慢咽下，起身与他平视。
　　二人此刻外表看来风里刀反而更像众人眼中的“西厂督主”，只是他眼瞳一乱便高低立辨——饶是他妆容细致，饶是他高深莫测，他仍不是雨化田。
　　正主此刻布衣加身，面容素净，他眼角微扬，满身从容——雨化田不是一张脸，而是一种气度。
　　风里刀眼眸一定，隐隐有了几分与之抗衡的意思。
　　雨化田嘴角一翘，似笑非笑。
　　风里刀慌忙道：“我不是在学你！”
　　雨化田道：“只消这三分相似，你便可不死。”
　　风里刀道：“你想我继续顶替你？”
　　雨化田眸里有凉凉的笑意，“我在给你一个救人救己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