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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蛋蛋小传 ...

  •   蛋蛋小传
      说起来也真够令人感慨的,我与他共事将近三年,可却一直不知道他的姓名,直到参加他追悼会的那一天,才从花圈上得知他的大名叫做□□。他的一生真是太平淡了,要不是他的猝死,也许谁也不会在意他的存在。
      我信步走到他的棺前,棺中的他似乎沉睡着,嘴角上依然带着那丝我所熟悉的傻笑,仿佛我一叫“蛋蛋”,他就会憨声憨气的回应。
      记忆的小舟把我载回了几年前,那是我大学毕业刚分配到药厂第一天的中午。我与同来得几个人一起去食堂打饭,就在食堂门口的台阶上,我第一次见到了他。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傻呵呵的,蹲在那儿,穿着一件脏的已经不能再脏的工作服,大脚趾已从打着补丁的绿军鞋里伸了出来,低着头,吧嗒着嘴,香甜的往嘴里拔着饭。
      大概是看出了我们的困惑,领我们用餐的小伙子笑着对我们说:“这是蛋蛋,是个傻子,不过干活到是挺实在的。”听见这话,蛋蛋抬起头,咧开大嘴冲我们傻笑起来,我注意到他居然有一口白而整齐的牙齿。
      不久我被分配到了一车间包装班,同班的加上我一共六个人,其中有一个竟然是他——蛋蛋!
      说句老实话,除了蛋蛋,我这四个同事那个也不是省油的灯,彼此勾心斗角,对外则同仇敌忾。尤其对学历比他们都高的我更是有一股天生的敌意。在我刚去的那一天下午,班长就把我领到了一堆小山般高度的货架前,用阴阳怪气的语气说:“喂,大学生,把这架阿莫西林拉到大库去。”
      看我面露难色,他又斜着眼睛对我说:“上午不是带你拉过两趟吗?你这有文化的人,该会了吧!”
      说完,他就和另外三个人嘻嘻哈哈的搬了几个废弃的大桶坐在了一旁,挤眉弄眼的看我的笑话。
      就在这时,蛋蛋拉着一辆液压车走了过来,把车插到货架下,压了几下,就轻而易举的拉走了。四个人哈哈大笑,班长也笑骂了一句:“蛋蛋,你他妈真傻!”
      从此,我就在这个班组呆了下来,每天把阿莫西林从生产线上拉到车间仓库,再拉到大库,重复性的体力劳动干了将近三年。
      我跟那四个人没什么共同语言,但歇着时也会聊上几句。不久我就知道,蛋蛋在家行五,兄弟姐妹个个都精俏的不得了,早就都搬出去住了,只有蛋蛋与毫无经济来源的父母住在一起。他的父母看来是一心一意吃定这个傻儿子了,蛋蛋的工资奖金都要一分不落的交到家里,他的衣服就是一年四季的工作服,连他每日的午饭也是从家里自带,因为,食堂的饭菜虽然便宜,但毕竟比家里的贵。蛋蛋还有一件与众不同的事,那就是他总是走着上下班,听说还是为了省钱。
      蛋蛋没有老婆,按说像他这样的,父母都会从周围的农村好歹给他张罗个媳妇。蛋蛋虽然傻,但对穷乡僻壤连条裤子也穿不上的人来说,在城里有个固定工作还是很紧俏的。但蛋蛋已经四十好几了,却依然孑然一身,听说是他父母怕蛋蛋娶了媳妇后有了外心。
      有时,没活了,大家坐在一起,有人就会开蛋蛋的玩笑。
      “蛋蛋,想女人吗?”
      蛋蛋就会像个毛头小伙子一样,刷的红了脸,然后扭捏的傻笑起来。于是,大家便一起哈哈大笑了。
      在这个小集体里,蛋蛋每天都比别人来得早,下班却比谁都晚,而且打水,扫地都是蛋蛋的事。大家也早就理所当然地把这一切都看作他分内的工作。往往,蛋蛋还在小山般的箱子前跑来跑去,坐着喝茶水的几个人就会突然吆喝起来:“嗨,蛋蛋,没水了!”蛋蛋就会马上放下手中的活,傻笑着一路小跑着去把水打来。
      有时,外人经过这里,看见蛋蛋满头大汗的在包装桶边忙活,而别的人却围坐在风扇前跷着二郎腿喝茶水,聊大天,往往会半真半假的为蛋蛋报几句不平。那几个人就会舔着脸说:“操,谁叫他傻呢?”每当这时,蛋蛋总是咧开大嘴呵呵的傻笑。于是,大家便一同哈哈大笑起来。
      唉,人真是矛盾之极的动物,苦苦的挣扎在这个冷漠的社会上,受着强者的欺凌,却同时欺凌着比自己弱的人。
      没过几个月,我也与周围的人水乳交融了。时间最会冲淡一切,在我被他们看作“自己人”以后,我也学会了坐在哪儿突然把水杯重重的往桌子上一放,冲着汗流浃背干活的蛋蛋吼一嗓子:“蛋蛋,打水!”
      这样的日子,我过了三年。三年后,我终于通过种种关系和手段调入了劳资科,也就是工人们口中的“前面”。没有在工厂呆过的人也许永远无法理解“前面”对一线工人的含义。“前面”在工人眼里是一群终日坐在办公室里,喝着茶水,看着报纸,但钱却比终日辛苦的工人挣得多得多的老爷。每当工人提起“前面”,都会有一种酸溜溜的但却饱含羡慕的语气。
      尤其每周二,是“前面”对车间的综合检查。当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前面”以一种主人的姿态,走过刻意忙碌的工人,用挑剔的语气向陪同参观的主任问东问西时,所有工人的自尊心无不被深深的伤害。
      如今,我也成了一名“前面”。偶尔,我也会去我呆过的车间检查。每当这时,我都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原来同一战壕的伙伴都会用一种讥讽而不信任的目光对“衣锦荣归”的我侧目而视。只有蛋蛋还是对我很亲热,总是傻笑着看着我。我发现,蛋蛋其实一点也不带傻相,他的脸完全是一派无邪与天真。他的躯体很大,是个巨人般的体格,但干起活来却来去如风,运转灵活。尤其是他笑的时候,露出白而齐的牙,那种纯净而透明的笑容,只能在儿童脸上看见。
      光阴荏苒,死神之翼终于覆盖了蛋蛋天真无邪的笑容。我有幸成为了蛋蛋之死的见证人。
      那是个四十度酷暑的午后,酷暑倒也罢了,难熬的是这令人憋闷的湿热,燥的人的心都浮起来了。两点一上班我便告了假,去厂医务室,打算要点儿藿香正气水什么的。
      一踏进医务室的门,我赫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居然是蛋蛋。屋里的三张桌子分别配着三个大夫,一个拿着个硬纸板有气无力的扇着,一个趴在桌子上,下面压着本杂志,还有一个一边涂着指甲油,一边爱搭不理的听着蛋蛋的诉说。
      看见我,蛋蛋裂开嘴开心地笑了。我发现蛋蛋的额头上布满大滴大滴的冷汗,脸色红得似乎要的下血来。
      “头晕,胸口恶心。”蛋蛋痛苦的弓着庞大的身躯,拼命想让那个坐着的女大夫听得更真切些。
      “嗯,”那个女大夫用鼻子轻轻回答了一声。我不知道她听到了没有,因为她正专心的把指甲油均匀的涂到她那肥白的手上。
      “能不能输点液……”蛋蛋的话立刻被女大夫的一记白眼横断了。蛋蛋也自知理亏的低下头。人是分着三六九等的,像蛋蛋这样的傻子怎么敢提出这么非分的要求呢?
      就在这时,门被“咚”的一声推开了,一个惊慌失措的脑袋伸了进来。
      “快,快,范总来看病了!”
      三个人急忙站了起来,噼里啪啦的往抽屉里塞着硬纸板、杂志、指甲油。
      偏偏这时,蛋蛋又不识相的凑了过来。
      “开点药吧!”
      “去,去,去,不用,这天气中点暑有什么大不了,快回去吧!”说完,她用手狠狠的推了蛋蛋一把,蛋蛋趔趄了一下,几乎摔倒。
      “咣当!”门被推开了,范总大驾光临。一张张脸上立刻现出谄媚而讨好的表情,诚惶诚恐的向范总笑着。
      “范总,那不舒服?”
      “范总,快到风扇这边来,别热着了。”
      “快,快去准备给范总输液,用进口药!”
      没有人再去注意蛋蛋,包括我,自打范总一踏进这个门,我就努力摆出了自己认为最友善的笑容,向范总行着注目礼。
      也就是两天后吧,门口贴出了蛋蛋,也就是□□的卟告。据说,那天本是蛋蛋休息的日子,他感觉不舒服,就走着到了厂里拿药,结果什么也没拿到,就这样回了家。可怜的蛋蛋,没有骑车,而了省下坐公共汽车的两元钱,顶着四十度的高温,在炎炎烈日下,走了大约四个小时,回到家就倒到地上,再也没爬起来。
      我有幸见到了蛋蛋的父母。由于蛋蛋的死,他的父母拿到了三万元的抚恤金。因为我是劳资科最没资历的,所以这类差事照例是由我来办。
      我来到蛋蛋家,一进门,便被他的父母拉住,没等我开口,他们便滔滔不绝的向我诉起苦来。蛋蛋的母亲,哭天抹泪的向我诉说着蛋蛋的好处,蛋蛋哥哥姐姐的种种不孝,蛋蛋的父亲垂头丧气的坐在一旁,不时插上一句,“这日子可没法过了。”
      我打量着这套老式建筑,才明白鸽子窝的比喻的确恰当,也算是两室一厅,但厅小的可怜,仅仅是过道。我所在的屋是蛋蛋的父母住的,大一些,铺着地板革。床、沙发、彩电还有几个大大小小的柜子把屋子挤得满满当当的,几乎转不过身来,幸好安着空调,还算凉快。说句老实话,要不是这空调,我是一点也不想听他父母唠叨的。正对着我眼帘的是对面的另一室,没有窗户、黑洞洞的。虽然没有进去,但我也想象得出里面又闷又热,多年不用但也舍不得扔得破烂堆积在那,角落里挤着张小床。啊,这一定是蛋蛋的屋子。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匆匆说明了来意。一刹那,蛋蛋父母脸上的忧愁如冰雪般消融了,兴奋而贪婪的目光紧紧锁在我身上。当我拿出厚厚的一捆纸币,蛋蛋的父亲几乎是抢了过去,数一下蘸一下唾沫。我看见他口中焦黄的牙齿发出了金子般的光泽,而蛋蛋的母亲则拿起了一张张的钞票眯缝着眼对着阳光看。他们的脸已被喜悦照亮了。
      我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说。是的,我有什么资格谴责蛋蛋的父母呢,我也不过是浮世中一条苦苦挣扎的可怜虫罢了!
      蛋蛋的死让厂里的人颇谈论了好久,虽然不久就有领导下来,纷纷告诫:“不许瞎说!”但还是禁不住人们的私下议论。
      “哈,真看不出,整天像个牛犊子似的,怎么说死就死了?”
      “嗨,他就是傻,早打个的,也不会死呀!”
      “不过,那人干活倒是挺实在的。”
      “嘻,还没媳妇呢,连女人啥滋味都不知道!”
      不久,人们也就不谈论了,蛋蛋慢慢被大家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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